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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盛历二十四年,我年满16岁。这一年年初皇长子被立为太子,皇上大赦天下,开粮仓举国欢庆月余;随后边疆连胜,收复十余城池,人人都说是这是难得的好年岁,连附属国进的贡品也比往年丰盛许多。皇帝龙颜大悦,加封朝中得力的官员,我祖父也沾光升到了京都府尹的位置。
      我本也是暗搓搓的高兴的,因为祖父说,待我满了16岁,就让杨家二公子来提亲,明年年年初我便能同二哥哥大婚了。

      那天下午,我抱着从厨房偷来的黑兔子,在小院子里晒太阳。阿姐跑来扯下我脸上遮阳的手帕,气喘吁吁的问我:“芸儿,你可知杨家出事了?”

      “哪个杨家?”我把手揣进兔子暖洋洋的毛里,懒洋洋的不想睁眼。京都里的杨家实在太多了,光我知道的就不下三家。

      “还能是哪个杨家。我说的自然是祖父的故交,与你定过亲的那家。”

      我依旧不愿动弹,“前日我听祖父提起过,说他们惹皇上生气了,皇上要降杨祖父的官职,赶他们回山东老家。”

      “那有这么简单?”阿姐推了推我的肩膀,“杨家犯得是通敌叛国满门抄斩的死罪,只因有世代功勋支持,又逢大赦天下才未被处决。今日大理寺下了判决,要杨家男子一律发配远疆,女子一律充作官奴。他们再过一个时辰便要出发了。”

      我脑袋嗡嗡的一时不知回些什么,只怔怔的问阿姐:“那二哥哥也在发配远疆的名单里吗?”

      阿姐比我还着急几分,“他是嫡孙,自然首当其冲。你若是有胆量便换上便服同我从偏门溜出去,我备了马车,你还能送送他。”

      听到这里,我终于清醒过来,眼泪止不住的流,我拉着阿姐回屋里,一边颤抖着换衣服,一边指挥阿姐帮我把橱子上的小金库拿下来,我要把为数不多的金银首饰全给二哥哥当做盘缠。

      阿姐怒骂我是个傻子,她说他们已是罪奴,再多的银两也会被随行押送的官兵搜走。只挑了一个模样不好翡翠,在桌子上摔去了一角塞到我手里,“这玉看着不值钱,又断了角,那些不识货的定不会抢了去,你让杨公子日后有机会从边疆逃出来,拿去换钱,还能做个小买卖,过上富足的生活。”

      我顾不得许多,拿上断玉,匆匆的坐上马车,奔波了半个时辰,终于赶到大狱附近。我掀起帘子,随行小厮告诉我不远处聚集的那群囚犯便是即将启程去远疆的杨家一行。我裹紧了黑色袍子,带上面纱,吩咐小厮先去买通官兵。足足一刻钟后,小厮才跑回来告诉我,这次的官兵极为难缠,只为了争取到一盏茶的时间。

      我拿上断玉急忙跑过去,一眼便看到了二哥哥的身影。他比从前瘦了许多,囚服不是很合身,但仍是文人风骨,傲然孑立,濯濯于众人。

      我轻轻唤他:“杨二哥哥。”

      他猛地一怔,快步走来把我拉到偏处,“你怎么来了?你祖父可知?”

      我摇头,眼泪不争气的流出来,“我来送送你,并未告诉他人。”

      他警惕的环视四周,生怕有人把我认出来,“傻姑娘,你不应该同我再有牵连。还是快走吧。”

      我有点气他的无情,啜泣着低吼:“怎么没有牵连,若不是…若不是这,我们本该订婚的。”

      他似是想握住我的手,却又赶忙缩了回去,“阮姑娘,你忘了你我的婚约吧。原本是因着我们两家的故交,才私定了婚事,旁人是不知道的。你还是家世清白的好姑娘,以后还能寻得好夫家。”

      我忍不住嚎啕:“二哥哥你好狠的心啊,我好心来看你,你却只撵我走,还让我忘……”

      二哥哥怕引人注意,赶忙捂住我的嘴,慌忙中我感受到他未剪的胡茬刺痛了我的额头、嶙峋的肩头硌的我难受、还有他发丝间和衣服上那股大狱里的酸臭味道。我从未离他这么近,一时间近的我仿佛不认识他了。

