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苏，快跑》簪簟

25、第 25 章

　　宫中下了第一场雪的时候，我披着斗篷，搂着手炉，往长安宫中去。
　　前些日子阿捷交给我一份当值宫人的名单，我细细地看了一圈：
　　大内统领总太监：温如桂。
　　未央宫：统领太监大福子，掌事宫女玉琳琅，贴身侍奉者八名，余下宫人三十八名，共计四十八人。
　　长安宫：统领太监小安子，掌事宫女莫离，贴身侍奉者六名，余下宫人二十八名，共计三十六人。
　　另有禾云宫、青玉宫、吉庆宫各有宫人二十八人。
　　除了这些，便是御茶膳房、内务府、御花园、暴室等何处的当值宫人，只是有一些名字被红笔细细地圈了出来，其中便包括御花园的小桃。
　　我将名册揣在袖子里，吩咐不许人跟着，才小心地踩着薄雪出门去。
　　关于此事我脑子里虽有模糊的思绪，却还是要问清楚才好，另外，阿捷那一双如兽瞳一般的琥珀色眸子……若说像蒙冰羽，我也是不信的。
　　今日柳湛带着七个孩子在宫中武馆练习打坐，我正好腾出手来找找蒙姐姐。长安宫大门缓缓打开，莫离引我进殿后便退下了。
　　我将名册抽出来放在桌上，歪着头看着为我斟茶的蒙姐姐。她将头发全部束起，梳了个极简单的发髻，身着一袭月白色长袍，一双桃花眼水光潋滟，竟将漫天的雪色衬得温柔了许多。
　　我放下茶盏，直奔主题，“这本册子，姐姐可看过了？阿捷圈出的那些宫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不等她回话，我便用手指轻扣着桌面，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北夷王早逝，王族政权已是摇摇欲坠。当年之事我并不清楚，只是小桃一干人等，怕也是发现了阿捷的身世，才急着逼他回到北夷，是不是？北夷子民人人皆知，皇族最显著的标志，便是一双琥珀色的兽眸。阿捷圈出的那些人，便是北夷王旧部扶植的人手，是不是？”
　　她愣住了，垂下眼眸一言不发。过了半晌，才有一滴泪重重地砸在案几上。
　　我痛恨自己直杠杠地掀开她的伤疤，便挤到她身边坐着，紧紧地锁住她的手臂，小声地说，“对不起。”
　　她抚摸着我的头发，看着窗外纷飞的雪，陷入了漫长而悠远的回忆当中。
　　三十多年前大楚与北夷连年战乱，民不聊生。北夷连连溃败，提出愿以一名质子交换二十年的和平。先帝思虑周全，将质子交予蒙家家主抚养。
　　质子被送来大楚时不过两岁，那年蒙家夫人诞下了一对龙凤胎姐弟。
　　质子作为北夷人，总免不了被嫌弃和猜忌。关于“是否要将质子送去武馆”，蒙家各族老争论了半年皆无答案。
　　一派认为“北夷狼子野心若是传授质子武功必定是为虎作伥”；
　　一派认为“我大楚向来是气度宽广不好将北夷质子养成废物”。
　　最后家主一锤定音，将质子连同蒙家姐弟一起扔进了蒙家武馆。
　　柳湛恭恭敬敬地请问原因，家主摸着胡子咂咂嘴，如实说道：
　　“质子生得玉雪可爱，当真是赏心悦目啊。”
　　柳湛回家与夫人一合计，将自家一岁半的小女儿柳菖蒲也扔进了武馆，为她日后成为武馆一霸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处在深宫之中的先帝听见了风声，也命楚洵单数日在宫中学习政务，双数日进武馆修习武艺。
　　北夷皇族姓狼沁，质子名为狼沁简。武馆内的小学徒个个都欺负他，除柳湛外的其他师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看不见。
　　年幼的冰心时常溜进狼沁简的房内，将从冰羽那儿搜刮来的小玩意儿都放在他的床头，又翻身到院里，坐在秋千上晃着双腿。
　　蒙家家主皱着眉头提点自家女儿，“阿心啊，你未来可是要进宫的啊。”
　　年仅十岁的蒙冰心翻了个大白眼，回自己的老爹道，“楚洵那小子，与容家有亲，与白家也有亲。白家的小丫头前些日子刚刚出生，他便急着逃学去看。他身边人多得是，少我一人不少。”
　　家主一时间也不好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来压她的少年意气，只得被她堵住一言不发。
　　她抬起头看着湛蓝的天，想起了她的阿简，有一双世界上顶顶好看的眼睛。
　　阿简总是沉默，练武之时又稳又快，却总在她的身后，一路护着她。冰心在柳湛的眼中看见了日益加深的忧虑和惶恐。
　　她正想着，就见着柳菖蒲一个扫堂腿将楚洵绊倒在地，守在一旁的冰羽忙上去递帕子给她擦脸。
　　啧，敢暴打当朝皇上并加以嘲讽的，也就只有这两位了。
　　她摇摇头，又看向了阿简。再过三年，他便要返回北夷，再过三年，不知彼此将是敌是友。若他日战场相见，只盼他不要手下留情才好，她不想。
