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壹肆一贰

10、分裂

　　陈埃觉得程之翼这几天的状态有点奇怪。
　　明明刚参加了物理竞赛回来，成绩也相当不错，大概离保送资格又大大进了一步吧。可不见他有一点满足，反而更加沉迷做题，几乎快到自虐的程度了。
　　“学神同志，你这样我很慌张啊。”陈埃盯着他飞速演算的稿纸，“这个世界最可怕的事情就是比你牛逼的人比你更努力。”
　　程之翼的手甚至没有停下来过，“保持手感而已，不费脑子。”
　　好吧，既然你执意要说奥林匹克物理不费脑子的话。
　　“我决定向你学习了，今晚晚睡一个小时！”陈埃见他不愿意多说，也就没再打扰他。
　　只有程之翼自己知道，这几天没完没了的做题只是为了不让自己的脑子闲下来，不让一股莫名焦躁的情绪不受控制的泛滥。他从来没有像这样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就站在失控的边缘，他必须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才能维持表面的平静。
　　其实有些负面情绪发泄出来就好了，可他不敢，他只觉得恐惧。因为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种情绪的源头在哪里。也无法想象如果任性将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是因为林叙吗？
　　因为已经有好几天没见到林叙了吗？不，其实也才一周不到而已，可又觉得好久好久。因为林叙没有主动来找他吗？不，实际上大部分时候都是他凑上去找林叙的，他总觉得林叙其实是有意在避开他的。啧，这一点也让人心烦。难道是因为林叙和邹然的绯闻？说实话，理智上程之翼并不太相信林叙是真的和邹然在一起了，也不太相信林叙真的会喜欢一个男生，可还是会忍不住猜测和动摇，不会吧，应该不会吧，但万一是呢？是又怎么样呢？
　　“啧。”程之翼盯着第三次算错的结果，用力地握紧了手中的笔。即使他在努力集中精力了，可还是不可避免地走了神。
　　这样下去怎么办？会精神分裂的吧？程之翼此刻只想把自己的头挠成鸡窝。
　　他枯坐了几秒，觉得脑子已经失去理性思维的能力，于是干脆起身走出教室。反正接下来还是自习课，老师对学累了出门走走的行为也不反对，只是程之翼没有想到有一天需要出门走走这件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一直都是精力充沛、效率奇高的。果然不该早早的给自己的人生下定义。
　　程之翼随意走着，脑子里胡乱想着些什么。他想，语文一直不算他的强项，因为需要投入许多感情去共鸣去领悟，更多的是偏重感性的东西。以他的思维习惯，他能摸清楚其中答题的套路与模式，但却不太能理解这门学科，就连老师在评价他的文章的时候也会说，“程之翼，你写的东西逻辑性很强，很有说服力，但就是有点不近人情了”。
　　不近人情？可他此刻觉得自己的感情相当充沛。看着“无边落木萧萧下”的场景，踩着已经风干，变得脆生生的梧桐叶，此情此景可不就与“惆怅”二字高度契合吗？呵，这是怎么了，情绪这种东西真的太抽象，也难以把控。要是林叙的话，大概可以挥一挥画笔就将感觉具化吧。程之翼想。我们如此不同。
　　等他从乱七八糟的思绪中抽身出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走到学校的大草坡上了。林叙总喜欢在这里躺着晒太阳，像一只慵懒的猫。今天却不在。是啊，如果程之翼不去刻意留意林叙的去向，时不时借机走近刷一点存在感的话，那他们的活动轨迹几乎就像两条平行线一样了，无限延长、永不相交。是不是真的人一旦长大了，那些以前的朋友就留不住了？是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如此患得患失，还傻傻地恋着旧？是啊，林叙就算没了他也开心自在，从来不缺朋友、甚至不缺桃花运。而他自己，端着一副亲切温和的面孔，身边不乏向他亲近示好的人，但到此刻却还是发现心情无人可述。
