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人》阑夕语

21、第 21 章

　　十年前，兰川市。
　　突如其来的海上风暴裹挟着狂雷和豪雨席卷了这个偏僻的沿海城市。
　　天地变色，狂风呼啸，紫色的雷光在晦暗不明的阴云间明灭。
　　沉闷而巨大的雷声仿若远古巨兽悠长的低吟。
　　没有预警，也没有前兆。
　　只一刹，原本宁静的滨海小城已仿若被笼罩在异界之中。
　　号哭，呼救，还有建筑的崩裂声，统统被淹没在暴风雨的狂潮里。
　　雨声巨大，偌大的城市却愈显安静得诡异。
　　盘山道边的灌木被连根拔起，随即又被狂风掀飞到毁坏的护栏外。
　　破纸般揉成一团的枝叶沿着峭坡跌跌撞撞地从半山一路滚到了山底。
　　最终，被卡在了一片横七竖八的林木之间。
　　一旁，一只白色小兽奄奄一息地倒在血泊之中。
　　长长的刀伤划过左眼，深红的血不断地在草地上渗染开来。
　　草叶泥土与血迹染污了一身雪白的皮毛。
　　天狼艰难地微微睁开仅剩的右眼，只觉视野一阵一阵地发黑。
　　一个小时前，灵山的结界被攻破。
　　而参与进攻的，除了天望，还有血鸦一族。
　　虽然只有一人，但血鸦的歌声一瞬间就能灭杀一整片年幼的小妖。
　　为了将其引开，他和游隼分头从灵山逃进了这个城市的地界。
　　暴雨倾盆。
　　冰冷的雨水里弥漫着淡淡的海水的腥味。
　　西海首领亲自参战了。
　　当年血鸦的重创让他这四年间都藏在深海之中，却没想到还会以这样的方式插手。
　　大雨严重干扰了感知，连带着周围的灵素都变得难以控制。
　　天狼紧咬着牙想要挣扎起身，几近虚脱的身体却丝毫无法动弹。
　　那一刀不过浅浅划过眼睛，便瞬间切断了他全身的妖力流动。
　　随着血止不住地外流，意识愈发模糊。
　　那个血鸦……看起来才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
　　记得本家的小孩只有一个活了下来……当时应该才不过两岁……
　　那种实力……居然是分家的幸存者吗……
　　他猛地咳出一口血，只觉眼皮愈发沉重。
　　不能再躺在这里……
　　只怕不用两分钟，那人就会循着味道追踪过来……
　　他闭上眼竭力集中精神，正试着想要将零零碎碎的残留妖力重新聚起，却陡听得啪嚓一声。
　　一团影子突然从天而降，重重地摔进了几米开外的灌木丛里。
　　他吓得一抖，下意识想要挣扎起来，剧烈的痛楚瞬间又让他摔了回去。
　　原本模糊的意识一下子清醒了不少。
　　他定了定神，才发现摔下来的只是一男一女两个普通的人类小孩。
　　看模样大概六七岁，身上还穿着校服。
　　估计是放学恰好经过上方的盘山道，才被这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抛了下来。
　　落地的时候，那个男孩勉强翻了个身把自己垫在了下面，紧紧地护住怀里的女孩。
　　听声音，应该断了好几根骨头吧。
　　见两人半晌没有动静，他艰难地向草丛背后挪动了几寸，勉强将身形藏起。
　　比起巨大的本体，这缩小的化身在杂乱的山林之中并不算显眼。
　　再加上白茫茫的大雨，想要避过两个人类幼崽应该并不是难事。
　　但以血鸦一族的视力，只怕几百米外都能一眼发觉。
　　刚藏到草丛后，便听前方传来窸窣的碎响。
　　女孩率先醒转过来，立时紧张地爬起身。
　　她的打扮有些奇怪，不算冷的天气里却戴着个厚实的耳罩。
　　再加上脸上的防风镜和口罩，看起来格外笨重。
　　“小夏，小夏……你醒醒啊……”
　　她不敢乱动，只是小声地喊着同伴的名字，声音隔着口罩显得有些闷闷的。
　　“呜呜呜……你不要吓我啊……”
　　幼猫般细弱的哭声吵得他心情烦躁，然而这咫尺的距离只要微微一动就会被发觉。
　　他只得勉强压下情绪，闭眼凝神警戒周围的动静。
　　好在那个男孩很快就醒了过来，只是声音显得有些虚弱。
　　“央央，别哭了……我没……事。”
　　天狼不觉有些意外。
　　这年纪的人类幼崽，摔一跤都能哭个不停，这个断了好几根肋骨却居然表现得像个没事人一样。
　　他不禁又多看了两人一眼。
　　虽然男孩表现得很镇静，但脸色却白得吓人。
　　女孩明显不信，担心地伸手扶住他，却突然一声惊呼，“你流血了！”
　　天狼不由一惊。
　　自己的血顺着地势，不知不觉已然漫过了草丛蔓延到那一边。
　　男孩反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背，“那不是……我的血。”