　　阿简离开的那天，与平时里并无半分差别。
　　再过半月，军中传来了北夷攻打边境的消息，带队的将领，是狼沁简。
　　家主知道了消息，沉默不语，他抹着眼泪看向蒙家姐弟，“是我赌错了啊，阿心，是不是我错了？”
　　冰心将手搭在父亲的肩上，一言不发。隔天她便与菖蒲一道上了战场。
　　二十岁的年纪，便是刀光剑影雨雪纷纷。
　　青鸣关外。
　　冰心骑在一匹白马上，将头发高高地束在一起，穿一身月光色的银袍盔甲，用手中的三叉戟指着狼沁简的下巴，逼视着他。
　　周围千军万马都失了声音。他动作极快，绕过了冰心的三叉戟，翻身上了她的马，掳着她往远处奔去。
　　在一处湖泊边上，他解开她的穴道，将她抱下了马。她恍惚中意识到，这已经不是她的阿简。
　　冰心拉着脸，冷冷地问他：
　　“狼沁王子，别来无恙啊？”
　　狼沁简一把抱住冰心，像是把她揉碎进自己的骨头里，在她耳边喃喃道：
　　“我想你……对不起……阿心……你等我……对不起……”
　　他说得支离破碎，她却没有心思在听了。她向来是敢爱敢恨的女子，那夜之后，她趁他睡熟之时翻身上马回营。
　　彼此之间便再无交集。
　　青鸣关一过，便是冬临城。只要拿下了冬临城，北夷便可长驱直入，攻下帝都。
　　蒙冰羽赶到青鸣关时，只看见自家姐姐负手站在城墙之上，一副怅惘的神色。他强打起精神，坏笑着问道，“姐，你那阿简就没来找你？”
　　蒙冰心一拳打过去，“你活腻味了？”
　　闻风而来的柳菖蒲一把抓住蒙冰羽将他塞到身后，用手掌轻轻巧巧地解了这拳，笑吟吟地看着蒙冰心。
　　冰羽顺势把头搁在菖蒲的肩上，用脸颊上的胡茬磨着她耳后的皮肤，逗得她咯咯大笑。冰心目光柔软下来，“待战事平定，你们的婚事也该办一办了。”
　　菖蒲脸上腾地升起一团红云，好看极了。
　　后来，青鸣关失守。蒙将军坐阵后方，蒙家姐弟带着兵，一举将北夷人逼退到边境线上。
　　青鸣关虽保住了，但北夷人拒不退兵，两军在鹿水河畔对峙，姐弟俩一人拿着长枪，一人拿着三叉戟，傲然骑于战马之上。
　　撤退之际，北夷突然多出十万大军发动攻击，边境将士寡不敌众，苦苦支撑。
　　幸而楚洵早就带领帝都的军队出发前来青鸣关增加防守，收到战报的楚洵和柳菖蒲急忙带兵支援，却还是晚了一步。
　　蒙冰羽战死沙场。临终之时他抓着楚洵的衣襟，费力地交代，“保护…姐姐…还有…菖蒲…”
　　冰心万念俱灰，手支撑着三叉戟慢慢起身，她看见了阿简眼中铺天盖地的懊悔，她听见阿简吼声震天，“谁让他们来的？！”，她看见另一个将军唯唯诺诺不敢开口的模样。
　　她抚摸着自己的腹部，看着双目赤红的楚洵和心痛难忍的菖蒲，心中的选择慢慢清晰。她骑着马杀到狼沁简面前，将三叉戟刺进他的胸口。
　　大楚将士一鼓作气，北夷将士溃不成军。
　　那战之后，蒙家自请镇守北境，楚洵将冰心和菖蒲都带进了皇宫。
　　三个月后，冰心收到了冬临城来的信鸦。信上明明白白，是父亲的字迹。
　　北夷国君为了考验狼沁简的忠心，命他带兵出征攻打大楚，不计生死，不论成败。战役过后，平安归来的他将是北夷毫无异议的太子。
　　青鸣关一战，不过是演戏而已。鹿水对峙，双方本可全身而退。只是他错估了自己的心计，也料错了国君的阴谋。
　　回朝两个月后，北夷国君突然暴毙，新君狼沁简下令，在鹿水之畔修筑了绵延万里的长城，看似是交代臣民与大楚再无瓜葛，实则是永不侵犯的承诺。
　　她放下信件，没关系，都没关系了。
　　冰心转头看着擦枪的菖蒲，和她说道，“宫中生活无聊得很，楚洵给了你一块随时可以离宫的金牌，想走便走吧。”
　　菖蒲动作一顿，垂下了头，“没有他在身边，宫内或是宫外，又有何分别？”
　　从此世间再无柳菖蒲，她收起了长枪与匕首，专习舞艺。真是可惜，冰羽还从未见过她跳舞呢。
　　孩子出生不久，自北边传来了新君狼沁简旧伤复发不治而亡的消息。只有冰心心里清楚，他胸口上的伤已经让他虚弱至极，支撑到如今已是不易。
　　她留下一滴泪，世间也再无蒙冰心。她现在是大楚王朝尊贵的宸妃，是大皇子楚捷的生母。
　　她心里清楚，阿简扶植的人手，不过是为了保护她在宫中的安全，当日淑贵妃与容贵妃斗得如火如荼，正是他们的保护能让她平安诞下孩子。
　　只是随着阿捷的出生，他越来越明丽的容貌，越来越明显的琥珀色眸子，让他们越来越按捺不住，想让阿捷回到北夷继承王位，他是北夷名正言顺的皇长子。
　　于是阿捷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陷入险境，先是亲近的太监宫女，再是阿梅。
　　后面的事，我已明白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