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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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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冥府之路
我习惯了你的美,正像你习惯了我的心。我们在微光中,叹一口气,然后相互照耀。
— —顾城《溯水》
那一霎那窒息的沉默被黑夜中嗡鸣尖锐的声音截断,皇太子执剑探窗眺望,震颤的轰隆声像雷电般沉沉靠近,随着震耳欲聋的声音越发靠近,地面开始微微颤抖起来。神庙中的人没有空隙反应,庞然大物轰隆一声倏忽直直撞上伽蓝白塔,塔体剧烈颤抖了一下,被巨型武器拉开一道口子,呼啸寒冷的夜风满贯入室,将昏黄烛光扑灭无痕。
“是迦楼罗!小心!”皇太子稳定身形,提醒众人。
空桑人偷袭帝都,十巫竟然将还在试验阶段的迦楼罗放出了,迎着晚风拄剑而立的空桑皇太子担忧地望着外面的黑夜,他对封印魔基本是帮不上忙,而作为皇太子,他的子民们在外面殊死拼搏,他该站出去带领他们。
他下意识地望向了那个人,血缘与日久天长生成的感情让他一旦发生事情便想与她交谈商榷,“皇姐,我要出去。”他信任他的皇姐,而非无条件依赖,空桑的皇太子早就可以独撑一切,因其自身的坚韧善良,也因眼前之人有意无意的培养及开路。
神庙崩塌,空桑帝储神态平静地举目四望,漠不关心看着象征空桑尊贵与荣誉的神庙破烂不堪,高处的风凛冽刺骨,冷得身子都要冻僵,她一边伸手设了个结界将云家姐弟护了起来,脚下踱步到了傀儡师身边,低眉垂目看着鲛人。
“真岚,不用担心,迦楼罗不是来对付空桑人的。再等稍许,你和白王一起离开。”话虽是对皇太子说的,宴酒的目光是落在傀儡师身上,傀儡师刚经历大悲大落,无谓无惧躺在乱石之中,萎靡颓败之姿软化了他自身固有的尖锐戾气,脸上带着被石尖刺破的潺潺血迹,呈现出邪气的妖冶和诱人沉溺的脆弱之美。
即便他如此惨淡之相,也无法掩盖身为鲛人惊心动魄的容貌,而鲛人海皇容貌更甚于同族,所有皮囊外相在精致到顶峰的光芒之下都会黯然失色,那是上古大神所赐,鲛人一族所独有的优于其它物种的神迹。
宴酒看了他良久,彼此深爱的二人目光始终未有交集,苏摩显而易见地不愿面对她,宴酒无声笑了笑,有些无奈又觉得悲凉,颇有临到终点反倒最难善全之意。她挥挥手将傀儡师脸上骇人的血洞恢复如初,对疼痛麻木的鲛人讽刺一笑,又重回死气沉沉的木然,那双眼睛在青水河边承接海皇之力恢复了原有的视觉,此刻又如盲人般毫无光彩。
“苏摩,苏摩。”宴酒唤他一声后,他没有搭理,她也不恼,神态平静锲而不舍地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苏摩,苏摩,苏摩,苏摩......”两个人便在这种生死无依之际,他置气不理,她妥协求和。
空桑还未灭国之际,她唤他名字多数带着些许漫不经心的淡漠,重回百年前共度三年的伽蓝白塔,在空桑至高无上的祭祀神庙中,空桑帝王之血最后的直系血脉在一个鲛人面前低头示弱,其实无论百年前乃至现在,从宴酒的语气中都能察觉到她的态度是推开还是收紧。
我与你此生相逢,何其幸运。
更何论,在桃源郡之时,相逢的人又再度重逢,已是至幸。
角落里,帝国少将趴在地上死死拖住云烛的尸体,不经意间他看到了来自师姐没有任何波澜的目光,他不管她如何,他们身在白塔,云焕便坚持他们是同门。
“有人来救你了,破军少将。”空桑帝储不急不缓地拂手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好似一切尽在意料之中。