　　而后，他回过头，静静地望向草丛背后。
　　女孩有些疑惑地歪起头，“那是只……小狗？”
　　天狼一瞬间绷紧了全身，紧紧地咬着犬齿。
　　却见那男孩看了他一会儿，收回视线摇摇头，示意她不要理会。
　　女孩有些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失落地垂下头。
　　天狼暗暗地松了口气，身体刚刚放松下来，却见那女孩突然神色一变。
　　她猛地一伸手将他抄起抱住，同时拉着男孩一起藏进了几步外的茂密树丛。
　　男孩因为拉扯而痛得倒抽一口气，却意外地一句没问，甚至配合地回身伪装了一下藏身的树丛。
　　一秒后天狼终于反应过来，正要一口咬断那只抱住自己的手，却陡觉背后一凉。
　　冰冷的压迫感悄无声息地逼近，全身的毛一下子竖了起来。
　　淡淡的血腥味在雨中悄悄地弥散开来。
　　一个模糊的人影从山坡的另一头缓缓走近。
　　看身形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黑色的连帽风衣将全身上下裹得严实。
　　在这狂风暴雨之中，消瘦单薄的身影却仿如鬼影一般丝毫不受影响。
　　苍白的手里还拖着半截不知道什么生物的躯体，暗红的血滴滴答答地淌了一路。
　　两个孩子不禁害怕地捂住嘴，生怕发出一丁点声音。
　　然而，那人却忽然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地上的血迹，似有所觉地望向他们藏身的树丛。
　　他随手抛下血淋淋的躯体，拔出一把漆黑的短刀，一步一步警惕地缓缓走近。
　　两人不禁全身一僵，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只觉手脚一片冰凉。
　　隔着茂密的枝叶，双方距离只剩短短五米。
　　浓烈的血腥味挟裹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恐惧感扑面而来。
　　这时，两个孩子才终于看清。
　　眼前的是个黑发的男生，脸色苍白，无光的漆黑瞳孔仿若不见底的深渊。
　　整个人犹如黑白默片里走出来的角色，左耳上却挂着一片血染般深红的羽毛耳饰。
　　他停在树丛前，慢慢地举起刀，刀身上浮起暗红的光纹。
　　短刀劈落的瞬间，身后的树丛突然沙地一声响。
　　一道黑影闪电般从阴影处窜出，银晃晃的冷光直袭那人的面门。
　　那人迅速回身一刀，登时将黑影一切两段。
　　飞溅的血花在雨中染成一片淡红的雾。
　　袭击仿若令枪一般，下一瞬，大小不一的黑影不断地从四方窜出。
　　那人从容地闪过攻击，纯黑的身形瞬间化为残影。
　　刀锋所过之处，仿若一片血雨降下。
　　只数秒，周遭便只剩雨声。
　　一个人影倏地在树丛里闪过，飞快地逃向深处。
　　他正要追击，却听见嗤的一声闷响，影子突兀地停在半途，而后直直地倒了下去。
　　一个同样装扮的青年从树丛里走出，随手甩掉刀上的血迹，“小黑，找到没？”
　　那人摇摇头，转头走到灌木丛边，伸手拨开。
　　灌木丛后已然空无一人，被踩平的草地上，还能看见淡淡晕开的血迹。
　　他面无表情地收起刀，“刚才有什么藏在这里。”
　　“这雨会削弱我们的感知，情况不明，莫要深追。”
　　青年看了一眼，又仰头望向天空，“走吧，天望在收缩包围圈。”
　　“是，族长。”

　　几百米外。
　　两个孩子呆坐在草地上，依旧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一个银发的青年抱着双臂站在一旁，头顶一对雪白的毛耳朵不耐烦地抖了抖。
　　他没好气地道：“还没缓够吗，砍的又不是你们。”
　　提及刚才的场景，两人不禁又是一抖，脸色愈白。
　　女孩害怕地紧攥着衣角，哆哆嗦嗦地问：“刚才那些……是鱼吗……”
　　他微微一怔，有些意外她居然能够看清，随口解释了一下。
　　“那只是些临时造出的分身体，不是什么活物。”
　　“是你的？”
　　“怎么可能。”他厌恶地皱起眉头，“那海腥味难闻死了。”
　　“……你们不是一起的吗？”她偷眼看向他的头顶，尖尖的毛耳朵不时还会动一下。
　　他翻了个白眼，“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刚才的小狗……就是你变的吧？”
　　“……小狗？”
　　看着他危险地眯起双眼，女孩连忙改口，“狼狗。”
