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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六月有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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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少的欢喜,终究像六月的风,一吹就散了。
#搭配歌曲《花枝春野》食用更佳:)
01
公交车是102路,车上三个橙色的爱心专座闪着毛茸茸的光芒。蓝色的尼龙布窗帘轻轻摆动着,滴滴答答的手表说,还只是八点十四分。
学生卡在感应器前发出“滴”的一声轻响,少年背着一把木吉他上车,白衬衣牛仔裤,衣角一半扎进裤腰里。早上的班车不怎么拥挤,三个橙色的位置空荡荡的,他抬起手臂,握住了车顶的把手。
八点一刻。
四周嘈嚷逐渐清晰,我的意识回笼。三分钟前,我站在讲台上略显局促地扫过一张张鲜活却陌生的面孔,简单的自我介绍完后,班主任老何亲切地拍拍我的肩膀:“季柠,才艺表演展示一下自己。”
老何年逾四十的脸庞上显现出柔和的微笑,犹如一颗沟壑纵横大核桃。但我笑不太出来,密集而陌生的注视让我无所遁形,手指在衣角边蜷缩起来,我有些艰涩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单调的音节——那是樱桃小丸子的插曲。
调子出口断断续续,声音有些颤抖,听不出原来的音调。有人“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我声音一顿,抿着唇不再唱了。
一片热闹里白衣牛仔裤的男孩子抱着吉他信步上台,他在我跟前的台阶下站定,轻声叫了我的名字。我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他叫什么。男孩子也不在意,他单只脚撑地,随意地倚在讲台旁,修长的手指拨弄两下琴弦,流泻出欢快的音符,某一缕阳光漏过树叶的缝隙从窗子洒下来,有点温热的风撩拨他的碎发。
他说:“季柠,我给你伴奏。”
这是我第二次见他,这一次他踏着初春阳光而来,我仿佛看见亮亮的光环在他头顶,小天使挥舞着羽毛翅膀洒出圣洁的光粉,而我刚好被那束圣洁眷顾。
樱桃小丸子的曲调被吉他弹出来更显得热情活泼,我觉得这首曲子比任何一集动画片的主题曲都好听。
那天的男孩子叫阿意,后来是我的同桌。
坐在他身边时到底是什么感觉,我已记不太清晰了,只是有些清清淡淡的薄荷香仍然萦绕在鼻尖。那是他白衬衫的味道,我一度固执地认为那是六月的味道。
学校的表白墙后面有人给排了四大校草,可我觉得阿意比其中任何一个都好看。他不是五官过分精致的男孩子,鼻子很挺,旁边有一颗小小的痣,尤其一双眼睛生的很漂亮,瞳孔黑白分明,眼尾向下显得很柔和,组在一起的时候会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他学过一些音乐,吉他弹得出奇的好听,听说加入了学校的音乐社。所以当老何问我愿不愿意去音乐社组织的新生典礼帮下忙时,我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被美□□惑的代价就是舞台布置、服装租赁、场地协商……什么工作都压在了志愿者之一的我身上,但更让我为难的是——阿意将一封烫金的黑色邀请函放在我的桌角,表情认真而诚恳。
“季柠,可以来参演我们社组织的《歌剧魅影》吗?”
我咬着嘴唇,目光犹疑着:“我……我不敢,你知道我站在大家面前就会紧张的……对不起!”