迦楼罗拼尽全力猛然一击撞上白塔后陨落,白塔剧烈颤抖了一下,从外面撞开一道硕大的口子,一击之下,坚固存在千年的白塔只是破了一层皮,并未折断。从那道被撞开的裂洞中,宴酒看到黑夜的东方位置微微透出了青色,预示黑夜将尽,镜湖底下的冥灵战士倾巢而出,冰族也全面迎战,战歌已经奏响,除非决出胜负,今夜必定不能天明。
“真岚,把皇天给我。”宴酒话一出,皇太子立即摘下戒指递给她,她当即戴到了自己的左手上,双手合拢,极快速变换手势,捏诀施展禁术。
遮天蔽日术,这是她第二次施展此术,为了成为冥灵的空桑战士与冰族决一胜负,也是云荒各地复国行动的信号。当白昼不再,远在泽之国的慕容修以及帕米尔高原的盗宝者之王将开始另一场血与刀的战争。
那笙此刻也该回到了镜湖向炎汐传递开战消息,帝都里潜藏的复国军鲛人由碧通知,鲛人与空桑人里应外合,再联合西荒盗宝者共同对抗沧流帝国,唯一影响战局成败的因素-云焕和魔都在这里,胜利已是囊中之物。
“皇姐,你在用帝王之血的力量压制创世神觉醒吗?”皇天神戒她从不沾手,此刻竟主动戴在手上,真岚当即向她伸出双手,“皇姐,把我身上帝王之血的力量取走。”
“已经抽走了,就在方才你给我戒指时。”到此刻,只要魔和她一起被封印于此,云荒大陆便彻彻底底成为人的天下。
“这个术法有时间限制吗?”上次在镜湖底这个术法维持了三天,“会对你有损吗?”真岚记得她最后精力耗尽,休养数天方缓和过来。
“不会再有白昼和太阳,直到你光复空桑。而当你踏进伽蓝帝都时,第一道阳光就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当你仰着头重回帝都伽蓝,阳光洒在你的脸上,光明温暖,就如你成为帝王的称号,光华皇帝。
她话中所含之意皇太子一听便知,真岚只觉身上的盔甲压得喘不上气,明明早被告知她会死,可当死亡与黑暗将她撕扯不休,而他却会迎着光明的太阳带领被她守护下来的空桑万民重回家园,两相比较,何其讽刺。
“皇姐,如果人生还能重来一次,你想做什么?”真岚看着这位自出生便尊为空桑帝储的女子,她是空桑帝王和白族皇后唯一的血脉,明明是最尊贵的女子,居于高位,天下尽握,可她除了帝储的称号,这一辈子好像什么都没有。
宴酒微微偏头错过青年通透的棕色眼珠,似乎真的在思考皇太子的这个问题,她自知她的人生绝无重来的可能,因而从未生过这种不着边际的想法,她有一闪而逝的恍惚,转瞬恢复到冷静理智,“没有如果的,真岚,属于我们的人生只有一次,哪怕再次转世,那也不是宴酒的人生。”
“一个容器,怎么可能有转世?!” 魔出声嘲讽空桑皇太子和帝储的自大无知,被宴酒施以术法缄默,她对聒噪的魔已经失去耐心,冰冷的面目上已有刀光血影,压着嗓音向狂傲的魔宣判,“一个一个来,最后才轮到你,别急。”
白□□裂,白薇皇后并未过多关注,她待在星尊帝残破老朽的尸体旁边,等候他的魂魄出体,二人欲一同奔赴归墟之境,为下一世的重逢锻造苦修。
“白薇皇后,再见了。”白璎平静地望着那双眼睛,距苍梧之渊第一次会面,这个文静怯弱的后裔成长了太多,已经足以担负一族重任。
那双眼睛轻轻眨了眨,看向白璎身后刚毅明朗的皇太子,那位西荒来的青年毫无芥蒂地向她笑着挥手送别,最后,白薇皇后目光落在了她和琅轩的血脉身上,她已经施展了第一道云浮禁术,如无意外,第二道术法势必要将她体内创世神释放才可复活那个死去的冰族女子。
宴酒竭力让自己步伐平稳地来到苏摩面前,以避免让魔发现她此刻气力虚空,苏摩虽与她置气,还是紧紧握住宴酒的手,却发现她的手比身为鲛人的他还要冰冷。
那已经不是人类该有的体温。
傀儡师很轻易将她拉入黑暗之地藏匿,周围人早已对傀儡师惊世骇俗的行径无感,只当他又因帝储的对他漫不经心而发疯。苏摩紧紧擒住她的腰腹,那双碧绿色的眼睛在黑暗中看不出什么颜色,仅有眼神流转能读出他的心疼与苦痛,他身上与生俱来的孤傲和不屑被碾磨地片甲不留,“宴酒,我要怎么帮你?”
