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邂逅》王尔福

31、一次邂逅

　　一列高铁驶入车站，缓缓停下，站台上许多人在排队，车门打开，上车和下车的人有序又拥挤地交换了空间。
　　某节车厢里，李景靠窗坐着，面色不善，伸手捂住了韩小睿那张聒噪又喋喋不休的嘴：“闭嘴，别吵我睡觉。”
　　三岁不到的孩子，怎么就那么话痨？
　　韩小睿才不怕凶悍的姨妈，双手各执蝙蝠侠和钢铁侠，不知所谓地配了一场DC和漫威大战的台词及音效，大概终于打败了坏蛋，韩小睿将两大超级英雄往李景面前一送。
　　“危险解除！”他炫耀又讨赏般地说，“I will protect you，forever！”
　　Forever特地加了重音。
　　嚯，原来刚才那张宇宙大战是为了保护李景呢。
　　韩小睿稚气的小脸圆滚滚粉嘟嘟，小奶音说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又苏又暖心的台词，这要是换做别人心都得化了，可是李景听了丝毫不为所动，将韩小睿的卫衣帽子往他头上一盖，极其冷漠地说：“韩睿，放弃吧，到了宁城咱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你别想赖着我。”
　　韩睿小朋友对李景的黏糊劲儿简直匪夷所思，李辰三头两天的把这个小魔头往李景那儿送，这回连李景去外地出个差，小魔头也非要跟去，李景不厌其烦，决定回到宁城后给韩小睿下禁足令，起码一个月不准去她家。
　　韩小睿不干了，李景姨妈家吃的玩的啥都有，除了凶了点儿，零食随便吃，电视随便看，还有一只叫“阿狗”的超级可爱的狸花猫，他最喜欢的就是姨妈家了。
　　韩小睿正想跟李景理论，一对刚上车的情侣走到他们身边停了下来，两人看了看手里的车票，对前座的人说：“不好意思，我能跟你换一下座位吗？”
　　韩小睿跪坐在座椅上，振振有词地对李景说：“这不公平……”
　　李景按下韩小睿的头，让他老老实实坐好，顺便威胁道：“你每多说一句话，禁足期限就多加一个星期。”
　　前面的人将座位换了过来，刚才韩小睿不小心在靠过道的座位上踩了一脚，李景伸手拍掉了座位上的脚印，抬头对那人说：“不好意思……”
　　猝不及防的，李景和周钦同时定在那里。
　　列车广播提醒列车即将启动，周钦率先回过神来，含笑跟李景打招呼：“好久不见。”
　　时隔三年的偶遇。
　　“你好吗”、“好巧”、“好久不见”，随便说点什么都行，可李景动弹不得，什么都说不出口。
　　列车再次启程，载着一车的旅客，驶向下一个目的地。
　　李景和周钦中间隔着一个动如脱兔的韩小睿，旧识之间的沉默弥漫着无限尴尬。
　　“最近好吗？”依旧周钦先开的口。
　　平静的语气，寻常的问候，当李景仍然处在偶遇的震惊中束手无策时，周钦已经泰然自若。
　　李景不想放任自己这样下去，她演不来重逢后相视一笑的戏码，于是只能板着脸，硬邦邦地说：“还行。”
　　周钦看着天真可爱又调皮捣蛋的韩睿，问道：“带着孩子出去旅游？”
　　李景简短地答道：“出差。”
　　周钦笑：“出差怎么还带着孩子？”
　　说着，他很自然地伸手去摸韩睿小可爱的头。
　　可韩小睿的头是一般人可以摸的么！他立即抱着双臂，嘟着嘴对周钦表达他的不满：“不要弄乱我的发型！”
　　李景伸手在他头上一扒拉：“你有个屁的发型。”
　　周钦嗤地一笑。
　　李景瞥了他一眼。
　　周钦的笑容里似乎揣着往事：“你怎么对孩子也这么粗鲁？”
　　韩小睿见有人为他撑腰，立即占到了他最最亲爱的姨妈对面，铿锵有力地说道：“对，李景是个粗鲁的女人！”
　　李景爆炸：“你喊我什么？”
　　韩小睿立即怂了，抱着李景的胳膊撒娇：“妈妈，我错了。”
　　周钦的笑容毫无防备地僵在脸上。
　　韩睿刚会说话时就冲着李景喊“妈妈”，李景本来觉得白捡个大胖儿子也不错，可李辰肉眼可见得越来越不爽，于是李景只好费心思才让韩睿改口喊“姨妈”，可是这孩子一撒娇或别有目的时还是会喊她“妈妈”。
