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首]天阶流云》旗木卡卡文

7、第七章

　　午后暑气尤甚。蝴蝶似乎也难以忍受这渐烈的酷热，悠悠飞入无风的庭院深处。
　　棠华昭云一手轻轻撑住右额，闭目养神，面前的紫檀雕暗八仙书案上，零散搁着几份来自各地的邸报。
　　儒门天下虽一向不涉江湖风波，但也并未隔离于世，毕竟栽培了众多学子，分散江湖各处；要站稳脚跟，总得时刻关注武林动向。
　　邸报经过儒林、圣阁、监司、文渊层层过滤，传至她手中的便是极有分量的消息，皆需谨慎用心。
　　如此气候，再念及数日之内亦无望处理完毕的公务，纵是一介先天高人涵养非凡，也难免微感烦躁。
　　女官看出她有所不适，便体贴道：“执监，是否需要再添一些冰？”
　　昭云抬眼，望向角落铜盆中化掉的冰水，摇头谢绝：“不必了。”
　　——也并非难以忍耐，身居高位，便要审时度势，何时举轻若重，何时举重若轻，应能运化自如方可。若是过分较真，只会换来堆积如山的负累罢了，所以还该多多宽心。
　　也是她劳碌成性，如若有朝一日龙首大人心血来潮准她告老，一夕之间百无聊赖，兴许更比如今烦闷。
　　思及此，她无奈一笑：“宸庄，先将公文收好。”
　　“执监要外出？”
　　“嗯。”她起身理了理衣衫，含糊应了一声：“三司三监奏报，也让他们暂缓，待我稍后回转处理。”
　　“是。”
　　炎炎热暑，儒门宗政大人丢下文山会海，自批公假，命侍女取来数日之前为仙凤备下的礼包，径直往疏楼西风而去。
　　默言歆已长成沉默踏实的少年郎，只道主人有客，昭云便知必是三教顶峰聚首，免不了那不怀好意的儒道二人与老实僧者抬杠逗趣，佛剑分说胸怀宽广自不入心不介意，偏她一副玲珑心肝，实不忍耳闻目睹那二人拐弯抹角话里有话忽悠吐槽老实人。
　　“无妨，我只是来看望凤儿。就前往后园等候吧。”
　　赠予仙凤的礼物是为奖励她前番在儒门会试中表现出色，不及龙宿的藏品那般珍贵，却是小女儿家喜欢的小玩意，胜在精巧稀奇。
　　穆仙凤幼年随她长大，情同母女，一日都离不得，有这一份亲厚，她自然明白仙凤喜欢何物——这些小小的欢喜，却又是穆仙凤绝不会教龙宿过问操烦的。
　　知道她来，龙宿便让穆仙凤转入后园陪她说话。
　　仙凤轻轻把玩着一件小物，显是十分喜爱：“云姨，最近剑子先生兴致很好呢。主人都忍不住点破了。”
　　“哦？剑子一向超然，莫不是又做了急公好义的先锋，认了哪一门不明真相蒙在鼓中的知交好友？”
　　“呵……”仙凤险险笑出声：“听闻先生蒙钜锋里宗主看重，得赠一口神兵。”
　　“原来如此。令狐神逸出手，绝无凡品，难怪他也兴之所至了。佛剑大师可还安好？”
　　“大师看来十分安好。”
　　“嗯。”
　　二人慢慢说了些话，龙宿送走二位好友，转回后园。
　　“昭云，汝难得来一遭疏楼西风用意不在寻吾。”
　　“我思念凤儿，所以前来啊。”
　　“哎呀，儒门执监也会主动觅闲，稀罕、稀罕。”
　　昭云似笑非笑，松开仙凤双手：“上行不下效，岂非白白辜负龙首身体力行一世悠然之道？不值得引以为奇。”
　　“哈……汝来得巧合，想必尚未接到最新邸报？”
