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人》阑夕语

35、第 35 章

　　“生命力流失了一部分。”
　　业祝收回贴在他额上的手，静静地道：“一般人会因此大病一场，身体变差，但以你们一族的体质，几日便能复原。”
　　她停了一下，又补了一句，“不过你而今重伤未愈，还需注意休养。”
　　影黑老实地点点头。
　　业祝垂目感知了一下周围，房间内并没有法术残留的痕迹。
　　“原因，也是无暗提到的梦境吗？”
　　影黑点头，伸出手。
　　才没过多久，手臂上的伤口已然愈合得只剩一道浅浅的白色划痕。
　　坐在一旁的无暗眉头皱得愈紧。
　　业祝将指尖轻轻放在伤痕上，依然感觉不到任何残留。
　　“是在梦境里受的伤？”
　　影黑点点头。
　　她沉吟片刻，转头看向无暗。
　　无暗知道她要问什么，“从羽毛响起到他醒来的五分钟，他一直都躺在自己的床上，不是幻象，也不是替代物之类的。”
　　业祝思考了一会儿，“精神上受到的攻击反映在身体上并不罕见，但单独牵引精神的术式需要复杂漫长和针对性很强的事前准备，而且以那种方式强行抽出的精神是脆弱且完全不设防的，很容易遭到重创。”
　　“但你却依然保留了□□时的战斗能力和敏锐感知，并且还能携带武器对空间进行攻击。”
　　说着，她的视线落在影黑手边的短刀上。
　　“装在一起的便签纸不见踪影，手臂划伤衣袖却没有破损……这应该是个介于空间转移与精神牵引之间的术式，但具体机制我还未明了，你们的短刀以自身血液制成，估计是被当成了身体的一部分被一同送了过去。”
　　无暗皱眉道：“妖族有这样的术式？”
　　“山上的结界并无反应，而且从无差别攻击这点看来，更可能是深渊开启带来的影响。”
　　业祝翻开手上的纸质资料，“你提供的那两张肖像对应的人已经查到了，都只是普通人，其中一个在刚才就因为惊吓过度被送进了医院，原因是梦见自己被数不清的毒蛇活活咬死。”
　　无暗与影黑均是神色一凝。
　　果然，并不是梦。
　　“而另一个，在一周前失踪了，恰是深渊开启之后的第二天。”
　　影黑沉默了一会儿，拿过纸写道：那个，是异质的感染者。
　　业祝抬起头，“你如何得知？”
　　影黑很平静地又写下一行。
　　他的血液已经结晶化，和冰河一样。
　　“明白了，我会让分家留意这个特征。”业祝一边在资料上添加注解，一边继续道，“从对方能够冷静地对你发动攻击来看，应该不是第一次进入那个空间，你被夺走的生命力对他而言或许是必需品。你能够判断对方是否受到控制吗？”
　　影黑认真地回想了一下，写道：与他冷静的行动相反，我能够从对方身上感觉到非常强烈的破坏冲动，不确定是对方原本的性格，还是受到异质影响。
　　“在他的家人口中，他是个孤僻内向，不善交际的人，往日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暴力倾向。”
　　业祝记完最后一行，放下笔合上资料，“昨日分家的情报提到过因噩梦导致惊吓过度的病例数量有所增加，只怕这并不是个例。”
　　那道撕开天空的黑色裂缝，终究不可能只是一场幻觉。
　　深渊的侵蚀，还是静悄悄地开始了。
　　业祝转向无暗，“我会在这栋楼外布下宁神的阵法，精神攻击造成的后果无法估计，虽然小黑直接破开了空间，但你还是多看着他一点。”
　　“知道了。”无暗的情绪有些阴沉，不知是因为噩梦，还是听到了感染者的事。
　　业祝将一个黄铜铃铛放在桌上作为阵眼，而后便起身告辞，“好好休息，有新的消息我会及时通知你们。”
　　“劳烦您了。”

　　回到主楼时，天色已然发白。
　　悠长的晨钟一声一声从远处传来，原本早该苏醒的各个院子，却远比平日要安静。
　　晨雾迷蒙，将熄未熄的灯笼在冷风中轻轻摇晃。
　　时间，已经不多了。
　　业祝停下脚步，看向主楼前那块巨大的镇石。
　　微弱的晨光落在漆黑的表面上，隐约能见符文流转的光华。
　　几千年的风霜雨雪未能在它的表面留下任何痕迹，镇石的边角处却已然隐隐现出细小的裂痕。