　　李景心里一咯噔，想赶紧在周钦面前澄清这个误会：“韩睿，你又瞎喊什么……”
　　李景的话还没说完，韩小睿突然捂着□□着急地对李景说：“我要尿尿！”
　　……
　　真他妈熊孩子屎尿多。
　　李景收起小桌板，正要起身，周钦却说：“你进出不方便，我带他去厕所。”
　　韩小睿闻言，立即朝周钦伸出了双手，周钦一愣，大概是没想到这孩子这么不认生。
　　周钦将韩小睿一把抱起：“走喽。”
　　韩小睿软软糯糯的，用圆滚滚的小手指着厕所的方向，命令周钦：“快快快。”
　　周钦被小家伙可爱到了，在他脸上捏了捏，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厕所走去。
　　李景看着他的背影，目光由震惊转至恍惚——周钦抱起韩小睿的时候，李景看见了他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
　　这三年来，她有过幻想，不期然的重逢、旧情复燃、重新开始、白头偕老……
　　她刚才那么急切的解释根本多余。
　　所有不切实际的妄想止于亲眼所见的一枚玫瑰金素戒。
　　结局不难预料，只是中间隔着三年漫长的等待和从未休止的眷恋，她给自己判了无期徒刑，不想忘，不能舍，任时间慢慢地磨，慢慢地割，至死方休。
　　可是这次相遇手起刀落，给了她一个痛快。
　　周钦带着解决了内急的韩小睿往回走，远远看见李景打开一个小药瓶，倒出一颗小药片，就着矿泉水吞了下去，周钦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怎么回事？她哪里不舒服？
　　周钦记得，她有胃病。
　　韩小睿也瞧见李景吃药了，他立即甩开周钦的手，蹬蹬蹬地跑过去，爬到座位上，指了指李景的左心口，担心地问：“姨妈，你这里疼吗？”
　　韩小睿担心极了，出发前，李辰交代过他，姨妈身体不舒服，要好好照顾姨妈，韩小睿将自己的电话手表定了个闹钟，每天准时准点的提醒李景吃药。
　　李景她摸了摸韩小睿的脸，安慰道：“姨妈没事。”
　　当初匕首刺进心脏太深，手术后留下了后遗症，偶尔受了刺激，心脏还是会很不舒服。
　　周钦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过来，见李景脸色没什么血色，手撑在椅背上，俯下身子问她：“你怎么了？”
　　李景以为自己眼花，她好像在周钦的眼神里再次看到了熟悉的关切——以前她每次出事的时候，周钦就是这样又紧张又担心地看着她。
　　心脏又是一阵绞痛。
　　李景逞强：“我没事。”
　　如果以前的周钦还能回来，她一定不会故作坚强。
　　周钦不相信：“你刚才吃的是什么药？”
　　李景仍旧擅长嘴硬：“就是早上没吃饭，有点贫血。”
　　周钦：“我去餐车给你买点吃的。”
　　李景：“不用，我刚才已经吃过东西了。”
　　周钦是了解她的，所以更不放心：“你是医生，确定真的没事？”
　　这句话好像是根刺，再次刺痛了李景。
　　李景点头：“我确定。”
　　韩睿毕竟还太小，还不懂大人的口是心非，以为姨妈真的没事了。
　　刚才服下的药见了效，李景的脸色渐渐有了血色，周钦也就将信将疑了。
　　韩小睿把姨妈丢在一边，和周叔叔继续刚才上厕所时没聊完的话题，他脆生生地问道：“周叔叔，你造的高铁和我们坐的这辆一样大吗？”
　　周钦将视线从李景身上收回来，纠正韩小睿：“叔叔不会造高铁，叔叔是设计高铁的。”
　　韩小睿赶紧问：“那你能让高铁的速度超过飞机吗？”
　　周钦失笑，摇了摇头。
　　周钦这一摇头，韩小睿就认为他没那么厉害了，带着不屑一顾的神情拿起他无敌的钢铁侠，又缠上姨妈：“姨妈，你来演小丑。”
　　周钦看得出来李景还是不舒服，为了让她好好休息，他主动地揽下了照顾韩小睿的责任。