      他很快松开了我,轻声嘱咐我:“好芸儿,我是为了你好。你我今世是无缘了,若我有生之年能重回京都,定来探望你。”

      我抹干眼泪,“你们就爱许人这种缥缈无望的东西。”

      二哥哥眉眼垂了下去,“是啊,我怎会再回京都……”

      我自知刺到了他的痛处,愧疚万分,赶忙安慰道:“二哥哥你年少力壮又足智多谋,定能从远疆逃出来,以后回京都也不是不可能。”

      他苦笑,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顶,像儿时哄我时那般,“你的心意我记住了,此生若有机会……”他顿了顿,似是搜不出什么词,过了少倾才继续说:“若有机会定要报答。”

      “我不要你报答,你不欠我什么。”我也知我们此生怕是难以再见,只把手中断玉塞到他手里:“二哥哥,小时候你是最疼我的,你如今受此大难我却无能为力,只有断玉相赠,待你有机会逃离远疆,能换些银两用。”

      他看了看断玉,拿起来系在颈上,聪慧如他定是知道我的心思。这时官兵走来,示意我赶紧离开。我虽不舍,却也无奈。回头时,我看见那官兵推搡着二哥哥,揪着他的领子细看那断玉,又瞧了眼我破旧的马车,最终轻笑了一声便走开。

      我躲在马车里良久,直到二哥哥彻底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也许是消失在我的人生里。

      回到府里的时候,天已是擦黑。我蹑手蹑脚的推开偏门,没想到等着我的不是阿姐,却是祖父院里的丫鬟艳秋。她没好气的告诉我祖父已经在书房等我好一会儿了。

      我自知理亏,回房换了件衣裳便匆忙赶去书房认错。路上还遇到了我刚从书房出来梨花带雨的阿姐,她说祖父大发雷霆打了她十戒尺。我吓出一身冷汗,悻悻的走进去,半是撒娇半是惊恐的喊了声:“祖父…”

      祖父今日并不吃这一套,正襟危坐,冷冷的看了我一眼,“跪下!”

      我听令跪在门口,过了良久,晚秋的风穿透门帘打在我身上,我不停的打哆嗦。祖父终于心疼,“跪进来一点。”

      “哎!”我知祖父多半已消气,便没皮没脸的跪到老人家跟前:“祖父可用过晚餐了?万万不能因为孙女淘气气坏了您的身体。”

      “你还知道我已年老容易气急攻心吗?”祖父抽出戒尺,我缩起了身子装可怜。

      “祖父老当益壮,自然不怕孙女再任性几年。”我扯扯祖父的衣角,这是我十几年来的经验,他最见不得我这种可怜的样子。

      果真祖父放下戒尺,把我从地上拉起来,“你虽任性却不该如此胆大妄为,杨家已是戴罪之身,你深闺女儿不该去惹一身晦气。”

      “二哥哥怎么是晦气呢!”我脱口而出。

      “住口!”祖父打断我,“我同杨家数十年交情,他们被构陷我也是心急如焚,可莽撞行事于我们于杨家都是不利。你怎么就如此不通道理?”

      “那要我眼睁睁的看着二哥哥离开吗?”

      祖父斥责道:“你如今也只有眼睁睁的看着他离开的本事。你那一点银两于他们而言有何用处?大丈夫理应有眼高于顶的傲气,在远疆厮杀,戴罪立功乃至马革裹尸献身国家,把自家污名抹干净。而不是带罪潜逃,拿着碎银子混日子。”

      我很是不理解这番言论,“混日子有什么不好?活下去才是最要紧的,若是命都没了一身荣誉有何用处?”

      祖父恨铁不成钢的指着我,咬牙切齿道:“杨家二郎没听见这番话也算是他的福气了!”

      我噘噘嘴,知道说什么都要遭嫌弃,便自觉住口不言。

      祖父喝了口茶顺顺气,“今日喊你来是为了两件事。骂你只是第一件。”

      “那……您还要打我不成?”我努力挤出几滴泪,“我从小父母早亡,只知有祖父疼我,今日您气恼,打一打孙女也是应该的。”

      祖父不愿搭理我,“你都十六岁了,还在学儿童稚气撒娇那一套。确实是如私塾先生所说,没有半点长进。”

      “乔先生又说我坏话,真是小人伪君子。”

      “那我今天的另一件事于你也算一个好消息,你以后不必再去乔先生那里受骂了?”