　　论及公事，昭云自不觉褪去惬意神色：“嗯？听龙首口气，发生何事吗？”
　　龙宿未答，转而吩咐穆仙凤：“凤儿，为执监泡一壶金钗石斛。”
　　无事献殷勤。
　　棠华昭云心中迅速闪过这个念头。
　　“入暑燥热，清心养脾。”龙宿自顾自地坐在对面摇扇：“北隅皇城有一桩大事，想请汝同行。”
　　“怎讲呢？”
　　论及对北隅皇朝的熟悉程度，她自知不如龙宿，因龙宿与朝内重臣交好，她这宗政反而不甚上心。
　　“北隅君主，昨日突然宣布——退位让贤。”
　　昭云眉梢忽而一跳：“让于何人？”
　　龙宿缓慢而颇玩味地念出一个名号：“二王爷，北辰禹。”

　　棠华昭云前往北域的次数极为有限，但对于傲立群雄巍然而国的北隅，自是印象深刻。北域部族众多，更有西佛国绵延数百年，形势错综复杂。北隅先祖在如狼似虎的环境中拼杀建国，可见这一支皇脉是何等辉煌。
　　而北隅皇城，一如她记忆中繁华富饶。
　　儒门天下在北域亦有分支，北辰一氏推崇儒家之道，以仁治国，因而许多当地学子也会选择进入北域儒门分支学习，以期将来恩科及第，入朝为官。
　　习惯了中原武林松散的气氛，进入皇城又是另一番井井有条雷厉风行的气派。
　　又因当今圣上前无古人石破天惊的“让贤”之举，皇城中更是涌动着一股莫名的兴奋与躁动。
　　昭云与龙宿并行于恢弘的楼宇之间，便忍不住想要叹息。
　　“家国天下血脉传承，竟行上古让贤之法，究竟是倒行逆施动摇国本，还是为生民立命釜底抽薪？”
　　“耶……昭云，汝岂不见，在北隅百姓眼中，高高的宝座上是何种面孔并不重要。”龙宿却是一脸不以为意的凉薄。
　　“正因为看见，才不得不担忧。既以礼教根基治国……”低语至半，她煞了口。未竞之意，不可言明。
　　龙宿心知肚明，只是浅笑：“时辰已至。”
　　二人这才迈开脚步，前往皇宫参与新皇登基大典。
　　虽说新皇登基非同一般，却又关联到“长兄让贤”这样古怪的前提，在新君授意之下，皇族并未过分张扬，仅是老宗正引领众皇族祭告天地，新君入太庙宣誓于祖宗灵前，随后新君与皇后返回正殿接受百官叩拜，诸般礼典仅限于皇宫之内，分毫不扰百姓。
　　龙宿以儒门龙首身份来访，一向很受礼遇，便看殿中小半官员，也算得上龙首门生——如今新君登位，自然没有怠慢之理。
　　昭云随同龙宿与帝后见礼，新君客客气气道：“龙首远道而来，朕甚感荣幸。这位想必是尊夫人？”
　　话落，昭云面上笑容便微微一滞，随即恢复淡然；龙宿反倒容色一整，一本正经向北隅天子介绍：“非也，此乃吾儒门宗政执监。”
　　“原来是棠氏昭云，久仰大名，今日终于一睹真容。”
　　昭云略施一礼：“陛下过誉。”
　　大典既毕，便是宫宴。
　　龙宿和昭云以身份特殊，得以避开觥筹交错云波诡谲的宴会中心，远观众人百态。
　　昭云脱离儒教已久，远远看到那些冠冕堂皇优雅和睦的场景，便忆起昔日身处官场时难言的哑累疲惫，一时意兴阑珊。
　　龙宿手执夜光杯，轻摇杯中美酒，对她笑道：“新君登基，皇城内尚有后续庆典，汝如斯淡漠，此回公干怎生为继？”
　　“龙首明鉴，我这几日明明尚在公假期间。”
　　“宽心吧，多一日少一日，儒门事务总是有增无减。既来之，权当体会北隅风土人情。”
　　“我倒是好奇，”昭云转过头对上那双珀色眸子：“能将你龙宿从隐居之地引出，北隅易主真正有这等分量？”