　　周钦想了想，说：“小睿，你知道磁悬浮么？”
　　磁悬浮？两岁十个月的韩小睿孤陋寡闻了，竖着耳朵等周钦给他解释。
　　周钦有意在孩子面前显摆：“叔叔在研究时速达600公里的磁悬浮列车。”他指了指车厢上显示时速的电子屏幕，“比我们现在坐的这辆车速度快一倍。”
　　快一倍？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韩小睿看着周钦的眼神再次充满了崇拜。
　　韩小睿：“周叔叔，等磁……磁……”
　　周钦提醒他：“磁悬浮。”
　　韩小睿：“等磁悬浮列车造好了，你请我去坐好不好？”
　　周钦：“当然，很荣幸。”
　　韩小睿：“那你也邀请我姨妈去好不好？”
　　周钦一顿，朝李景看去，李景所有感应，没有闪避，抬眸与他对视。
　　列车驶过群山间的峡谷，进入黑暗的隧道，高速行驶的列车挤压着隧道内的空气，形成强大的气压波，发出的噪音盖过了车厢里的所有声音，而周钦和李景的视线交汇之处，晦涩且不能宣之于口的情绪则淹没了一切。
　　隧道很短，不一会儿，阳光重新照亮远处的山川河流和广袤田野，车厢内嘈嘈切切的话语声再次此起彼伏，同时，黑暗隧道里车窗上映照的两个人影和他们缠绵的眼神被一并抹掉。
　　好像从未存在过。
　　韩小睿还在追问：“周叔叔，你也邀请我姨妈去好不好？”
　　周钦沉默。
　　不过是应付孩子的话，他也这样为难。
　　于是李景替他解围：“韩睿，你爸妈刚才给我发信息，他们要去国外一阵子，所以你要在我家住到下个星期。”
　　韩小睿瞬间兴奋起来：“喔！喔！”
　　李景继续把话题扯远，没一会儿，韩小睿就被绕得七晕八素，彻底把磁悬浮丢在了脑后。
　　周钦看着这样为他解围的李景，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神色，可是他作何感想，别人无从知晓。
　　突然，周钦放在小桌板上的手机响了起来，韩小睿不懂事，他刚到识字的年纪，最近见到认识的字就一定要读出来，所以他看着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字正腔圆地念到：“张飞扬。”
　　像是南极洲的冰山上一块碎裂的冰块，早已岌岌可危，在一声密语之后，终于“咚”的一声沉入大洋深处，再不可寻。
　　就这样，李景用一种极隐秘的情绪接受了所有现实。
　　周钦接了电话之后，就很少参与身旁那一大一小的谈话了，再后来，韩小睿昏昏沉沉地靠在李景怀里睡去，李景也顺势闭上了眼睛。
　　周钦在身边，也在很远的地方。
　　两小时后，列车驶达宁城车站。
　　下车时，周钦帮李景拿着行李，李景牵着韩小睿走在他身旁，三人在出站口分别。
　　周钦将行李还给李景，叮嘱道：“回去好好休息。”
　　李景：“好。”
　　周钦：“那……再见。”
　　李景：“再见。”
　　话痨韩小睿不落人后：“周叔叔拜拜。”
　　周钦笑着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李景牵着韩小睿的手站在原地，再见，现在只要她也转身的话，便是永远的结束。
　　周钦朝四周张望，在人群里寻找着谁，他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说了几句后，便向一个方向招了招手。
　　不愿转身的李景在熙攘的人群里看见了张飞扬，看见她明朗的笑着朝周钦奔去，看见周钦满是欢喜地张开双臂将她抱了个满怀，看见属于他们的别后重逢。
　　韩小睿不懂姨妈为什么站在原地不动，他好想赶快回家哦。
　　他摇了摇李景的手：“我们不回家吗？”
　　李景语气平静：“嗯，走，咱们回家。”
　　她转过身去。
　　终于，像电影落幕，曾经热烈的彩色画面淡化成意难平的黑白背影。
　　韩小睿突然想起了什么，仰着头问李景：“姨妈，你和周叔叔在我没出世之前就认识了吗？”
　　李景问：“周叔叔告诉你的？”