　　她慢慢地抬起手，轻轻放在石头上，动作温柔仿若在安抚一位疲惫的战友。
　　再陪我一些时日吧。
　　她在心里无声地默念着，再一会儿，就好。
　　镇石静静地伫立原地。
　　没有回应，也没有变化。
　　石板路上远远地传来脚步声。
　　她收回手，眼中的一丝情绪已然消失无踪。
　　夕逢抱着断成两截的神杖从小路上经过，看见她，不由有些惊讶，“族长您是刚回来吗？”
　　她点点头，“去了一趟血鸦那边。”
　　夕逢立时紧张起来，“请问是出什么事了吗？”
　　业祝递过手里的资料，“你可以先看一下，之后会有正式传达。”
　　夕逢放下神杖，双手接过资料快速地翻了起来，不知不觉皱紧了眉头。
　　“小黑哥哥他现在还好吗？”
　　“无甚大碍，只是需要注意休养，无暗最近也都会待在家里。”
　　她稍稍放下心，但马上又不安地再次看向手上的资料。
　　噩梦，感染者。
　　不需要任何术式，无视距离不分对象的精神攻击。
　　就连抗性高如血鸦都无法避免。
　　业祝看着她，平静地问：“还在灵山市的时候，你可曾做过什么特殊的梦？”
　　夕逢心下一紧，面上依旧不动声色，慢慢地摇头，“不曾有过。”
　　业祝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没有再多问什么，伸手取回资料，“你的神杖损坏，夜里休息时，多备些血符在手边。”
　　“感谢您的提醒。”
　　夕逢躬身行礼目送她离去，看着人影消失在门后，才终于暗暗地松了口气。

　　来到负责维修神杖的长老处，老人看见那彻底断成两截的木头，也不禁叹气，“看来要花上些时日了。”
　　夕逢有些抱歉地低下头，“对不起，麻烦您了。”
　　“人没有受伤就好。”老人慈爱地摸摸她的脑袋，“来，先帮我把材料处理一下吧。”
　　夕逢点点头，依言走到工作台旁，拿起一截枝条。
　　“那个要做成内芯，需要打磨得细一些，磨的时候尽可能地注入你自己的灵素。”
　　“我知道了。”夕逢用小刀削去枝叶，拿起砂纸仔细地将表面磨平，刚尝试注入了一点灵素，木条却咔嚓一下裂成了两半。
　　她不禁一愣。
　　老人似是早有预料，温声道：“静不下来的话，就先去把那边的几块材料磨成粉吧。”
　　莫名有种幼时被母亲抓到在修炼时开小差的心虚感，她默默地放下坏掉的枝条，拿起一旁的石臼。
　　老人眉目低垂，耐心地打磨着手里的木材，“是不是，在担心山下的情况？”
　　她迟疑了一下，“……看了昨天的报告，我有点不安。”
　　如今静水般压抑的环境下，一点点的不安定都会成为动荡的火种。
　　“各个地方的分家都还在静观其变，但军队已经开始动手清理异质和封锁出事的偏僻区域，对我们的情报收集造成了不小的阻碍。”
　　老人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有什么情绪。
　　在他的口中，那些因为异质受伤死去的人，都只是情报和数据。
　　所谓的守护者，并不在乎人类个体的生死。
　　夕逢忽然明白了，军队当初为何会冒着巨大的风险开展异质研究。
　　因为恐惧。
　　在他们眼中，祭神家族或许只是长得与人类相似的另一种妖物。
　　是无法理解，也无法沟通的异族。
　　“……如果是族长出手的话，应该能够轻易将一个城市的异质净化吧？”
　　老人静静地叹了口气，“这是做不到的。”
　　“为什么？”
　　“你还小，应该还不知道族长她不能离开本家吧？”
　　她不由一怔。
　　老人用毛刷轻轻扫去木头表面的碎屑，眯起眼对着光仔细地反复检查。
　　“就和北方雪原和灵山一样，她的大半神识已经与这片土地融合，几千年来一直镇守此处。”
　　“……是为了维持山上的结界吗？”
　　老人摇摇头，轻轻道：“过去太久，已经没有人知道原因了。”
　　因为旧日里那些会和她说话的人，全部都已经死去了。
　　只剩她一人，活成了一个孤独的神明。