“让我靠一靠,苏摩,我暂时有些支撑不住。”她说完,想要回握他的手,然而麻木的神经遍及全身,她什么也感觉不到,感觉不到他的温度,甚至没有感受到傀儡师落在她眉间的吻。
宴酒的一只手被苏摩紧紧握住,她便将右手往背后碎开的石柱用力摩擦手掌,面无表情,一下又一下,仿佛那不是她的手。直到苏摩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儿,才发现角落里的人掌心已经被磨烂了,手上沾着石渣和粘连的碎肉,满手的血顺着石壁蜿蜒流到了地上,她的手掌和指节处掺杂血的白骨甚至已经裸露在外。
“苏摩,我又让你难过了吗?”她看到苏摩茫然而心痛的表情,她想要摸一摸他的脸,而那双手血肉模糊,她终于看到了自己的惨样,“原来是因为这个,不要担心,我感觉不到疼的。”
“皇姐...”真岚惶惶唤了她一声,她听到了对着他淡然一笑,余光中看到了帝国少将偷偷撇过了头不忍看她。
她在神庙越久,体内创世神留下的残魂与魔有着某种呼应,迫不及待要冲出封印占据她的身体,哪怕她收回了星尊帝和真岚身上的帝王之血力量,只能暂且压制,当身体和思维越来越麻木,身为宴酒的意识消失只是时间问题了。
可她不能消失,因为还有未完成的使命,因为她放不下傀儡师,她的爱人强大又软弱,他没了她会哭的很惨,她还没给小美人鱼一个圆满的童话故事。
傀儡师双膝跪地,两手拽着她的袖口,好若受委屈的孩童般将头贴到她的腹处,“宴酒,我真的受不了了...我把命给你,我替你去死,你活下来,好不好?”
“求你....”傀儡师仰起头望着她,眼里盛着深入骨髓的爱意和绝望,他将坚硬如冰的心剖开,求着她拿把刀刺在那颗为她跳动的心上,“求你活着...”
宴酒反手用手背摸着他的脸,哪怕她如此小心,依然有血滴在傀儡师的脸上,宴酒换了那只没受伤的手仔细擦掉傀儡师脸上的血迹,下意识佝偻着腰靠近他,指尖摩挲着手下冰凉的肌肤,漆黑双目舒和浅淡注视着鲛人碧色眼瞳,她一直冲着他微笑,却沉默不言。
咣当一声,一颗莹白珠子掉在地上,落在了帝储的脚边,她弯腰从地上拾起了那颗珠子,它还带着原主人眼中的余温暖意,原来冷血的鲛人流出的泪,竟是暖的吗?
宴酒看着它,那颗珍珠静静躺在她的手心,表面浮着一层浅浅的柔光,仿佛它本该为她而来,珍珠轻轻闪烁,将原主人的悲伤痛苦传递到她的心中。
那一刻,她终于感受到了疼痛,身体的,以及心里的,铺天盖地袭来。
她握住珠子望向傀儡师,他不再仰头看她,瘦削的身子克制不住颤抖起来,自上而下的姿势很容易让宴酒看清他所有的细微之处,她看到他深蓝近黑的长发,看到他精致苍白的轮廓,看到他阖起的眼眸,以及孤注一掷交付所有却得不到回应的黯然绝望。
苏摩,我这一生,无缘风花雪月,错失星辰大海,更不该有所奢望。来到这里,完成使命,然后魂飞魄散,这本该是属于我的结局。然而事实是,在这段无望的命途中,在那个寒冷冬夜的牢笼里,我遇到了一生所爱,我在知道他既定命运的情况下,不计后果地带他来到了伽蓝白塔,只因我不想让他在那狭窄地只能匍匐跪地的笼中继续受苦。可这份宝贵的感情终究只会让人失望落空,我得到了它,却无法守住它,或许属于我的命运早在上一辈子极端地以自杀惩戒爱我之人时,已然让我身陷深渊沼泽,永无反悔之日。
人总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我在为人子女时犯了一个错误,无论之后千万倍地去补救,始终无法让上天动容。
可我的爱人啊,你不能重蹈我的覆辙,你才是这个世界里应该活下来的人。
神庙众人看着鲛人海皇跪在空桑帝储的面前乞求她活着,一同见证这个场景的还有星尊帝,他的魂魄从躯体中离开,样貌恢复到了年轻时的英俊冷酷,他好似并无意外亲手建造的伽蓝白□□塌,他的皇后欲要拉他前往归墟,他微微侧目看到了新海皇和帝储,抬起手臂,不容置疑地拒绝了他的皇后。
