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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浮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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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一月便是新年了,年节时阖府上下一片欢腾,好些个丫鬟头上都簪了小花,衣服也用了新料子换了新试样。碧醇拖采买的王婆子从外面给我带了糖人,虽然拿到我手上时已经碎成两半,但我仍旧欢喜,似乎它原本是个老虎模样,正是我的生肖。
正月十五有家宴,我又见到了父亲,他似乎倦怠了许多,我隐约瞧着,父亲眼下还有些青紫,好像也没有往日那般威严了,我倏地想起一两月前听到的“乱臣贼子”四字,心里又是一股难言的感觉,其实我叫人打听过,碧醇支支吾吾与我说,高丞相在百姓心中的形象似乎名声并不大好。
我低下头,闷声吃饭,听着老夫人被三姐姐逗的合不拢嘴,四姐姐也跟着帮衬,五姐姐倒似乎有些不快,但也偶尔说上几句。
这是第一个没有二姐姐的年。
就这样欢闹轰烈又平平淡淡地过去了。
开春时虽是天气仍有些微冷,但雪已经消了不少,按例老夫人会带着高府的众女眷去崖山有名道安寺住上几日,姨娘同往常一样不去,她仔细叮嘱我好久,给我备了两件淡黄小袄与些许我爱的小吃食。
今年我是同五姐姐在一辆车上,颇有些不自在。
五姐姐容貌虽不算太出挑,却是我们几个姊妹里最爱打扮的,她与我说了些时下最兴的素绒绣花袄,和那软毛织锦布匹,还有妙华堂顶美的碧玉妆奁,她说的起劲,但我听得云里雾里,后来她似乎也瞧出来了,她问道:“六妹妹,你莫不是不知道这些物事?”
“大约…不大知晓。”
五姐姐有些没劲,兀自摸着自己的涂了粉红寇丹指甲,空气似乎凝结了一般,有些闷的难受。
熬了许久,终于到那寺里了。
幸好我那间禅房里只住着我与碧醇。
我不大信佛,可能是姨娘的缘故,她会教我禅理叫我静心,也会教我因果缘由,要与人为善,但却从来不会与我说,这世上有佛有神仙,拜一拜便有可保佑你。
人只能自己保佑自己。所以姨娘一直不叫我乱出门,也不叫我与谁争抢什么,她说,平平淡淡才是最要紧的。
第一日人人都要与老夫人一块在佛堂前诵经,但第二日便不大管我们了,我拉着碧醇去离寺院不远后山溜达,我记得那里有一片桃林。路上我遇见了一个老和尚,穿着已经旧的不能再旧的袈裟,慈眉善目。
他上上下下瞅我几眼,笑眯眯开口:“小施主今年十一了吧,似是很少与外人接触。”
我惊诧,觉得他说得真准,又见他极为和蔼,心中不由得放下防备,便点点头。
“你母亲将你保护的十分好。”
我问他:“这如何说?”
“你上一世欠了因果,故而这一世颇有些坎坷,特别是十岁以前,会有些危险。”
我仔细回忆,觉得我这十年里甚是平平无奇,全然没有半丝危险,如今我都已然十一了,我将此说与他听,他淡淡一笑,“所以才说,你母亲将你保护得十分好。”
“那我今后还会有危险吗?”
老和尚略一沉吟,道:“你会遇见一位贵人,会逢凶化吉。”
我说:“你知道他是谁吗?我先在我府上将它找出来,提前遇见他。”
老和尚呵呵笑,捋着他的大白胡须:“非也非也,此贵人并不在你府上。”
我又有些疑惑,欲要再问老和尚,却见他摇摇头,“多的我也算不出来了,与你这小小女娃说这么多也是我破了例。”
说罢他便扬长而去。
我虽有些疑惑与惊奇,但不久便全然忘光了这事。
三月底时,我收到了一份烫金边请柬,上面熟悉的字迹写着“六妹妹亲启”。
我按下欢腾的心,小心翼翼的打开那份黄皮纸。
我越看心里越不能平静。
二姐姐与我说,皇宫近来有春猎,她身为六皇子妃,可以荐举几位官家小姐参加,二姐姐报了我的名头。
我心中真真是雀跃的不得了,本来我只是庶女,姨娘又出身微末,这等皇宫大事,决计不会有我参与的份的。
我平时一年至多也只出门一两次,如今,竟然可以到那传说中的皇宫里头去了。
姨娘欲言又止,想了想,便只嘱咐我到时要多加小心些,要懂礼仪知分寸,多听少言。
我点点头,没来得及想姨娘怎的会如此轻易便答应,我一心只顾着欢喜。
我想我终于可以再次见到二姐姐了,我还可以见到三姐姐从前与我说的那个金砖铺地,玉石为梁的神秘地方。
我先是随着那些丫头婆子去了王府,府上那时正设宴,我终于又见到了二姐姐,她一身华服,满头珠翠,却仍旧显得有些憔悴,容颜虽容是一等一的模样,但已然少了些许光彩,我说不出具体少了什么。
二姐姐见到我时眼里方才恢复了些许颜色,我也终于见到了六皇子,确实仪表堂堂,容貌清俊,但他的眼神似乎很冷,我有些怕他。
宴后我与二姐姐说了许多许多体几话,与二姐姐说些她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府里发生的趣事,二姐姐也只与我说些高兴的事。
在王府呆了两日后,终于去春猎了,我去到了一片青绿的大草原,周边还围了一圈看不清模样的森林。
我没见到皇宫,但我一点也不失望。
我觉得这个地方可能比皇宫更美。
我从未见过这样广阔的地方,还有许多马,还有些许牛羊,我竟然还在天上看到了飞鹰。
不久狩猎开始了,有许多官家子弟随着皇子们都坐上了骏马,手里持着大弓或长矛,也有一身劲装的武将之女手持羽箭,英姿飒爽,“嘶溜溜”的一阵马蹄声后,眼前只见一片飞扬的尘土。
最先回来的是皇帝的幼子,他收获颇丰,皇帝龙颜大悦,赐了他好些东西。
后来一位骑着红色烈马的紫衣少年提着头壮硕的鹿回来了,四下响起了女眷们低低的惊呼声,皇上连连叫好。
我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只看到了他的侧脸,白皙皮肤,颇有些深邃的眼窝。
他似乎也感受到了我在看他,其实四座的人都在看他。
他微侧头瞥我一眼,顿了一下,便淡淡收回了视线。
我仍旧看着他,我断定我从未见过这张脸,但我又觉得这张脸无比熟悉,或者说,我觉得这个紫袍少年无比熟悉。
我第一有这样神奇的感觉,就好像,我不仅认识他,还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
二姐姐轻轻敲一下我的头,道:“妗胥这是想什么注意呢?”