　　袋中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她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向老人道了一声抱歉，走到屋外掩上门，才取出手机。
　　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未知号码。
　　她迟疑了两秒，还是按下了接通放到耳边。
　　手机里立时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喂喂？是夕逢吗？”
　　她意外地微微睁大了眼，“……临央？”
　　“对的，抱歉这么久才联系你，我本来还担心你老家山上会不会没信号来着，还好还好。”
　　那头的声音依旧轻快开朗，一整句说起来完全不带停。
　　夕逢稍稍放下心来，问道：“你们还好吧？我之前听木棉小姐说你们回军队去了。”
　　“是的，没办法我们的身体离不开研究员的维护保养。不过不用担心，眼下他们需要我们这些实验体去清理异质，暂时不会对我们动手的。”
　　在那般严重的冲突之后，双方不可能这么轻易就达成和解，但临央说得轻松，她也就没有多问。
　　“那你现在给我打电话没关系吗？”
　　“我们的手机都被监控了，我现在是趁着被派遣找了个很偏僻的公共电话给你打的，不会被发现的。”
　　临央不自觉地压低声音，“不过他们就算发现了估计也没空管，最近军队忙得焦头烂额的呢，到处在收拾烂摊子，还得处理机器人留下的锅。”
　　夕逢沉默了一下，“西海已经找上门来了吗？”
　　“还没，不过反而让高层更加紧张了，怕对方放弃沟通直接打过来。”
　　按照西海那位的暴脾气，也不是没有可能。
　　夕逢想了想，“应该是在专注处理海里的异质污染，暂时腾不出手吧。”
　　“估计也是，这玩意儿真是雾霾似的到处都是——”
　　话音未落，电话那头便传来哐当一声巨响。
　　“怎么了？”
　　“没啥，阴影里又开始冒爪子了。”那边又是连续的哐当几下，像是重物砸在墙上的声音。
　　“……爪子？”
　　“嗯，细长细长的，一伸出来就抓人。”
　　临央语气仿佛是在抱怨垃圾桶里爬出来的小虫子。
　　夕逢突似想起什么，“你现在是在偏僻的小巷子里吗？”
　　“对啊。”
　　“你能看清那些东西？”
　　“能，黑黑的，像影子，速度很快，但是有实体，踹两脚就散，感觉像是异质凝结而成的东西。”
　　夕逢想起了当时的监控录像里白召唤的那些黑影。
　　“这个东西的出现应该和深渊开启有关，已经造成好几起伤害事件了。”
　　“嗯，我知道，我们就是被派过来清理这些东西的，不过这玩意儿跟韭菜似的割了一茬又长一茬。”
　　那边又是两声粗暴的踹垃圾桶的声音。
　　听着她的比喻，夕逢不禁有些无奈，“你能看出它出现的规律吗？”
　　“负面情绪聚集的地方，就像撒了肥料一样长得特别快，荒芜很久的地方，再黑也不长。”
　　临央的总结十分简单形象。
　　夕逢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突然明白过来，再联系在业祝处看到的资料，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深渊在悄无声息地夺取生命力。
　　从日常生活最平常的角落里，从寂静长夜的睡梦中，悄悄地伸出了它的淬毒的爪。
　　仿佛寄生的植物从宿主体内汲取养分，直至其一点一点枯萎，然后死亡。
　　她闭了一下眼，平复情绪，“谢谢你的情报，我需要尽快去告知族长。你们一定要注意别被那种黑影碰到，会对身体造成很大伤害。”
　　听出她语气慎重，临央也认真地应下，“明白，我会提醒其他人的。”

　　挂上电话，临央轻轻地舒了口气，回过头。
　　巷子的另一边，初夏一刀将黑影钉在墙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它被燃起的青色火焰吞噬殆尽。
　　“夕逢说这东西是被活物的生命力吸引出来的，估计砍不完，也要小心别碰到。”