　　天狼：“……”
　　他的嘴角抽了抽，最终还是放弃地叹了口气。
　　刚才没来得及多想，一攒够力气，下意识地就把这俩小崽子给捎上了。
　　现下，他看着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不禁有些无奈。
　　看着自己化身成人，女孩儿似乎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反倒是一脸担心。
　　“哥哥你还好吗，你一直在流血。”
　　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自己衣襟上的血污，“一会儿就停了。”
　　“漏光了怎么办，会死的！”
　　“你当是破洞的水桶吗！”
　　天狼没好气地应着，随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叫什么名字？”
　　“我叫临央，他是初夏。”女孩的声音虽然还有些抖，但还是口齿清楚地交代了两人的名字。
　　“临央是吧，你把初夏的外套给脱了。”
　　临央和初夏：“？？？”
　　看着两个孩子一脸茫然的表情，天狼才想起他们不懂骨折处理，解释了两句。
　　“那小子骨折了，得固定一下，你脱的时候小心点他的左手。”
　　临央呆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转头一脸生气地瞪向初夏。
　　初夏心虚地避开视线，“不……严重……”
　　“闭嘴吧你，刚才那两下折腾没错位就已经不错了。”
　　天狼白了他一眼，指挥着临央脱下他的外套，徒手就轻易地将厚实的校服外套撕成了布条。
　　看他熟练地将初夏的左手和肩膀固定好，临央不禁睁大眼，“哥哥你还会这个啊？”
　　天狼神色淡淡，“受伤的处理多学点总是没坏处。”
　　临央看了他一眼，没有再问下去，“那小夏能走吗，要不要我背他？”
　　“背的话会压到断骨。”
　　临央低下头看着自己细瘦的胳膊，似乎在认真思考自己能不能把人给抱起来。
　　天狼一指头戳在她脑门上，“就你这小胳膊，再把人摔断两根骨头怎么办？”
　　临央捂住额头，瘪瘪嘴，“我会很小心的啦！”
　　“这是小心能解决的问题吗！”
　　一旁的初夏弱弱地举起手，小声道：“我觉得……自己可以走……”
　　天狼和临央：“你闭嘴。”
　　“……”
　　最终，天狼还是干脆一手一个把他们抱了起来。
　　临央不解，“我能走啊，一点都没受伤。”
　　“山里你跟不上，帮我注意一下刚才那个人就好。”
　　说完，天狼便已迈开大步迅速前行。
　　听着耳边嗖嗖而过的风，临央才明白为什么他会说自己跟不上。
　　在这崎岖的山地与茂密山林间，还抱着两个不轻的小孩子，他的动作却轻捷得如履平地。
　　虽然没有刚才逃跑的雷光一闪那么夸张，速度却依然很快。
　　临央伸手拉住他的衣襟，有些不安地问：“刚才那个人，会跑到街区去吗？”
　　天狼看她一眼，淡淡道：“一般情况下，那个人是不会攻击普通人类的。”
　　“那为什么……他要攻击你们？”
　　天狼沉默了一会儿，“因为我们不是人啊。”
　　临央懵懂地歪起头，还是一副不解的模样。
　　“现在跟你说你也听不懂，等长大些再想吧。抓稳了”
　　天狼没有再多说，脚下突然发力，一下跳上半空的山石。
　　突然的腾空让初夏吓得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
　　临央却只是抓紧了他的衣襟，兴奋得两眼发光，“还能跳得更高吗？”
　　“……信不信我把你扔下去。”
　　“……”
　　临央怂怂地缩了缩脑袋，偷偷地望向他的头顶。
　　瞪她的时候，那双毛茸茸的耳朵也跟着抖了抖。
　　想是被雨淋得难受，白色的毛耳朵时不时就会抖一下。
　　她忍不住悄悄地伸出手，但很快又缩了回来。
　　天狼有些无奈地看她一眼，“想摸就摸。”
　　临央立时眼睛一亮，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一下。
　　耳朵立时怕痒似地抖下一片水珠。
　　她一下子笑得眯起了眼，掌心轻轻地贴在耳背上。
　　虽然被雨打湿了，但薄薄的耳朵摸起来依然暖暖的，柔软的触感让她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
　　天狼歪着头任由她折腾，脚下丝毫不缓。