　　韩小睿：“嗯，周叔叔告诉我的。”
　　想必周钦带他上厕所那会儿两人聊了不少。
　　三岁的孩子对一个陌生人的记忆不会持续多久，可能再过一个星期，就没有人会在李景面前提及周钦这个人了。
　　那么，回忆可以由她保留。
　　李景又问：“你和周叔叔还说了什么？”
　　韩小睿：“周叔叔一直问我，姨妈你过得开不开心？”
　　李景的脚步一滞。
　　韩小睿不明就里，歪着脑袋回想着周钦问他的话，用他极强的语言天赋复述道：“周叔叔一开始问的是你幸不幸福，他以为我听不懂，又问我你过得开不开心，还说小孩子不能说谎，哼，他太小看我了，我当然什么都懂，我就告诉他，有我在姨妈身边，她每天都很开心……”
　　李景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她突然捂着胸口蹲了下来。
　　韩小睿慌了，说得好好的，姨妈怎么哭了？
　　“姨妈，你怎么了？”小孩子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覆在李景捂着心口的手上，一害怕，他也带着哭腔问道，“姨妈，你这里又疼了吗？”
　　李景泪如雨下，点了点头，回答什么都不懂的韩小睿：“嗯，姨妈这里好疼。”
　　是，好疼。
　　疼得像要再死一次。
　　当年，李景被路人送到医院时，因为大量失血已经处于休克状态，林主任拼尽全力把她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可是左心室的伤口实在太深，李景在重症室里待了半个月，基本上每天都会下病危通知，林主任束手无策，表示只有靠李景自己的求生欲才能度过这一劫。
　　大概是李景的求生欲异常强烈，一周之后，她的各项体征逐渐恢复过来，转回到了普通的病房。
　　那天早上，太阳暖烘烘地照进病房，昏迷了二十多天的李景挣扎着睁开了眼睛。病房里围了一圈人，郑雅梅、李硕、挺着大肚子的李辰、李辰的丈夫韩成章、二三，还有陈翰，李景费劲地看了一会儿，没看到她梦里一直出现的那个人，又昏睡了过去。
　　那个人如果只在梦里出现的话，她醒不来也无所谓。
　　可是，死里逃生，总要醒来。
　　醒来虽然没什么好的，但好在陈翰最终放过了她。
　　李景出院时，离婚手续办了下来，然而，于此同时，李景的灾难才真正的开始。
　　很不幸，她那晚碰到的歹徒是个无差别杀人的疯子，她不仅心脏上中了一刀，身上其他地方也受了伤，右手手臂伤得尤其重，从此不能再做手术，职业生涯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而后又经历了一些事情，她正式从第一医院离职。现在的李景，不是宁城市第一医院前途无限的天才女医师，而是一个社区医院的普通坐诊医生，每□□九晚五，很清闲，也很无望。
　　周钦不知道她遭遇的这些变故。
　　不知道她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不知道她在病危时的求生欲来自于他，她记得跟他的约定，她在梦里也不顾一切跑去见他。
　　不知道她在被现实打击的体无完肤时，曾想过一了百了。
　　不知道她为了振作起来所经历的一切，脱了好几层皮肉。
　　不知道她曾去找过他，却看见他将张飞扬拥入了怀里。
　　蹲在高铁站出口失声痛哭的李景知道，他永远不会知道了，也永远不愿意知道了，就像这次重逢，他不过问三年前她为什么会失约，不计较他们之前没有告别的分别，不关心她现在是否有归宿，他已经把她排除在他的生活之外了，这次邂逅将是他们人生的最后一面，他已经做好了再也不见的打算，他只会记得韩小睿奶声奶气地那一句：她每天都很开心。

　　后记：
　　我很想为了你快乐一点
　　可是亲爱的
　　你怎么不在身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