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稿2（且向樽前惜欢笑）》姑苏鹿鸣

13、故人入我梦

　　暮烟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今日似乎有些不太一样了，也许是听了冷清秋的话，她在梦中看到的情景越来越清晰，竟也能勉强分辨出一些人的面容来。
　　只是里面有个人的身影却始终模糊不清，她感觉那人离她很近，却总是看不到他的脸。
　　暮烟照例睡了一天才醒过来，不过这次头却没那么疼了。
　　冷清秋靠在塌边打着盹，玄商坐在窗边看佛经，手边还放了碗酸梅汤。
　　室内香气萦绕，室外清莲盛放，偶尔传来蝉鸣鸟叫，好一个清凉消暑胜地，好一副宁静安然景象。
　　暮烟静静靠在床头，透过窗看向远处环绕的群山，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波澜壮阔之感。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若真如冷清秋所言，她们如今栖身于一本册子之中，那她从前看到的那些话本子，会不会也是另外一个真实存在的世界？那些浪漫的，悲壮的，刻骨铭心的故事，都是确确实实发生过的，后来被一群名为“作者”的人记录下来，他们才得以窥见。
　　按照冷清秋所说，玄商现在应该有四十多岁了，可容貌依旧这样年轻俊美，说不得是用了什么秘术。若是日后混不下去了，这或许也是个谋生的好法子。
　　“在想什么？”玄商不知何时收起了经书，面前换上了一套琉璃茶盏，小壶里的水咕噜咕噜往外冒。
　　暮烟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将冷清秋挪了上去，这才坐到玄商对面。
　　玄商递过来一盏茶，暮烟也就顺手接了过来，丝毫不觉得违和，仿佛他们本来就该是这样。
　　“我在想，如果每天一睁眼看到的都是这样，那该多好。”暮烟捧着茶盏吹了吹，有些失落地道，“可惜你是出家人。”
　　“若我不是出家人，又该如何？”玄商不紧不慢地烫着茶杯，随意问道。
　　暮烟轻轻抿了一小口，温柔一笑：“如果你不是出家人，我们就可以一起去喝花酒了。还有这天下的美味佳肴，都要去尝一尝。”
　　玄商笑道：“其实佳肴吃得多了，你还是会怀念那些曾经觉得寡淡无味的东西，它们有一种返璞归真的纯质，是什么都换不来的。”
　　“也是。师父享受这些，所以乐在其中，而我，”暮烟嫣然一笑道，“大抵真的是尘缘未了，与佛无缘吧。”
　　一盏茶喝完，暮烟才问道：“师父觉得这世上真有神仙吗？像释迦牟尼一样的神仙。”
　　“你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好奇嘛。”
　　玄商想了想，道：“凡人信仰神仙，不过是希望得到庇佑罢了。神仙可以有，也可以没有，这世间的事本就不是非黑即白的，要看你更愿意相信什么。”
　　暮烟点点头，道：“我大概听懂了。还好你没有和我说那些佛经里的醒世警言，不然就凭我自己，是不可能明白的。”
　　玄商道：“你若是喜欢过这样清静的日子，那就永远别回大漠去。你想要闯荡江湖，想要惩恶扬善，可江湖，不是你能涉足的。”
　　暮烟道：“我现在大概能明白了。好多人表面看起来威风八面，其实过得很不好。江湖中人个个想退隐，想做个平凡人，可我们这些未经世事的人却总想踏进去。这个像什么呢？对，围城，江湖就是一座围城。”
　　“你能这样想当然最好。”玄商有些欣慰地道，“只要你不莽撞，安分一些，是可以长命百岁的。”
　　“安安分分有什么意思？”暮烟哈哈大笑道，“我知道它深，知道它险，知道可能会万劫不复，那就永远避着吗？总要让我撞一撞，知道痛了，才会长记性。”
　　“你还是这样。”玄商无奈道，“你太倔强，会吃很多亏的。”
　　暮烟道：“其实这江湖，我已经闯过了，真的撞得头破血流。”
　　“你才几岁，敢说这样的大话。”玄商目光柔和地看着暮烟道。
　　“其实你没有阻止过我，对吗？”暮烟晃了晃脚，展颜道，“明知道血蛊解开我会遭到反噬，你却因为担心我没有内力傍身，将毒引到了自己身上。玄商师父，你真的只是个出家人吗？”
　　玄商回笑道：“清秋果然和你说了。”
　　暮烟道：“何以见得？”
　　玄商道：“若按照你平日的性子，现在你问我的，就该是你和大漠有什么关系了。”
　　暮烟笑道：“我已经得了沐氏传人的信物，早就知道了。”