　　他一连跳过几处山体滑坡，却忽觉初夏一下子变得安静了很多。
　　以为是那几下跳跃把人吓坏了，他低下头，却见初夏同样眼巴巴地看着他的耳朵。
　　一撞上他的视线，小男孩儿立时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天狼想了想，把他抱高了一些，同时歪头耷下右耳，“喏。”
　　初夏微微睁大了眼，有些犹豫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
　　一直没什么表情的小脸露出了些许笑模样。
　　小孩子的手掌温度很高，软软的弄得有些痒。
　　他忍了忍甩头的冲动，任由他们一左一右地揪着自己的耳朵，转眼间已窜出了山林来到马路边上。

　　白茫茫的暴雨之中，平日繁忙的马路上空无一人。
　　远远地，能看见收费关口处搭起了临时的挡雨棚，其间隐约有人影走动。
　　临央仰起头问道：“那个就是救援站吗？”
　　天狼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严格来说，那个并不是救援站点，而是天望布置阵法的阵眼。
　　贴近城市的边缘，能清晰地感觉到关口内外被设下了一道无形的结界。
　　从强度看无法强行突破，布阵的是天望本家的神女吗。
　　是为了防止灾害扩散，还是想要困住西海那位？
　　他不禁暗暗咬紧了牙。
　　结界收缩的话，自己定然无法再逃过血鸦的追踪。
　　临央看了他一会儿，又转头看向收费站，“那边的……墙，是不是让你出不去了？”
　　天狼不由一怔，意外她竟然能看见结界，但马上就摇摇头，轻轻将两人放下地。
　　“我不能露面，你们自己走过去吧，那些人虽然不是医生，但应该会帮你们治疗的。”
　　临央仰头担心地看着他，见他没有解释的意思，又转头求助地望向初夏。
　　初夏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声音依旧有些虚弱，语气却非常冷静。
　　“我们是人类，能够混进去帮你把墙破坏掉吗？”
　　天狼微微一惊，未及开口反对，初夏已经条理清晰地给出方案。
　　“产生那个墙的装置应该会被保护起来，但因为是临时设置，最多只能用路障之类隔开。”
　　“我们走过去的话应该会被直接带离，你可以告诉我方法，然后把我扔过去。”
　　“趁他们混乱，央央再跑到另一个方向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我应该能够有机会把装置弄坏。”
　　初夏不紧不慢地说完，缓了缓呼吸，仰起头看着他。
　　天狼看他的目光不禁起了变化。
　　明明是个跳得稍微高点儿都会吓得脸色发青的小男孩儿，思路却清晰冷静得有些吓人。
　　他回过神来，还是摇头，“太危险了，你们要是被抓到怎么办？”
　　初夏静静道：“你让我们自己走过去，说明他们不会对普通人类动手。”
　　“就算因为破坏装置被追问，我们也可以说是被你抓到的小孩子，以我们的年纪不会被怀疑。”
　　“……”
　　如果像这样一脸平静地计划突袭方案的六岁小孩满大街都是，那确实是挺可怕的。
　　他尙自迟疑，临央已举手跳了出来，“扔我扔我，小夏骨头还断着呢。”
　　初夏平静地看向她，“不行，现在电闪雷鸣，你要是把风镜耳罩碰掉了怎么办。”
　　“我可以绑紧一点！”
　　“你的耳罩没有松紧带。”
　　“可以用风镜箍着。”临央一边说一边还想尝试一下，但马上就被初夏拍掉了手。
　　“听话别乱动，我没法大声喊，所以要靠你吸引注意力。”
　　“是这样吗？”临央歪头想了想，还是被说服了，两人齐齐仰头看向天狼，等他做决定。
　　天狼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些艰难地道：“好吧。”
　　初夏点点头，“你知道怎么破坏结界吗？”
　　“这种规模的结界都是以血布阵，只要在阵法上混进其他血液，结界立刻就会瓦解。”
　　临央眯起眼看了一会儿，“我看见你说的血阵了，旁边只有一个姐姐坐在那里。”
　　“那个应该就是布阵的神女，同时也是负责指挥的人。”
　　“我明白了。”初夏闭上眼将计划过了一遍，转头道，“央央你先到那边等着，我一撞上你就出声喊。”
　　临央点点头，转头跑到马路的另一边，蹲下身在绿化带背后藏好。
　　天狼抱起初夏，小心翼翼地摸到一个能看清阵法的角度。
　　暗红的血阵在临时关口苍白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诡异。