“不急,阿薇,让我们看一下他们的结局。”他站在创世神的雕像上自上而下睥睨着他们,他在用自己的力量留在这里等待着,等待着他们这群人的终点,等待着这位血裔成神疯魔,光复空桑,更等待着空桑唯一纯正血脉尸骨无存的悲惨以及鲛人海皇亲眼见证挚爱消逝的下场。
星尊帝全程冷眼观望,但那种带着十足十蔑视和即将看到一场盛大悲剧的迫不及待让所有人都能感知到他的恶意,最为了解他的白薇皇后眼里浮现一丝无可奈何的痛恨。
宴酒见他魂魄离体竟强撑着不离去,方才和傀儡师相拥悲伤的面目骤然变冷,只需一个眼神,年轻冷酷的帝储已然知晓他卑劣的心思。
她将仍在无望中的傀儡师扶了起来,将鲛人珠塞到他的手心,用力把住他的手腕说,“苏摩,不要在你的仇敌面前哭。”不要再为我做出任何疯狂的举措,不要在满是空桑人的庙宇中哭泣,不要被那个自负一生的帝王看到你的软弱,你本该是尖锐,阴郁,憎恨仇人,你是个性极端的深海美人鱼,你是鲜活而不光明的苏摩,不要因我变得收敛,变得苍白寡淡。
“拿着这颗珠子,出了白塔,你再亲手送给我,好吗?”她对鲛人的宠溺自百年前白塔岁月便开始,她对真岚有一种父母般的期许,对那笙是出于亲身见识到单纯干净之人的愉悦,对慕湮师傅和大司命是对于师长的尊重,对云焕是欲求圆满的同门之情,而对于苏摩,混杂了少年时代的守护与成长,成年后重逢的刻苦铭心,以及妄念过未来与他一同在海边看日出日落星闪月耀的至友至爱。
“你去旁边好好休息一下,让我解决掉他。”宴酒的眼神轻轻扫过真岚,空桑皇太子便心有灵犀般向前将傀儡师扶到后方,还不忘喋喋不休劝解鲛人。
宴酒见此不由苦笑,转过头当即变了脸专心对付起星尊帝,她抬起左手置于虚空,淡然神定欣赏着自己血迹斑斑白骨外露的手,“我让苏摩杀你,本意是放过你,可惜哪怕死了,你也没有半分悔过。”
“我记得在你的墓中看到了你写的丹青,上面写着山河永寂,想必那时的你是有些悔意的,那应该也是你最怕的。”她顿了顿,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微一笑,“我曾说过要亲手杀了你,不过对你这种还能转世的人来说,此生结束,依然能迎接崭新的下一世,这样让我很不满。”
“琅轩,你不配!”
“每一世山河永寂才是你最好的归宿。”
“山河永寂,不见故人。”
“阿琅,我们走啊。”白薇皇后感觉到了后裔话语中潜藏的不详之意,她莫名有些慌乱,想要扯着星尊帝离开,而星尊帝巍然不动,目光与地上冒犯他的人激烈碰撞,他的死亡因苍老和厌倦,而非败于他人之手。
宴酒微微抬起下颌,她在低陷之处,渺渺凡人之躯,却如神祇审判他们,“好好珍惜你们在归墟为数不多的时光吧。”
“你在云荒八千年的所作所为,苍天大地皆知,这片大地对你的惩罚是你这种人想象不到的,但我可以大发慈悲告诉你。漫长的轮回之旅上,你的嗜杀、傲慢、不敬、自以为是、卑劣,都将被你过往所犯罪孽统统折杀干净!”
空桑帝储披头散发展颜而笑,我予你平静圆满的离去,你偏不领情,你想要看着折辱你的我悲惨而死,看着爱上世仇的新海皇在我死后是疯掉还是殉情,如此我便要在你在归墟历练的日子里都无比悔恨此刻卑劣阴暗的心思。
“我要你承受魔在云荒所犯下的所有罪业,累计叠加,你将被判在归墟里受尽千万年折磨,而白薇皇后则会不断转世投胎,轮回是有次数的,当你赎尽你和魔身上的罪孽重入轮回,白薇皇后的转世之旅早已结束。”
“你们永远不会相遇,此生踏错,永不相交,无论你转世多少次去寻她,皆不相遇!”
“你会功成名就,为王为相,妻女环绕,你看似生生世世无比圆满,但永远孤身一人。”
“你最想要的,永远看不到尝不到得不到。”
“归墟不是终点,孤独才是。”
“那时,你再看你是悔还是不悔?!”
“你为了一个卑贱的鲛人竟敢破坏世道法则!”千古一帝锦衣耀华,面目震怒,赫然厉斥,“它们已经是空桑人的奴隶,哪怕你还鲛人自由,你改得了空桑人根深蒂固的观念吗?你改得了鲛人八千年被驯化的屈从天性吗?!”