　　初夏点点头，收刀回鞘，蹲下身在墙角安装好最后一个净化器。
　　临央看向手里的监测器，“净化器全部运行正常，异质浓度已经降到指定数值了。”
　　初夏收拾好工具，淡淡道：“走吧。”
　　“嗯。”
　　离开昏暗的小巷，苍白的日光不觉有些刺眼。
　　城市的街道上依旧能看到行人往来，只是比往日少了很多。
　　临央收好手上的监测器和武器，将风镜围巾耳罩手套一件一件戴上，再穿上厚实的长外套，但并没有关闭植入的异质回路。
　　“再复习一遍，我们这次是请假回来的，因为之后寒假有封闭集训所以不能回家，是这样吗？”
　　初夏点点头，“集训的地点？”
　　“就在校内，但限制通讯。”
　　“被问到裂缝的事应该怎么回答？”
　　“说军队认为那是一种特殊的自然现象，就像火烧云那样的，正在组织学者研究。”
　　“怎么又换成火烧云了……”
　　“这个比那什么白夜的好懂。”临央理直气壮。
　　“行吧，这点不需要特别在意。”明知她并没有关掉回路，初夏还是和平时一样伸手牵过她，“研究所爆炸的消息被封锁了，军队也已经以犯罪团伙流窜为由提醒市民避开偏僻区域，这些都小心别说漏嘴。”
　　“嗯嗯！”临央习惯性地抱住他的手臂，脸贴近他的肩膀，压低了声音，“话说，军队真的就这么既往不咎了？我跟血鸦天望一起袭击了研究所诶，还有你的能力不是被教官发现了吗？”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教官并没有把我的能力上报，然后就如你跟夕逢说的那样，对军队来说，我们还有用。”
　　“那他们不会尽快改造出另一批植入回路的士兵，然后干掉我们吗？”
　　初夏语气平静，“深渊开启后，异质活性大幅上升，像我们这样……完全免疫影响的实验体，他们目前还做不出来。”
　　而他们之所以能够免疫，都是因为有封城特意留下的结界。
　　临央仰头看着他，忽然踮起脚安慰地摸摸他的脑袋。
　　初夏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垂下视线。
　　他其实什么也感觉不到。
　　对于死亡，对于失去，他自幼便十分麻木。
　　刚才的话，也只是怕临央难过，才会刻意换了个说法。
　　这件事，身边的人也再清楚不过。
　　但她还是会很认真地担心他，安慰他。
　　暖暖的掌心贴在额角，如同机械一般平稳运转的心便会生出一丝难辨真假的细微疼痛。
　　就像是，真的感觉到悲伤一般。
　　临央一边拖着他往前走，一边移开了话题，“说来，我刚才从夕逢那听到一个消息，晚上有可能做噩梦然后在梦里被攻击什么的，冰河的哥哥就中招了。”
　　初夏微觉疑惑，“噩梦？”
　　“说可能是一种能把精神抽出去的术式，梦里环境恐怖又危险，还可能遇到异质感染者，被伤到的话效果跟刚才的黑影差不多。”
　　初夏认真地听完，忽然抬手在她头上按了一下。
　　临央疑惑地歪起头，“怎么了？”
　　“保险。”
　　“哦……”她摸摸被按的地方，却并没有摸到什么。
　　虽然没听懂，但她也没有深究，继续道：“在梦里身体状况会跟现实一样，回路应该还会有效，不过还是得小心些。”
　　“嗯。”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临央的家门前。
　　临央再次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自己的打扮，确认把武器装备都藏好了，与初夏对视一眼，才深吸一口气，抬手按响了门铃。
　　“来啦！”
　　话音刚落，屋门就被打开了，速度快得就像是早在玄关等候多时。
　　熟悉的声音让紧张的心一下子平静下来。
　　明明只是一个学期不到，开学离家却仿佛已是上个世纪的事情。
　　几乎都要以为，再也回不来了。
　　看着眼前开门的母亲，临央不禁鼻子一酸，直接上前紧紧地抱住了她。
　　“妈，我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