　　一个年轻女人静静地守在一旁，一身白色的祭祀服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
　　初夏忽然问道：“你之前犹豫，是因为不能肯定他们不会攻击我，是吗？”
　　天狼一怔，收回视线，却见他的神色依旧平静。
　　“你说他们不会攻击普通人类，只是一般情况下，如果威胁到阵法，你并不能肯定对吗？”
　　天狼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是的，如果你想放弃，现在还来得及。”
　　初夏摇摇头，“我会小心的。”
　　“你整个人都在抖了。”
　　“……”
　　初夏低下头，忽然没头没脑地说，“其实刚见到的时候，我让央央不要管你。”
　　天狼愣了一下，终于明白过来。
　　他抬手拍拍初夏的脑袋，淡淡道：“你没有做错。”
　　初夏仰起头，微微睁大了眼。
　　天狼静静地垂下视线。
　　“一双手就只有那么大，抓不住所有东西，你必须做出选择。”
　　初夏似懂非懂地歪起头，“……如果，选错了呢？”
　　天狼忽然微微勾起嘴角，苍白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
　　他揉揉小孩儿的头发，耐心道：“不会的，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你非常清楚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初夏的表情还是有些茫然，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但他还是认真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那现在，你还是想我把你扔过去吗？”
　　“是的。”
　　天狼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在他固定的手臂上画下一个雷符。
　　“受到攻击的话这个会炸裂开来，冲击力很大，小心点。”
　　“嗯。”初夏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血污，又转头朝临央打了个手势。
　　天狼放低身形，看准旁人和那个神女交谈的瞬间，猛地把他抛了出去。

　　神女第一个反应过来，符纸一扬，瞬间立下一道无形的壁障。
　　然而随之而来的蓝白电光利剑般轻易就将其贯穿，细小的电弧噼里啪啦地炸裂开来。
　　初夏下意识地护住头部，一转头对上了那个神女的视线。
　　对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讶异，显然认出他只是个普通人类，然而手上动作却只是微微一顿。
　　又一张白色的符纸落下，光刃明晃晃地迎头劈下。
　　果然，是这样吗。
　　手上的雷符被触发，耀眼的电光伴同着巨大的冲击一瞬间将周围的帐篷尽数掀翻。
　　哐当一声，他猛地撞上一旁的金属架子，连同架子一起重重地摔在地上。
　　那个神女也被掀得连退几步，她随即稳住身形，快步上前想要将他从法阵旁拖开。
　　关卡的另一头，却突然传来小女孩尖利的呼救声。
　　趁着对方一瞬的愣神，他装作挣扎的模样翻了个身，不着痕迹地把头上的血蹭到了法阵上。
　　空气中突然响起喀啦一下开裂的声响，周遭工作人员一下子慌乱起来。
　　“祈音阁下！结界破了！”
　　“有个受伤的人影从那边跑过去了！”
　　那个神女微微皱起眉头，俯身两下便将法阵复原，但那个影子早已消失在暴雨之中。
　　初夏昏昏沉沉地睁着眼，头上的失血让他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
　　他艰难地侧过头，那个神女正安静地看着他。
　　明明是相当美丽温和的面容，却莫名地让人觉得非常冰冷。
　　钻心的疼痛后知后觉地从断骨处传来。
　　他无力地挣扎了一下，想要向后躲开。
　　神女却蹲下身来，手掌轻轻地放在他的额上，暖融融的微光在身周浮起。
　　她止住了伤口的血，平静地吩咐道：“先把这两个孩子送去医疗站。”
　　看来，并没有被怀疑。
　　初夏暗暗地松了一口气，终于支撑不住闭上了眼。

　　结界外，天狼松开了一直紧攥着的手，周身电光无声地消散在雨中。