宴酒已然听倦这些说辞,从鲛人誓死不愿接受空桑人的帮助,空海之盟在苏摩强压之下勉强同意,加上苍梧之渊死而不散的女萝,这一路走来,宴酒早已知晓一代代仇恨叠加后的高墙厚壁有多么难以抵消,或许空桑死绝,那群饱受世世折磨残害的鲛人才会宽恕仇恨。
累累白骨的手轻轻一挥,将星尊帝和白薇皇后的魂魄震出白塔之外,归墟的浪声滔天翻涌掩盖住星尊帝的咆哮和皇后的哀呼,浪潮落下将那对千古帝后的传奇湮灭于无尽汪洋。
“将我的罪业附加于琅轩身上,不愧是他的血脉!琅轩在归墟中只怕恨不得日日杀你一遭!”不知何时,魔冲破了宴酒的禁言术,肆无忌惮嘲笑着前任宿主,然而笑过后他在暗处看着平静而立的空桑帝储,她那只被磨得血肉模糊的手还在滴滴答答淌着血,她却面无表情,无欲无澜,“你和她在某方面还真是有些相像。”这是它第一次不带任何攻击与癫狂正常说话,源于他透过宴酒思念那位近万年不见的妹妹。
谁也未意料到贪恋黑暗与杀戮的魔也会有如此人性的一面,宴酒垂着头,黑发遮住所有的表情,不知在想什么,帝储未动,其余人都在等她指示,直到神庙大门被再次推开。
“焕儿,宴酒!”熟悉的女声伴着战争的悲乐传到同门姐弟的耳中,呛人的迷蒙硝烟里白色的身影一如既往散发着暖光,帝国少将甫一听到那道声音便立刻反应过来,连日被残酷折磨以及遭受亲人离世的打击让褪去光泽的雄鹰再度翱翔广阔天宇,他全然忘记自己刚被师姐护住断掉的手脚筋脉,不顾一切匍匐着身子艰难往前挪动,狂喜之下他甚至没有发觉自己不堪重负的身体在剧烈抽搐着,就着引人发笑的夸张姿势,冷酷绝情的少年犹如飞蛾扑火般向前,这一刻青年的云焕好像重回到了幼年时在那绝望的地窖中,空桑女剑圣破开石门,少年云焕见到了一生的光。
真岚在帝王墓从宴酒口中得知慕湮剑圣是云焕的软肋还存了些许怀疑,如今见此不可思议下更得知另一层隐秘之意,看着那位疯狂执念的帝国少将,摇头叹了一口气,“皇姐,你早知道云焕对慕湮剑圣怀有不一样的感情。”
白璎微微蹙起眉头,震惊之余更是竭力维护师傅名声,“真岚,不要乱说!”
“云焕和慕湮师傅之间的感情三言两语说不清,云烛的死能让云焕入魔,而慕湮师傅则能让他从魔再变成人。”宴酒紧紧捏着已经慢慢长出皮肉的手掌,望着那对重逢的师徒,她没有想到来的人不是飞廉,而是慕湮师傅。师傅,您不该来,更不该牵扯进来,您的到来不仅带给了云焕希望,还有我的,如今这场局势混乱如麻,已经全然走向无人知晓的境地了。
“师傅,师傅,师傅师傅...是您来救我了吗?”冷硬如冰的帝国少将在素净恬淡的女子面前脆弱呢喃,云焕将头凑到她的手掌上,草原上孤勇冷傲的狼被猎人打得奄奄一息,可怜无助地向着路过的旅人求救。
慕湮瞧见他肿胀的双臂和软趴趴的在地上拖行的腿时眼里闪过一丝痛意,那是她收的第一个徒弟,亲历亲为教他,如今他怕是再也站不起来提不起剑,慕湮同样哀痛不已。女剑圣孱弱温热的臂弯环抱着弟子残废的躯体。当触及胳膊上杂乱无序的金色痕迹时,猛然扭头看向她的女弟子,女弟子轻轻点了点头,慕湮神情复杂望着依偎在她怀里安安静静的帝国少将,终究还是稳稳抱住了他,就如她在地窖中抱着那个濒死男孩。
重逢的温情时刻并未持续多久,空桑太子妃径自向前单膝跪在空桑女剑圣跟前,“慕湮师傅,我是尊渊师傅的弟子白璎。”
二人简单寒暄数句,白璎也看出眼前的师傅心思全在残废的弟子身上,忽然对着女剑圣毫不避讳开口直言,“慕湮师傅,云焕已经入魔,为了天下苍生,必须要杀了他!”