　　很烦。仔细思考一下又觉得没必要，就算林叙有了新朋友，或者说新男友？随便是什么吧，其实自己根本没有心烦的立场。理论上来说，这些并不会扰乱他和林叙的关系，甚至他还可以以比普通朋友更特殊的发小身份去要求林叙说实话，来满足自己已经抓耳挠腮的好奇心。可他就是别扭着。理论上没有问题，感情上却总感觉什么地方不对。他想不明白，说不出来，只好硬生生地快要把自己憋出毛病来。
　　看吧，果然不能放任自己的思绪蔓延。还是回去做题吧。至少题目有解。这样下去T大算什么呢？我大概可以考虑一下麻省理工了。程之翼自嘲地想。

　　“哇，你不是吧。”于航探出爪子去摸林叙的脸，“你这才出去两天啊。”
　　林叙给了他一个笑哭的表情，“我也没想到我的脸这么嫩。”
　　由于林叙出门写生的两天阳光过于灿烂，他本人也过于心大没有采取任何防晒措施，终于遭了报应。现在林叙的脸看起来相当的红，有的地方都已经开始发黑了。脖子和手背更惨，甚至开始蜕皮了。
　　“怎么回事？我待在外面的时候觉得还行啊？”林叙借了前座姑娘的镜子惨兮兮地打量自己的脸，“今天一早起来洗脸，我差点不想来上学。”
　　“哈哈哈哈哈哈……”于航回以无情的嘲笑。
　　“哎呦，你是去挖煤了吗林叙哈哈哈。”然后陈子怡也凑了上来。“你的脸疼不疼？我看晒得挺严重的，你是傻子吗？这都没感觉。”
　　“感觉是有一点的，但是我想都已经十月了，太阳能有多厉害。”林叙终于收起了镜子，“唉，失策失策，万万不能低估了大自然的力量。”
　　“你完蛋了，你不是最靓的仔了，你没有人爱了。”陈子怡还在幸灾乐祸。
　　“这就不爱了？看来不是真爱。”林叙不甘示弱的接茬。
　　事实上，林叙不仅没有失去爱他的人，甚至在当天下午，他的桌肚里就出现了两罐大大的芦荟胶，还有什么看起来像是晒后修复精华的东西。
　　“居然还有维生素A？”于航叹为观止，“这玩意有用？”
　　“我也不懂。”林叙一脸发愁，显然他是不想接受这些东西的，但问周围的同学，大家又不知道是谁送来的。
　　“你就用呗，你这张脸已经毁得差不多了，看看能不能救回来一点。”于航倒是不以为意，还能趁机挖苦一番林叙。
　　“滚，老子天生丽质。”
　　这该死的魅力。这一看就是哪位或者几位？爱美又热心的小姑娘送的。林叙想，但凡我是个直男，我可能现在已经感动得痛哭流涕，发誓这辈子要好好珍惜这位，也有可能是好几位姑娘了。那现在怎么办呢？此生无以为报，来生给你们当牛做马？
　　林叙知道自己是一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人，他想要收到很多的关心，想要有很多的朋友，想有许多人爱他。可他又总在想自己到底值不值得，该怎么回报。这些没有来由的关怀与爱护总让他觉得沉沉甸甸。真是矛盾非常。
　　“林叙你过来。”邹然躲在楼梯拐角，神神秘秘的叫住刚刚出了教室的林叙，“这个给你。”
　　他拎着一个小袋子，里面貌似也装了些瓶瓶罐罐。
　　“你不是吧？”林叙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对这个还有研究？”
　　邹然没理他，掏出一罐绿绿的东西和他说，“这个，把脸洗干净之后厚厚的涂一层，10分钟之后再洗掉。”接着又拿出一瓶比较小的瓶子，“这个是精华，挤一泵擦在脸上再睡觉。还有这个，这个是防晒霜，这几天你出门都要涂，别偷懒。”
　　林叙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还懂这些？”
　　邹然只好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你有没有一点做基佬的自觉啊？”
　　什么自觉？会不会好好说话？
　　“总之，我会看上你就是因为你这张脸，不要让我失望。”邹然倒是很坦诚。
　　“就一点也不欣赏我有趣的灵魂？”
　　“不了吧，也不见得多有趣。我先走了，有人过来了。”邹然飞快地下了楼。