我闭上眼睛向他道歉,觉得自己怯懦又自卑,像朵沾满尘埃灰扑扑的小花。
耳边安静了一小会儿,我鼓得满胀胀的心一下子撒了气,摇摇晃晃地要往下落,头顶突然传来温热的触感,力道轻柔地揉了揉我的脑袋。我倏地睁大眼睛,抬头。
阿意收回手,有些好笑地看着我,他摊开手掌,那上面躺着几粒五颜六色的水果糖,糖纸亮晶晶的。
“我们一起排练,我陪着你,就不紧张了。”他将水果糖朝我递过来,“而且,每天可以有水果糖吃哦。”
02
2014年3月16日 多云
我最终还是加入了歌剧的排练。
我想再勇敢一点,成为很好很好的人,然后尝试朝着他的方向疯狂奔跑的感觉,应该会很好吧。
——季柠小仙女的日记
我小心翼翼地将这句话写进日记本,本子里密密麻麻写满了他的名字。阿意。阿意。
“你在干什么呢。”
清冽的声音在耳边想起,我扭头看见少年凑近的脸庞,他咧着嘴,睫毛浓密而卷翘,在眸下投出一道剪影,眼里闪烁着几许兴味。
我肩膀一缩,慌忙将本子盖住:“没,没什么。”
他轻笑一声,倒也不在意,只是轻飘飘地眼神叫人心虚的要命。
“排练的场地找好了,教学楼一楼的旧礼堂,放学记得来啊。”
“嗯嗯!”我把头点的跟捣蒜一样,我的日记可千万…不能被他看见啊。
旧礼堂不大,十几排的座位前是一个简易搭建的舞台,铺着暗红色的地毯。因为长久没有使用,室内有些淡淡的霉味,下午的阳光从菱形的七彩玻璃窗里投射进来,看得清上下飞舞的尘埃。
我站在舞台底下,看着阿意挨个给我介绍一起排练的演员。三班的小胖演剧院经理,隔壁班的班草小哥哥演贵气男二拉乌尔,介绍到最后,穿着中世纪礼服的女孩长发披肩,烫了点小卷儿,冲着我温和地笑笑。
阿意帮她理了理裙摆,说:“这是白莞,演女主角克丽丝汀。”
我闻言一愣,抬头看向她的脸,白莞也在打量我。
我抿着嘴角,冲她伸出手。
她眼睛很大,睫毛卷翘,小巧的嘴唇向上翘起,握住我的手微笑着:“季柠?同班同学呀。”
排练一直从三月末延续到四月下旬,我们一遍遍练着台词,排演场景,到新生典礼临近时,一部完整精致的音乐剧已经成型。然而就在距演出一个星期的时候,白莞生病了。
女孩子高烧不退,拖了一天才请了假,也不知道具体的病情,音乐剧临时缺了女主角,大家都有些慌乱。
阿意站在礼堂一排排的座位边,目光定格在我身上。
“季柠,你负责旁白,熟悉整场台词,如果白莞赶不上的话,就你来演女主,可以吗”
阳光穿透七彩玻璃打在他的侧脸上,影影绰绰不太清晰,我怔愣着点点头。
预演彩排前夕,白莞还是没有回来。我换上克丽丝汀厚重的礼服,音乐社的造型师小姐姐把我绑成马尾的头发解开,烫成小卷,散在肩头。
旧礼堂的灯光很刺眼,我微微眯起眼睛,一片朦胧间,阿意从舞台的另一头缓缓而来,少年身着浑黑的燕尾服,身材颀长,黑色的修长披风将他整个人隐于阴影中。我屏住呼吸,觉得他仿佛就是从话剧中走出来的魅影。
那个面容丑陋却拥有无与伦比的音乐才华的魅影,将自己和炽热的歌声一同藏身到歌剧院地下室,他在绝望、怨怼中独自成长,直到他听到一个同样孤寂的女孩的声音,他找到了代替自己的形体,他在黑暗中悄悄盼望着的美终于有了依托。
阿意左脸的半张白色面具掩盖了可怖的伤疤,领口别致的玫瑰红艳艳地怒放。
“说,你愿与我共享,坚定爱情,一生一世。说出这句话,我便会跟随你。与我共享每一天,每一个昼夜晨昏。”
他缓声念出台词,声音微哑像是在砂纸上滚过。
收音机里外放克丽丝汀和魅影的歌声在旧礼堂上空水乳交融。我朝他伸出手,触碰到冰凉的白色面具。这是音乐剧里的最后一幕,音乐社里所有人都站在舞台下,目光紧紧注视着我们,灯光晃眼,我感觉脑袋有点晕乎乎的。
音乐剧里克里斯汀掀开魅影遮盖丑陋的面具,狰狞的疤痕横亘在男人的左脸,随着疤痕露出的是他谋杀、仇恨的真相。
舞台上我的手停留在半空,迟迟不再继续。
我嘴唇微张,睁着眼看着眼前的少年,细密的汗水缓缓渗出额间。
阿意察觉到我的不对劲,他抬手捉住我悬空的手腕,轻轻捏了捏,顺着力道带着我转了半圈,他侧身背台,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冲我做无声的口型:“别怕。”
礼堂上方的富丽的水晶灯应声落地,玻璃碎片反射着阳光四散在暗红的地毯上,一地水色。阿意凝视着我低低吟唱,他的歌声激越高亢,略带沙哑,像是灵魂色彩的投射。
我松开繁复的裙摆,吐出一口气,像剧情里描写的那样,在一地水晶碎片中踮起脚,隔着面具吻住他。
“无论去何处,都让我们形影不离,那就是我对你的期盼。”
《唐璜》在礼堂里回荡,红色的厚重幕布缓缓落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跳动,好响好响,掷地有声。
03
正式演出那天白莞痊愈回来了,新生典礼在新建的演播厅里举行。演播厅的灯光很柔和,一点也不刺眼。
我站在幕布后念完旁白,头顶的水晶灯像剧本里一样坠地破碎,台上的璧人相拥亲吻。
“无论去何处,都让我们形影不离……”
观众席的掌声经久不息,一片热烈里,我放下台词本,睫毛颤动。
演出明明很成功呀,可我为什么有点难过呢。
四月的天气温温和和,傍晚的风缠绕着晚霞。
晚上没有课,社里同学为了庆祝表演顺利,吵吵嚷嚷地要去校外玩。一群人在一间风格简约的火锅店解决完晚餐,发现旁边是一家新开的大玩家,又一窝蜂停在游戏机前面不走了。
我捧着一杯火锅店里买的白桃奶茶,忽然感觉肩膀一重,阿意一手胳膊随意地搭在我的肩膀上,指着不远处摆的一架电子钢琴:“要玩吗?”