她的目光毫不怯弱,勇敢果决直视着慕湮,“云焕之姐为救他而死,云焕因而入魔,宴酒殿下不忍杀他,为了不让云焕残杀天下人为其姐陪葬,殿下答应了云焕复活他的姐姐巫真云烛,而如此,宴酒殿下也将殒命。”
“慕湮师傅,剑圣门下为天下人拔剑,云焕与我们不同,他会为了一个人向天下人拔剑。”
“人皆有欲望,挡得了一时又如何抵抗一辈子,星尊帝晚年无力抵抗魔对空桑的所作所为还历历在目。哪怕宴酒殿下救活了巫真云烛,但凡稍有心性不坚,云焕便会成为第二个魔,云荒将再次生灵涂炭。”
“那时我们侥幸活下来的人,又有可与身负九问剑法和破坏之力的云焕相抗衡?”
“现在还来得及,云焕还未完全成魔,我们可以彻底封印他体内的魔。 ”
“但这需要您的帮助,唯有您可以让云焕心甘情愿赴死。”
“慕湮师傅,为了天下苍生,请您杀了云焕!”
神庙众人不可置信看着空桑温柔善良的太子妃,不,此刻应该称她为六部之首的白王,此刻的白璎,正如百年前决计只一心一死势将云荒恢复至无神人治统治下的空桑帝储。世道已至如此,为光复空桑,每个人都牺牲了太多,以致面目全非也不得不继续下去。
百年前柔弱无主见的贵族女子已经成长至为复国牺牲一切,她无比清醒,牺牲自己,甚至六部之王,乃至宴酒这个帝储,在这位白王眼中都是可以的。毕竟,空桑只需要一名合格的帝王以及死而复生热切拥护的百姓,其它的皆可重新筛选。
九天上的三位女神安静地注视着下面发生的一切,与空桑太子妃交好的魅婀被其太过忽然的转变震惊至无以复加,“白璎的性格为何突然...”
三女神之首的慧珈面目冰冷,无情无欲,“看来守护与杀戮并非绝对。”
曦妃轻叹一口气,“帝储所有的善念都成了阻碍其完结的祸端,又狂妄至逆天改命,连少城主的命运都因她疯狂之举而无法预测。”
“影响云荒命途的重要之人几乎已经齐聚帝都,我们只需静静观望她要如何终结一切。”最终慧珈平淡地结束这场会话,九天重回寂静,三女神在这空荡之中静坐碑石,死寂的滞涩带来的是了无生气。
“下面可真生动啊。”许久,曦妃轻轻抬手,九天落下洁白的雪花,而雪落肩头无声无息,偌大的云浮城依旧空旷而寂静,感慨过后三双眼睛没有任何波澜注视着下面的世界。
白璎跪着请求空桑的女剑圣杀死云焕,她们的同伴,那位云浮的少城主,低着头静静看着自己的弟子,默默不语。而她的弟子撑着筋脉尽断的胳膊看了看旁边死去的长姐,又望了一眼远处长身玉立的师姐,长发遮住了她的脸,他看不起此刻她的表情,无法猜测她在想什么。也罢,他已经对师姐道歉了,那是他能做到的为数不多的事情。
云焕最后将目光对准他温善素白的师傅,早在慕湮师傅听到杀他封魔的话未有反驳时,云焕已然知道她的选择,他威胁得了师姐,却无法用任何手段强迫慕湮师傅。他对师傅卑微而克制的爱,是自少年时代便小心翼翼在暗处瞻仰那束光芒。
青年血色尽无的薄唇露出平和的笑意,他在牢狱中受了很多苦,看起来宛若骸骨包了一层皮肉,手足尽毁,全身血污,却笑得像个未染污浊的少年,“我的命是师傅的,师傅想要,随时可以取走。”
他从怀中掏出出师时被师傅赠予的光剑,递与眼前人,慕湮甚至无法与其眼神对视,匆忙接过光剑,云焕见此只是笑了笑,而后翻过身子舒展开双臂,平静地闭上双眼。
被宴酒施以缚神术的魔在攸关之刻冲破了禁锢,一道黑影闪过,云焕胳膊上金光大亮,金光犹如有意识般在云焕的身体里乱窜,帝国少将缓缓睁开眼睛,截然不同的曈色剧烈冲撞,璀璨的金色逐渐覆盖住原本的浅棕,青年森然一笑,左手黑色阴影翻涌直冲慕湮而来,魔似是因新躯体中云焕的意识还未消散,那道黑影初始强劲而后迅速衰微,逼退慕湮后魔也退至安全距离。
“你这个废物!你忘记自己在死牢中辛锥如何挑断你的手筋脚筋,忘记你的姐姐是怎么被那个侏儒压在身下,忘记这个女人又是如何在神庙前苦苦哀求,最后自刎救你吗?!”