　　他背过身，径直奔向与游隼定下的碰头点。
　　然而，游隼却并不在那里。
　　草地上只能看见未被冲散的血迹和几片破损的羽毛。
　　他捂着已经失明的右眼，在山林里一寸一寸地找。
　　倾盆的大雨下了四天四夜，而他便在那一带找了四天四夜。
　　直到大雨停歇，久违的日光再一次照在一片狼藉的草木残骸上。
　　感知恢复的他终于在一片洼地里找到了濒死的游隼。
　　而抱着几乎气息断绝的黑色大鸟回到灵山，他看到的是失去身体，与灵山完全融合的云槐。
　　他想起了自己对初夏说的话。
　　我们总是要做出选择。
　　哪怕这双手总是太小太小，哪怕能留住的，只有那么可怜的一点。

　　军校宿舍。
　　微暖的日光透过窗户，安静地落在整齐的床铺与书桌上。
　　临央抱着花盆走到床边，伸手在发呆的初夏眼前晃了晃。
　　“想什么呢？”
　　初夏回过神来，抬头看向她，“弄好了？”
　　临央龇牙一笑，把花盆举到他面前。
　　塞了泡沫的陶土花盆里插着几根弯弯扭扭的铁丝，上面错落有致地穿着一朵朵彩纸叠成的纸花。
　　初夏看了一会儿，“没有叶子？”
　　“对哦！”临央一拍脑袋，放下花盆在他身旁坐下，翻出之前还没用完的彩纸。
　　初夏捧过花盆，慢慢地调整着那些铁丝的角度。
　　临央一边挑着彩纸的颜色，一边问道：“刚才是在想啥，眉头拧得那么紧。”
　　初夏闻言，下意识就想摸摸自己的眉心。
　　自己从小就情绪匮乏，到了临央的口里却活像个表情夸张的喜剧演员。
　　他垂下眼，轻轻道：“……我在想，文化节那天在门口看见的人。”
　　“冰河的哥哥？”
　　“嗯，我觉得，以前见过他。”
　　临央认真地想了想。
　　“是十年前那时候？衣服和耳饰都挺像的，但云槐大人是不是说过那个耳饰是他们一族的传统？”
　　初夏点点头，“是的，但说是传统，冰河却没有。”
　　“是因为校规？”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也没戴。”
　　临央歪头想了一会儿，忽然灵机一动，“问天狼哥哥就好啦，我们不是有手机号码了嘛。”
　　说着她就掏出手机，飞快地编辑了一条信息。
　　想问一下，你们知道血鸦一族那个耳饰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那头回复得十分迅速：那是一种示警道具，也是作为保护者的实力证明。
　　示警道具？保护者？
　　她有些困惑地皱起眉，很快，对面又发来一条详细的说明。
　　那片羽毛是用他们的保护对象的血染成的，在保护对象遇险时会发出只有他们自己能听到的声音。
　　年纪太小或者实力不足以成为保护者的血鸦就没有那个耳饰了。
　　如果见到戴这种耳饰的人，最好立刻有多远躲多远（天狼说的）。
　　看到最后那个括弧，她不禁勾起嘴角，把手机递给初夏看。
　　初夏静静地看着，“十年前，那个男生才十三四岁的样子……”
　　而冰河到了十六岁也没有拿到耳饰。
　　看来夕逢那句三个冰河也打不过她哥哥的形容一点都没有夸张。
　　想起当年差点被发现的情景，临央不禁生生打了个冷战。
　　虽然过去已久，但一回想起来，那种恐惧却依然鲜明如昨。
　　初夏将手放在她的头顶，安抚地摸摸她的头发。
　　她立时甩甩头将记忆从脑海里清了出去，飞快地打字向对面保证他们绝对有多快跑多快。
　　初夏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打字的手，轻轻道：“再帮我问一下，羽毛颜色变得黯淡会是什么原因？”
　　“你是又想到什么了吗？”临央一边问，一边还是把问题发了过去。
　　“嗯，我想起冰河记忆里的那个人。”
　　这一次对面的回复慢了一些，上面只有短短一行。
　　那说明，那个人的保护对象已经死了。
　　两人对着屏幕沉默下来。
　　过去了一段时间，记忆中的画面已经开始有些模糊。
　　他却还能清楚地记得，那个人温柔地低声唱着摇篮曲的模样。
　　血红的夕阳里，黯淡的羽毛耳饰在风里轻轻摇晃。
　　光影变得模糊，飘飞的黑色碎片愈发显得鲜明，仿佛毒液侵蚀一般渐渐连结成片。
　　他无意识地伸出手，有些不受控制地想要触碰那片迅速扩大的黑暗。
　　指尖将要触及之际，却陡觉白光一闪。
　　一股尖锐的疼痛瞬间贯穿大脑，他随即眼前一黑，重重地摔倒在地。
　　手中的陶土花盆哗啦一声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