　　玄商摇摇头：“你那时只知道自己叫暮烟，不知道自己是沐珚。”
　　暮烟莞尔一笑：“聪明。”
　　玄商举杯回敬：“你也不赖。”
　　“若不是我知道你是玄商，也许我会以为你就是沈沉。”暮烟神色黯然道。
　　玄商问道：“你想找他？”
　　暮烟点点头：“我……应该欠他很多吧。现在我还没有遇到他，但若有朝一日……”
　　说到这里，暮烟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幽幽叹道：“其实我和他没遇到也是好事。”
　　听到暮烟这样说，玄商忽然回头看了冷清秋一眼。
　　“你怎么会觉得我不是沈沉？”玄商试探道，“也许我是呢？我和沈骅有着一样的容貌，沈骅还是虢国太子。”
　　暮烟眨了眨眼睛道：“这样说也未尝不可。只是清秋告诉我的许多人与我所认识的很不一样，就比如叶信，清秋说他是暮楚四皇子，可我知道的他却是十皇子。清秋说太子叶长修排行第二，可我知道的却是排行第五。也许只有承了那个命格的人才是真正的那个人，什么容貌身份地位，统统都是假的。”
　　“你知道这些的时候难道就没有一点害怕或者迷茫？”
　　“我猜是有的。”
　　“怎么说？”
　　“我怕那些悲剧会发生，我怕自己努力挣脱，最后却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身上虽然没有金蚕蛊，记忆也没有受损，但你替我开的那两层血蛊封印，却让我对清秋说的话更加确信。那些事也许曾经发生过，尽管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那些记忆，但我还是觉得那是真的。”
　　玄商闻言手上动作一顿，几乎是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如果……有人曾经伤害过你，你记起来之后，会不会恨他？”
　　“也许吧。”暮烟笑道，“谁知道呢。不过眼下我有件要紧事不得不做，还需要玲珑阁的帮助。”
　　玄商道：“什么？”
　　暮烟道：“我细细回想了一下，其实我与沈沉算不得是没见过。若是抛开这个人的身份不说，我与他之间发生过的所有事情，在另一个人身上也统统有过。”
　　玄商眉头紧皱道：“谁？”
　　暮烟道：“叶长修。八岁那年冬天，我送了他一杯姜茶，十三岁那年，我与他一同出生入死地并肩作战过，而现在，皇帝想要我去联姻的对象，就是他。”
　　玄商沉默良久，才低声问道：“若是没有发生过这些事，就不是沈沉了吗？或者说，只要发生了这些事，就是沈沉？”
　　暮烟目光闪动，道：“我相信他与我羁绊很深，所以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我们就一定还会再遇到。我欠了他，便要还清。”
　　玄商挑眉道：“你准备还他什么？”
　　暮烟道：“还他天下太平。”
　　“蠢。”玄商凝视着她，平静地道，“他不想要皇位，也不想要你的报恩与歉疚。也许他想要的，自始至终都只是想要得到你真心相待罢了。”
　　暮烟静默地靠在窗柩上，目光涣散，心里一直在琢磨玄商的话。其实叶长修是不是沈沉，真的有那么重要吗？那些仇恨怨怼，那些至死都没能听到的辩白，真的比眼前的东西都重要吗？
　　司空远应了他的誓言，最后万蛊噬心而死；陆泽替她挡了一箭，在战场上毒发生亡；而她的师傅为了他们能全身而退，一个人生生挡住了暮楚的皇家守卫；晴雨替她和亲，最后又为了救她带着自己的弟弟一同赴死；她的父亲母亲，也因为救她而一生不得相见；她的挚友因她被发配边关，永生不得回京。
　　凡此种种，有生离，有死别，唯独没有圆满。如今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也许永远都不会发生。
　　“你想好了吗？”玄商替她将头上散乱的发丝重新挽了回去，淡淡道，“你若是重新踏上这条路，可就回不了头了。”
　　暮烟道：“其实我没想好，但我只能告诉你我决定了。纵然前路千难万险，我也一定会找到他。”
　　“不后悔？”
　　“不后悔。”
　　玄商点点头，从怀中拿出一个菩提玉戒递给暮烟：“你带着它，便能得到玲珑阁中人照拂，至少可以保证你的安全。”
　　暮烟拿起来把玩了一阵，由衷地赞叹道：“师父技艺果然高超。不过这救命之恩尚且未报，也不好再叨扰。剩下的路，还是我自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