“是你求我把力量借给你!是你说要报仇!你都忘记了吗?!”魔顶着云焕的身体和脸慢慢站了起来,那副残废的躯体在魔绝对力量下重新塑造,变得矫健敏捷。
“魔还未与云焕完全融合,快封印住它!”白璎见站在创造神雕像下的青年眼里一半疯狂一半痛苦,当即拔剑而上,还未踏出几步,便被透明的引线困住光剑光剑不得动弹。
空桑帝储的手上带着苏摩在苍梧之渊时给她的十戒,宴酒轻轻扯动引线,将白璎拉回真岚身侧,白璎执剑向前与女殿争论,“你不能为了和苏摩在一起而拖延着不封印魔,更不能因为云焕是您的师弟而不忍杀他。殿下,白璎甘愿为封魔而死,为复国而死,请让我来结束它。”
宴酒的表情已经瞬间冷下来,自此被魔破开身份,她的戾气越发压制不住,明明她已经变得越来越强,为何重要之人却总守护不住,莫非云荒的法则真的无法更改吗?
为何神可以决定一切,而人却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吗?
不,她不信!
“若我封印不了魔,你尽可取而代之,但眼下轮不到你来置喙我的做法!”
“我允许你跟来帝都,只因你手上的后土神戒,没了白薇和后土神戒,你那皮毛不通的剑术还想杀云焕?”
“不要用你愚蠢的自以为是妄图结束一切,你若敢自作主张,那便滚出去和蓝夏他们一起与冰族决战!”
宴酒走到了慕湮师傅的身边,空桑女剑圣紧紧握住手中的光剑,带着悲悯的温柔注视着自己亲自教授的弟子,宴酒知道她已下定决心要杀云焕了。
一开始,云焕以为她是来救他的,只有宴酒知道,慕湮师傅会杀了他。
“师傅,等一下。”宴酒伸手拉着慕湮的手腕,她将背面留给了云焕,挡住他和魔的视线,右手迅速结印,一切发生的太快,慕湮还未反应过来,女弟子冰冷的手指按在她的眉心,于此同时一道白光窜进慕湮的神识之中。那一瞬间,记忆星河在她的头顶忽闪忽现,那些光芒有的熠熠生辉,有的如明珠蒙尘,她在长河中独自行走,脑海中忽然多了许多她不曾有过的记忆,画中人的脸都是她的模样,却又好似不是她,走马观灯的记忆急遽前进,慕湮最终抵达了她最为原始的记忆。
慕湮师傅的神情有些恍惚起来,当她沉浸在未曾经历的记忆中时,女弟子的声音从极为遥远的地方虚虚晃晃地传来,“师傅,不要过多逗留,否则会迷失其中,您快找到封印魔的禁术回来吧。”
宴酒隔着陷入前尘往事的女剑圣看向了苏摩,他自不久前那段绝望的乞求无果后,真岚将他扶到别处稍事休息厚,傀儡师寂静地呆着,时刻注视着那个黑衣黑发的瘦削身影,连连的崩溃让他的疯狂都变得不再外化,甚至唠叨的皇太子在他耳边絮叨,他也神色平静而无望地守在这里,握着那颗鲛人珠,等待它送回真正的主人手中。
二人目光相触,傀儡师看到女子展颜而笑,那张远山寒冰的脸因他而柔和几分,苍白的唇微微翕动,对他说了一句话,可是那道声音微乎其微,哪怕术法高深如他竟也没能听清。
苏摩,等我,让我还给你一个美人鱼的童话故事。
那个故事里,美人鱼不会为了救王子化成大海里的泡沫,他会在蔚蓝大海与同族在一起自由游弋。
“她在做什么?她对少城主用了回溯之法!”一向无喜无悲的女神曦妃高声惊呼,“她如何知道少城主是云浮翼族,她体内那位都不知少城主的身份!”