他也没等我答应就上前坐在了电子琴前面,那架琴应该是给小孩子玩的,亮着五颜六色的光,他坐在旁边显得有点好笑,我忍笑抿着嘴咬着吸管,慢慢走到他身边。
“给你唱一首我很喜欢的歌。”他歪着头,手指开始在按键上移动,敲击音和滑音交织成网。
“我想和你看绯樱漫天/当春风悄声吹绿了枝叶/浅碧淡粉私语在三月/白色发带拂过你的侧脸。”
调子温柔,我小口吸着奶茶,疑心是不是店家多加了糖。街道外苍翠的梧桐叶在日色下闪着光,恍若旧日的梦境,那里时光安稳地走,水管开着花。
回校的时候,我跟在阿意身后,小声问他:“你为什么喜欢这首歌呀?”
他没回答,眼尾微挑:“你很像这首歌。”
“啊?”我站在校门口愣愣看着男孩子的背影,吸管早就被咬的不成样子。
我开始频繁写日记。
也有的时候是在自习课上偷偷看他,有时经过他,会故意超大声的讲话,好像这样就能引起他的侧目;即使隔着十几米,只要有人谈及他的名字,我就连脚步都安静下来,拐弯抹角想听见他的消息;就连年级大榜上排在一起的考试名次都能让我开心好久。
我也开始慢慢克服自己站在人群里会紧张的毛病,跟着他一起参加音乐社和学生会,朝着他的方向不断奔跑,两步并三步的那种。
高二那年五月份,各大高校都开始提前招生。班主任老何将我和阿意叫到办公室。
“你和阿意的成绩都很好,都是很有希望的。”老师面上带了些为难,“但是A大保送的名额我们班只有一个……”
“何老师,我有竞赛的奖项,参加高考和三位一体都没有问题的,保送的名额就给季柠吧。”
我闻言偷偷看他,男孩子的脊骨挺得很直,侧面线条硬朗。
窗外的绿树上结着不知名的红色果子。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白莞端着一摞作业本站在门口:“老师,您找我?”
“啊。”老何无奈地回应阿意,“白莞成绩也和你们差不多……”
阿意愣了一瞬,没有再说话。
一只麻雀在枝头跳跃两下后,衔起那只小红果,嚼碎了。
白莞被老何留了下来,我和阿意走出办公室。忍了忍,我还是转身问道:“阿意,你要考哪个大学呀?”
“我?”他慢悠悠跟在我后面,声线浑不在意,“还不确定。”
我应了一句,垂着肩膀想回头,又被他突然叫住。
“等下。”男孩子俯下身蹲在我跟前,我这才发现自己的鞋带散了。他拽着两根绑带摆弄,声音闷闷的传上来:“你告诉我你想考哪所吧,也许我们可以一起?”
“再,再说吧,我还没想好。”他刚松开手我就把脚收了回来,转身小跑了两步长吁一口气,低头看,球鞋上绑着一个工整的蝴蝶结。
04
2014年5月24日 多云
呜呜今天他帮我!系鞋带了!
这么一想好像快到他生日啦,该准备什么礼物呢?
——季柠小仙女的日记
午休时间,我趴在课桌上写日记,闺蜜文子靠在我肩膀上聊着八卦:“诶诶谁呀,谁帮你系鞋带了?”