　　“耶，来而不往非礼也，皇朝易主关乎国本，儒门龙首岂可缺席？况且故人尚在，正该一叙。”
　　“故人？”
　　“说人人到。”龙宿施施然转身：“三王爷，久违了。”
　　昭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见来者一身紫金蟒袍，英姿挺拔，气宇非凡，行步之间隐见杀伐果决之意，锐利的眼眸深处却似蒙着一层雾霭，教人难窥其心。
　　大相迳庭啊——与温良到近乎软弱的北辰望和仁厚的新皇北辰禹相较，这番气度显得甚是突兀。
　　枭雄之资。
　　门生故吏遍布儒门与中原，阅人无数，棠华昭云直觉的做出了判断。
　　“儒门龙首，久违。”北辰胤似有公务在身，淡淡地与龙宿寒暄了几句。
　　龙宿显然已经习惯对方冷冽的态度，微微一笑：“宫宴方始，三王爷行色匆匆，欲往何处？”
　　北辰胤冷漠地瞥了瞥御花园中一片人声鼎沸：“皇城斗剑大会不日进行，尚需督促。”
　　“是吗？”龙宿举杯示意：“那吾就不耽误三王爷公干了。”
　　棠华昭云真心希望自己不曾错觉——她似乎隐隐听出龙宿的尾音于转瞬之间滑过了一丝异样。
　　唉……本已清楚他的心性，早有预感他目的不单纯，看来应该及早回避，以免白白蹚了一滩浑水。
　　儒门龙首，明处有护法，暗处仍有一批身份不明、动向隐秘、只在龙宿本人掌控之下的心腹要人，独立于儒门之外，为他处理“私务”。
　　作为儒门宗政，她从不过问龙宿的私事，龙宿亦不曾提及。这是二人心照不宣的默契，但凡不超出儒门这条底线，谁也不会越界。
　　北隅三王爷英挺的背影逐渐远去，昭云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轻叹。
　　“执监有何感慨？”
　　“这一场退位让贤，也许能让出一位贤君，但……也惊醒了沉睡的虎狼啊。”
　　龙宿也饮尽杯酒，手指轻弹透亮的杯壁：“北隅现今内忧外患，让贤，尚能续命残喘。”
　　“兴衰更迭，真是好伤感的话题。”
　　“哈。斗剑大会紧锣密鼓近在眼前，值得期待。”
　　“听闻矩锋里宗主也会前来参加，不知将是何种风采。”
　　“矩锋里……”
　　龙宿将这如雷贯耳的地名噙在口边，反反复复，细细品味许久。
　　昭云则视若无睹地为他斟满酒，心道，但愿月底之前能及时回转儒门。龙宿有盎然的兴致，她却无玩乐的时间。
　　……
　　当北隅传来名剑“辟商”被盗失踪的消息之时，棠华昭云正在龙门道忙得天昏地暗。
　　排得满满的会议间隙，桐文剑儒与独步寻花压低了嗓门谈论矩锋里和令狐神逸，昭云忽的停笔，抬眸道：“那口剑，是令狐神逸的作品？”
　　“是，听闻在北隅斗剑大会中蝉联三届首席，已被皇室看中，欲收入囊中。如今失落，也是怀璧难全……”
　　“嗯。”昭云淡淡颔首，又低下头继续翻阅公文。
　　辟商剑，北隅皇室，北辰胤……虎口夺食，龙宿啊，你就不能向恩师太学主学习，安安静静闭关隐居么？
　　——虽然，那位备受尊敬的师长也未必真在闭关悟道就是了。

　　<天阶流云.夏至.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