“星图开始大范围变幻,快禀告大城主!”魅婀遥望星盘,神色严厉对着同伴说道。
慧珈同样发现了星盘的轨迹变化,却抬手阻止了她们,“云荒人的事情,让他们自行解决。这是大城主的命令。”比起惊慌的两位女神,慧珈即便讶然也不动声色。
“云荒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片刻后,慢慢适应过来的三女神望着被改得面目全非的世界忧心忡忡,而造成这一切意外之变的空桑帝储,在那群人里落落平静又无比引人注目,一个人怎敢与天地抗衡,与大神争辉,无人无神能定义她的罪与罚,唯有苍天浩荡,法则自有归结。
从回溯往昔的记忆中回到现世,忆起为数不多过往的云浮少城主仿若从漫长大梦中惊醒,她依旧温柔如往昔,坚韧如沙漠荆棘,“你确定要这么做吗?”慕湮神思清明,第一句话便是对着宴酒所说。
宴酒以指凝剑,颔首回应,“是的,请师傅助我。”
“宴酒啊,你看起来很累,你不救他,也没有人会责怪你。”慕湮执着弟子的光剑,看向站在创世神石像下英俊挺拔的冰族青年,青年的金瞳闪烁,异常地光亮,昭示他体内身为人意识的衰弱。
听到慕湮话中意,宴酒抿唇一笑,她没有开口,慕湮却直接在脑海中听到了女弟子的话,“让他一辈子呆在沙漠陪着师傅吧,师傅要信守承诺,替我好好教训他。”那时在古墓前,师徒二人面对着广袤沙漠的谈话还犹如昨日。那个冰族青年被二人看着长大,从冷漠孤寂的少年到成熟残酷的青年,无常的世事总爱将他身上的闪光点覆盖住一层沙砾,他的巨变和沉默又何尝不是与命运抗争的无可奈何。
二人相视而笑,众人还未理清发生何事,那对师徒已不在原地,携手冲向了被魔附身的云焕,一人执剑,一人凝气成剑,一黑一白,剑光暗影,具是杀意。
“师傅,你真的要杀了我吗?”魔一边回击二人,扭头问空桑女剑圣。
“你不是焕儿,你是魔!”空桑女剑圣神情冷酷,剑尖直向心脏。
“师姐,你也要杀我吗?你不是要救我吗?”金瞳青年漫不经心挑开了慕湮手中的光剑。
“我不会杀你的,云焕。”指间光剑的白与魔的金光碰撞,宴酒向后退了几步,与慕湮靠在一起,她在魔玩味的笑容里抬起头,“我要让你痛醒。”
光剑穿透胸膛而出,白莲般干净的衣服上晕染了鲜艳的红色,汩汩鲜血溢出嘴角,那张温婉的脸因血色增添了些许艳丽,云焕那把光剑从慕湮手中咣当一声脆响掉在地上,看不清晰的暗影之中,空桑帝储慢慢抽出凝气剑的手,冷淡而薄情的脸从重伤的空桑女剑圣背后露出来冰山一角。
“师傅!”凄厉的声音盘旋在高耸的庙宇之中,灭顶剧痛之下,被魔侵占意识的人终于恢复了清醒。
“你说我们三人是你人生中最重要的,云烛死了,我也活不了了,师傅也在这里,”宴酒收回指间气剑,将瘫软滑倒的空桑女剑圣扔给还在恍然中的云焕,嘴角渗出让人看不明白的笑意,尽情嘲弄帝国少将。
“云焕,我们一起死吧。”
“师姐,求你救师傅,我可以死,你们不要...”云焕捂住慕湮背后的伤口,他还未来得及说完,胸口尖锐的痛让他哆嗦地说不全最后几个字,他低头看到自己的胸口被同样的招式穿心而过,他看到怀中温柔如莲般的女子睁开了眼睛,他想笑,也有好些话想问她,却被紧随而来一次又一次冰冷剧痛刺得说不出话来。
慕湮以指凝剑,招招透心而过,毫不犹豫,魔在愤怒地想要控制云焕得身躯抵抗,云焕勾起那把掉落的光剑,一刀下去将左臂钉死在坚硬的石头地面。
“云焕,你疯了!云焕!”魔之左手剧烈挣扎,光剑始终紧紧禁锢着他,分毫不动。
空桑女剑圣在刺了五剑之后,方才伸手拉住了摇摇欲坠的弟子,云焕只将身体小部分重量分到慕湮的手上,轻轻扯住她的袖裾,声音微弱,“师傅,您没事...就好。”
垂死的帝国少将转了转眼珠,惊鸿一瞥躺在地上的姐姐以及缓步而来的师姐,又温顺眷恋地凝视慕湮,被魔附身的弟子对着她虚弱呢喃,却让慕湮重新经历百年间不曾有过的锥心之痛。
“这个结局也很好,阿姐,师傅,师姐都在我的身边。”
“师傅,我从不怕死,但若有可能,我很想活着,我很想陪在您的身边。”
“师傅,我死后,您能带我回古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