      “我…不用再去私塾了?”我惊叹,“可是《女则》《女训》我还没背熟呢。”

      祖父轻轻叹了一口气,实在是太轻了,我听得不是很真切,然后他低声道:“芸儿,你要嫁人了。”

      我惊愕:“杨家哥哥刚被发配远疆,我要嫁给谁?”

      “当今太子。”祖父不愿看我,“这是太后钦定的婚事。”

      “我不要!”我知又要被骂大逆不道,却仍是忍不住大吵大闹:“我未婚的夫婿刚被发配,我便要嫁与别人,天下哪有这种道理?我要为杨哥哥守身三年,我不嫁!”

      “胡闹!”祖父拿起戒尺朝我手心狠狠打了下来,“你与杨家的婚配未曾让他人知道、你也不是死了夫婿,何来守身三年?今日太后赐婚,你又岂能抗旨不从?”

      我不为所动,依旧想为自己的前程拼一拼命,便跪下祈求祖父,“人人都知嫁女儿嫁与名门贵族是幸事,嫁与皇帝却是灾事。自古多少妃嫔冤死在后宫里,孙儿自知愚钝,不想进去送死。”

      “逆子啊逆子,你可知你这一番话让人知道了,便是死罪!”祖父又狠狠打了我几下,示意我低声些。

      我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哭的气都快断了,“芸儿就是没人疼,就是阮家多余的孩子。阿姐尚未婚配,只因有大伯和大伯母护着,便相安无事。我只因无父无母,就要遭这种罪,为何当日不杀了尚在襁褓的我,让我陪一陪早死的双亲!”

      “你简直愈发的没有王法!”祖父气的倒在椅子上,上气不接下气的喘着。我吓得顾不上哭泣,连忙爬起来为他拍背顺气,端茶送水。

      咳了好一会,祖父才停下来。我大概眼花了,看见祖父抹了抹泪,“这家中谁不宠你,谁不是让着你?只因你父母可怜,大家也要多疼你几分。只是你阿姐早已许了人家,收了聘礼,实在不能再许他人。现在朝中重臣权贵家里,年龄合适又尚无婚配的女儿着实不多,祖父也是没办法。”

      我知道小小阮家,是无论如何也抗不起皇命的。我又何必再逼迫祖父同我一起伤心。我擦干泪整理好情绪,尽量平静的问道:“可是太后为何一定要我这时候嫁给太子?”

      祖父说:“皇帝表面上中气十足,实则内里亏虚,所以年初才匆匆立了储君。现下储君到了婚配年龄,太后着钦天监的人观星象,算出太子星位周遭黯淡,需大力充实东宫以保星位稳妥。太后这才下令除太子妃以外,再纳三人凑个四角俱全。”

      我点点头,自嘲道:“原来如此啊…我们阮家这一代没有男儿效力朝堂,有我这个女儿能保东宫储君稳妥,也是立功一件了。”

      祖父心疼我,却又不得不嘱咐道:“太后懿旨已下,想来婚期也快了。这段时间你就不要外出了,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尽管告诉你阿姐。”

      我讷讷的回到:“芸儿都懂。就不打扰祖父休息了。”

      祖父没有拦我,我怅然的回到小院子里,呆坐了良久。小夕看我闷闷不乐,蹲在我身旁不停的讲笑话逗我。若是往日我定早已笑的人仰马翻,可此时我的心已经不在这里了。

      我问她:“小夕呀,若祖父要把我送进宫里做娘娘,你愿意随我入宫吗?”

      “当然愿意了!”小夕不假思索的回答,“我同小姐一起长大,自然你去哪里我便跟到哪里。绝不让小姐孤身一人成为深宫怨妇。”

      我俯身抱紧她:“我怎么舍得你跟我受苦呀。我走之后便让阿姐把你领到她院子里,日后你跟着她嫁人从尚书府里发嫁,定能寻得好人家,弃了奴籍,做个自由自在开开心心的娘子。”

      小夕仍觉得我在开玩笑,不搭理我这话,重新讲起了她那些陈年笑话。只有我在暗自思量,以后这艰难无趣的路,怕是要自己走下去,决不连累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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