　　林叙觉得自己拎着一个袋子傻站在这里有点诡异，于是也赶紧下楼了。这个傻子，根本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林叙想。人还挺好的。但真的不要再来关心我了，我会很愧疚很愧疚，然后也许会心软会感动。这种情况倒是可以以身相许来着，但是感觉好渣男。
　　晚上睡觉的时候，邹然居然还特意发消息过来问，“给你的护肤品用了没？”
　　“用了呀。”林叙甚至还给自己敷上了面膜，“哥是靠这张脸行走江湖的，当然得认真对待。”
　　“哦。睡了。”邹然冷漠地回复。
　　“晚安。”
　　其实像这种日常的问候感觉也挺好的。与其一直无望地看着一个遥不可及的人，不如就回头看看正在追逐自己的人。也许慢慢也就放下了，也许根本没有必要为了不可得的人而黯然神伤而拒绝眼前人的好意吧。
　　林叙觉得自己动摇了。程之翼有他自己的世界，有更适合他的人。嗯，那个陈埃。从初中那会儿他们刚认识开始，就显得无比投机。就连前段时间程之翼去北京参加物理竞赛也是他俩一起的。多么合适，多么有共同语言，多么天造地设。是吃醋了吗？大概是吧，很久以前就开始介意了。但他又有什么立场吃醋呢？程之翼大概会需要这样的姑娘在身边吧。就算不是像陈埃这样的姑娘，也该是一个温柔善良的姑娘，万万不可能是自己这样一个，说来真是相当令人绝望，男人。

　　现在算来已经有一个星期零三天没有见到程之翼了。
　　林叙想，可能程之翼听到了一些传闻，然后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了吧。任谁听到自己发小居然和一个男生在一起了，都会觉得不可思议吧。但他为什么不来问我呢？我就可以和他解释啊。唉。其实解不解释都无所谓了。程之翼总会知道我是同性恋的。我总不能一辈子不搞对象吧？解释我没有和邹然在一起，他只是在追我而已，但是我已经有点动摇了，有可能真的和他在一起？这，也没必要解释了吧。感觉像是在汇报我的感情进度一样，有够傻的。那怎么办？万一程之翼就这样一直不理我怎么办？虽然这样才应该是最好的，那么再多的放不下也该放下了。
　　可就是还有那么一点点贪心。还是会想，程之翼，你为什么不回头看看我呢？就像以前一样，就算我很作很别扭，你也还是会不计较地靠近，温柔地把我框进你的眼睛里。
　　“林叙！你又开小差！”班主任飞过来一颗粉笔头，当然砸不中，“不要以为你上次月考的成绩进步比较大就可以松懈了。我告诉你，你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呢！”
　　九月底的月考，林叙的确翻身农奴把歌唱，成功让出了倒数第一的宝座，一跃成为正数第二十。虽然他们班也只有40个人，大部分人的成绩也是相当凑合，但林叙也算是小有成就了。林叙当时还特别谦虚，说这是小场面，我初中的时候好歹也算半个学霸，学习这种本能还是有的，我要是努力起来当然没有不进步的道理。
　　“老师我错了。”林叙一向特别会卖乖。老师再大的火也不好意思撒出来。
　　“你啊，我懒得说你，你自己看着办吧。”班主任继续抄起她的英语试卷哼哧哼哧地讲了起来。林叙就继续望着窗外。
　　程之翼。
　　程之翼突然出现在视野里。即使隔得远，但林叙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程之翼正跟着教导主任、校长还有两个一看就是什么领导的人走在一起，哦，还有陈埃也在，还有其他几个不认识的同学。大概是领导来视察，校长把他们那些优秀学生拉出来献宝吧。
　　林叙手撑着头，视线一直跟着程之翼。他在一群人中的确显眼，任谁都会一眼就看见清爽挺拔的程之翼吧。他虽然也是个沉迷学习的理工男，但似乎很会打理自己。头发从来都修得整洁，不留指甲，一板一眼穿着校服，偶尔穿自己的衣服也是得体的纯色和合身的裁剪，不穿拖鞋，不穿颜色奇怪的袜子，戴一副擦得干干净净的无框眼镜。皮肤偏白，笑容偏暖，声音略沉。这样的程之翼，就算高中时代不太有女生敢冲上前去诱导他早恋，到了大学大概率也会相当抢手吧。
　　林叙想，是呀，程之翼这样的人呐，是不该被我觊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