“不告诉你,秘密。”我嘴角微弯。
“哼我还不听呢,诶你知道吗?听说阿意喜欢白莞?”
我握着笔的手一顿,黑笔在纸上渗出一个突兀的墨团。
“啊,我不太清楚。”我合上本子,拿出习题,“白莞长的漂亮,成绩又好,好多男生喜欢她吧?”
“那也不一定啊,再说季柠你成绩也很好嘛!”
我没说话。抬头就看见阿意和白莞说笑着走进教室。他从抽屉翻出一本练习册递给白莞,之后就开始写题。
我磨磨蹭蹭地推给他一张小纸条,约他生日那天在肯德基一起庆生。
他好像有些倦怠,黑笔在纸条上懒懒地写上OK的字样后就趴在书桌上睡着了。他脑袋对着我,枕在手臂上,嘴唇微张,细碎的刘海遮挡着眼睑下轻微的青灰,在冷白的皮肤上仍然很明显,好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
我后来才知道为什么,阿意在那一个月突然发了狠的学习,整个人清瘦了一圈,白衬衫都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我仔细端详了他片刻,才从抽屉里拿出一套数学五三刷题。
唔季柠,要冷静一点。
6月10日是阿意的生日,刚好是周末,天空罩了一层薄雾,显得灰蒙蒙的。五月的气温却仍然没有下降,闷闷的有些让人喘不过气。
在镜子前面换了两三套不太满意的衣服,我埋在堆满衣服的被子里,发出小声的哀嚎。
“刻意打扮的话,好像也没关系吧……”
但是,心里好奇怪啊。好像一点点胆怯和几分羞赧掺和在一起揉成了粉红色的团子,鼓胀胀地在胸腔里。
纠结许久之后,我认命地换上简单地白色背带裙,提着精致包装的小礼盒出门,半只脚迈出门槛又堪堪折回来,往头上夹了一个蝴蝶结。
双休日的肯德基顾客爆满,大人抱着拿气球的小孩子进进出出,我站在推拉门口,心脏跳得很快,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不安。
三点一刻。
店里的人三三两两离开,整个店面空阔起来,几乎听不见嘈杂的人声了。离约定时间已经过了二十几分钟。我忍不住俯下身揉了揉站得有些酸麻的小腿。
为了让他清楚容易地找到我,我一直站在门口最显眼的位置。不过大概不需要了。
手机□□的对话框停在白蓝色框定的页面。
下午2:55
安哥拉柠檬:在吗?
安哥拉柠檬:阿意,你快到了吗?
下午3:25
安哥拉柠檬:阿意,你不来了吗?
手机振动一下,发出嗡嗡的响声,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
我急急解锁,却是闺蜜发来的消息,一条连着一条:季柠!下午A大的保送生面试你怎么没来?阿意和莞都去了,就算只能上一个你怎么连参加都不来?!
脑袋好像有一瞬间的缺氧,我恍惚地看着手机屏幕缓慢地黑下去,灰暗的天戏剧性地下起蒙蒙雨,竟又出了太阳,微光万丈。
是代表幸运的太阳雨啊。
光影隐绰间,眼前走马观花般闪过碎片拼凑的画面——
梧桐叶繁茂的明亮窗内,班主任为难皱起的眉头,说保送名额只有一个。
从辅导回来看见阿意和白莞单独从办公室出来在走廊里说笑着,阳光斑驳。
樱花烂漫的时节他蹲在我身前帮我系鞋带,白色鞋带缠绕的蝴蝶结一直没散过。
灯影摇晃的舞台上,他被面具遮住一半,近在咫尺的眉眼。
他在身侧疲倦地埋首习题和对着稿纸练习的认真模样。
他在在字条上写下的OK,英文字母的边角张扬地翘起。
白莞推开门笑盈盈地抱着作业本。
屏幕上黑色字体的消息,提醒着6月10号的面试。
……
纷乱的碎片发着光,闪得眼睛有些想流泪。
我闭上眼睛,一片漆黑间只感受的到男孩子干净的声线和挺拔的背影,坦荡荡地站着,他说。
“保送的名额给季柠吧。”
05
老何打算在班里策划一次郊游,说也许是高中最后一次班级集体活动了。这时已是六月初夏,空气升腾起几分燥热,大家的情绪并不热烈高涨。
我从阿意生日那天以后就一直没怎么和他说话,他却颇有兴致地亲手做了一个极为简陋的风筝,邀请我和他一组。
那风筝纸薄薄一层,轻飘飘地粘在十字木架子上,是只可爱的燕子。
我本想调侃一下他的手工,可不知怎么说出口却是:“你怎么不去找白莞?”