我转头见她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我本想说我见这紫衣公子有些熟悉,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了,只纳纳道,“没什么的。”
但二姐姐仍是一脸的奇怪笑意,我便默默低头吃那枣糕。
当日傍晚我便又见到了紫衣少年,他在背后叫住我,我看清了他的容貌,一双干净的眸子,一张干净的面容,绽放着温暖的笑意。
好熟悉啊……
“在下赵易安,敢问姑娘芳名?”
“高……高妗胥。”
他一愣,“可是高丞相之贵女?”
“是……嗯,我是父亲的姨娘所出,陪着二……六王妃的。”
“原是如此。”
赵易安很会说话,我们相互招呼几句后,便畅快的聊了起来,他与我说他今岁十六,而我十一,只是个小屁孩,平时更是寡言少语的,如何看我们也聊不到一块去,但我不知为何我与他是为投机,似乎有好多好多道不尽的话。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很快便夜幕降临,我们正说在兴头上,可总归要先分开的,我与他挥挥手,说好明日巳时再见。
我点头,看着他的背影,似乎跟脑海里的什么重合了一样,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我抬手去擦,便见前面那个身影突然停下来,身子转到一半又转回去了,然后他继续往前走。
碧醇看见我的模样后被吓得魂不守舍,赶忙递了帕子给我。
“小姐,您这是怎么了?不要吓奴婢啊!”
我拿过帕子,终于把眼泪擦干净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突然心里空落落的,然后眼泪不知道为什么就流下来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当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塔里着火了,我就在塔里面,我嚷嚷着大哭,但房梁燃烧断掉,摔在地上的声音比我更大,我以为那火就要烧死我的时候,却忽然身体一轻,被人抱了出去。
隐约间我见到那人的耳朵旁有一颗棕色的平痣。
后面又是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待眼前清楚起来时,只见一人穿着红衣站在我面前,我也穿着红衣,我们被领着进了洞房,他掀开我的盖头,一张颇有呆愣的脸庞映入眼帘,凑近时,我看的他的耳边有一颗棕色的平痣。
一切又黑了下去。
耳边有着呼喝的声音,眼前又光亮起来,推开门便见小院里的他挥舞着大刀,汗如雨下,他休息时我拿手绢给他擦拭,他脸上绽出温暖的笑意。
眼前又白光一闪,他穿着冰冷的铠甲,眼里有泪光,他向我挥挥手,我抱着怀里的孩子,冲他点头,我们便这样分别了,我紧紧忍住我的眼泪不要掉下来。
好久了,我始终盼不到他回来。
后来孩子夭折了。
战争结束了,他还是没有回来,但我收到了一封信,他说他在军中染了瘟疫,恐命不久矣,若是战事结束了,他还未回来,那我便改嫁。
我不肯相信,我还是日日盼他回来,后来我还没把他盼来,家里来了一群强盗,我死死地抱住自己,但是强盗的力气太大了……
我绝望地闭上眼睛,以为我便要去了,睁眼才发现,强盗们一个一个皆倒地身亡了。
我先是惊恐不已,后来我看到地上躺着一把本来挂在墙上的刀,我忽然间就笃定,一定是他,他一定一直就在我身边,我四处呼喊他的名字,但没有人回答我。
附近的一个三大五粗的壮汉将这些尸体处理干净了,壮汉从前是他的战友,我问那壮汉是不是他叫你来的。
他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但我在梦里听不清。
后来我四处求佛,我相信他一直在我身边。
我终于见到了一位老道。
老道说,他确实死了,但放不下我,一直没有去投胎,可再过几年,他便没了投胎的机会,如今他又以一介魂魄之躯造下杀虐,怕是去投了胎,来世也有众多苦楚。
我万分焦急,问他可有法子解了,老道说:“你也不必太过担忧,好在他杀的也是穷凶极恶之人,来世若有果报也许不会太重。”
我听不进去,我想叫他来世平安顺遂。
老道说除非有人代他受这苦楚,我说我愿意。
我问老道:“我们来世还会再相见吗”
老道冥思了一会,悠悠道:“或许能遇见,或许又不能,更或许,你们遇见了,却难再续前缘。”
我笑着点点头,能否再续前缘并不重要,我只盼着他来世能平安如意,最好我能碰见他,亲眼见他幸福安康。
道士给我做了法,做法的时候狂风大作,似乎有人在竭力阻止,但是后来还是成功了。
我欣慰极了,我知道,他一直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