他目光澄净,透着些许莫名。我气的不再说话。
周日那天出发,我在家门口坐了好久,狠狠扯掉球鞋上那个他系的标致的蝴蝶结,又重复系一遍,再扯掉,再系,还是觉得不解气。
班车驶向郊区,六月的田野还不是金黄色,但六月的少年足够清朗。西垂的夕阳披上蝉翼般的金色光彩,他在摇晃的麦穗间拉着我奔跑,衣袂翻飞,灌进带暖的风,恍若两条游鱼要飞起来。
晚上温度降下来,大家在麦田里支起帐篷,围坐成圈,绕着篝火低声谈笑。阿意拍了拍我的肩膀,递给我一朵快蔫了的小花,笑里带着一丝促狭。
“喂,季柠,我想好要去哪读了。”
“去哪?”我拍掉他捏着小花的手。
他躲过我的手,飞快地把那朵小花插在我头发上,站起来跑远了:“等你也想好了,我再告诉你。”
他像是颜料盘明快的第三格和第七格,用色彩鲜艳的怀抱用力包裹着我。我佯装生气,但眼眶却涩涩的。
第二日晌午,我们约好去放风筝。
我和他都没有放过,他有些笨拙地牵起丝线,迎着微弱的风跑起来。风筝起初赖在地上,起起浮浮,又翩跹落下,我连忙去拖住,轻柔地纸片拂过掌心,痒痒的,风筝颤动着,猛地朝天空飞去。他惊呼一声,而后笑盈盈地将细线递给我,瞳孔中有惊人的光芒。
我紧紧地牵着线,就像牵着他的手,朝前迈步,不知朝着远方还是他的方向。
风大起来了。天空很清淡,云层的空隙唯一可见的只有我的风筝,摇摇晃晃,它鼓动着,拉扯着丝线。
是六月的风。
它激打着风筝,好像要将它从我手中挣脱。手心被细线割得生疼,我不知道为什么这细线突然粗糙了起来,毛边来回蹭着皮肤。我被牵制着,步履踉跄,却还是执拗地将线越拉越长,怎么也不肯放。
我不能,不能松。
我跨过未成熟的麦穗,脚踏这泥泞的土地;我迎面朝阳和风,穿越平原田野;只要我手握风筝,这一刻于我就是卷云舒散,长河日落。
我即便飞进风中,也不怕从高空坠落,扑向我苦苦追寻的梦。
单薄的风筝压根经不起风的卷席,它无力地挣扎两下,不知何处可依地在空中跌荡着,蓦地断了线,向落日坠去。
终于。
我的心口猛然颤抖两下,似乎也有一根弦陡然崩断,痛得我霎时涌出泪来,视线都模糊了,歇斯底里地朝风筝追去。
我踉踉跄跄地追逐着,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猎猎作响,好像还有温热转凉的液体划过,但我顾不得了。我只觉得旷野四周尽是黑暗,风雨飘摇间风筝愈飞愈远,和落日的星点光芒融为一体,炙热地闪耀着最后的生命,而后被一点一点,侵蚀,殆尽。
它摔得粉碎。
我的心也该落地了,它飞得太累,太累了。
我在这个满布沙石的土地上孤独得很。
脚步慢慢停了下来。我沉默地抓着手里的断线,一时间发不出任何声音。哭腔是一个一个音节断续的流泻出来的,我哽咽着,眼泪和鼻涕泡一齐汹涌出来,好像要把之前没有哭出来的眼泪全部流回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好像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像个狼狈的要不到糖的孩子。
有人牵过我的手,动作轻柔地抚摸被勒出的红痕,手足无措地看着嚎啕大哭的我。
他笨拙地安慰我:“季柠,没关系,风筝我还可以再做……别哭了。”
我却哭得更厉害了。
06
后来的事情,我记不大清了。
我们按部就班的复习,学得昏天地暗,然后忐忑地走进高考的考场。
分数出来,我考上了心仪的C大,进了喜欢的专业。填志愿的时候他没来。听说他分数很高,被国外的大学录取了,但他却选了音乐专业。
最后一次看见他还是在公交车上。橙色的爱心专座泛着光,他还是很高很瘦,在人群里很出众,穿着格子衬衫,背着一把吉他,一眼就能认出来。
我坐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公交车很颠簸,摇摇晃晃的,我的心晃得幅度却很小。
我看见他单手抓住上方的拉环,手腕瘦削,皮肤冷白。
经过某一个站点的时候,车上响起甜美的提示音,他穿过拥挤的人群转身下了车。而我还要在车上继续坐下去。
车窗外又是六月初夏,树影遮掩斑驳的阳光,影影绰绰。枝头翠禽点点,柚子花在私语。班车一程一程,我突然听见一阵歌声,像是古刹梵声。
“我们说一句一句再见/有人将手来牵有人匆匆走远/下一场花宴与谁兑现/时间的洪流啊/记得贪梦时节。”
好熟悉的旋律啊。
我想起毕业那年也是这样一个六月,我们走出高考的考场,结束了人生第一场洗礼,蜕变成大人的样子。
那时候流行传同学录,精致的花边本子流转过每个人的手里,被铭记上一句句煽情的留言。我思索了很久,只是在他的同学录扉页留了一段有些矫情的短句。
你看一晃两三年,匆匆又夏天。
简简单单的十二个字,我在台灯前反复练习了许多遍,只是希望他很多很多年以后,也许再翻开同学录的时候,还依稀记得一个字迹娟秀的女孩子,坐过他旁边。而他曾经给那个女孩子唱过一首歌,像她的歌。
考完最后一门英语,同学们拥抱着哭成一团。
白莞很认真地写了满满一页的同学录交到我手里,叫我答应她回家再看。她咬着嘴唇,眸色内疚。她说当初阿意和她被老师叮嘱参加A大的面试,我因为辅导没有被通知到。她说阿意交代她一定要告诉我,是她忘记了通知我。
对不起,她说,不是阿意的错。
我轻轻抱住她。女孩子肩膀颤抖着道歉。
我们都长大了啊。
公交车到了终点站。我打开家门,翻箱倒柜地找到很多年以前的日记本。封皮是粉红色的,带着盘扣,字迹稚嫩。
季柠小仙女的日记
2012年9月1日 晴
坐我旁边的是一个超级帅的男孩子!他五官好好看啊。
但是不敢和他搭话。他好像叫阿yì?
不知道是哪个yì啊?
2012年9月4日 多云
他和我说话了!声音好好听啊。原来他的名字是是心意的意。
2012年11月4日 小雨
他是不是有魔力啊?他肯定会魔法!
不然的话,我怎么会一直想看他呢?
2013年3月6日 晴
他好厉害啊,数学竞赛一等奖。
我也要努力追上他才行!听说他还有四天要生日啦!
2013年4月25日 晴
和他一起演了歌剧魅影,表演很成功。
他给我弹了一首很柔软的歌,我问他为什么喜欢这首歌,他说,“你很像这首歌。”
2014年2月12日 阴
还是和他同桌!感觉他笑起来的时候樱花都开了。
虽然刚开学就作业好多,但是看见他就一点都不累啦!
……
我笑出声来,眼眶胀胀的。原来这么早就喜欢他了,在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对应的是哪个字的时候。
日记本很厚,还有一小半是空白的,我一下没拿住,本子从桌上掉下来,翻到了最后一页,随后合拢,上面隐隐约约写了字。我犹疑着,拾起来重新翻到最后一页。
2015年3月15日 晴
春天到了。
看到这个本子我很开心,但不能被她发现。
这里是阿意,我喜欢一个小仙女。
完全不一样的字迹。
我捂住嘴,明明是笑着的,眼泪却滴下来了。
时间回转停在毕业那天。
彼时我安静地站在桌边,看着我心尖上的男孩子踩着微风逆光而来,他目光温柔,噙着微笑,冲我张开双臂——
“季柠,拥抱一下吧?”
我仰头注视着他的瞳孔,漆黑到透明,那里朦胧地倒映着两个身影,男孩在认真听课,女孩侧头专注地侧头凝望他。他比同龄的十八岁男孩子要瘦一些,干净的白衬衫服帖地套在身上,身材欣长而挺拔,像语文书中描述的白杨,向着日光,横冲直撞。
可我终于没有回应他的拥抱,只是纯粹地对着那个张开双臂的少年笑。我不再用力地跟上他的脚步,追逐地循着他的轨迹奔跑,而是用力去改变,把我们变成白纸上两条平行线,没有交集,但在各自的世界里浓墨重彩。
黄碧云的《失城》里说,生命里很多事情,沉重婉转至不可说。
就好像我早已明白,我终究追不上断线的风筝,也追不上六月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