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王百万

42、42

　　宁霄摸不准他们知不知道他已经回过老家了，稳着情绪，低低的“嗯”了一声。

　　杨琼华愣了一下。

　　旁边有其他人的声音，宁霄听出来了，是他爸。

　　嘀嘀咕咕的，听不太清楚，他没搭话，等着听他们接下来想说什么。

　　大约过了能有十多秒，他爸闭了嘴，杨琼华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宁霄，你在外面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啊？”

　　要不是识破了他们的真面目，听杨琼华这样的语气和内容，宁霄几乎都要以为她是一个称职的母亲了。

　　也许“称职”在他看来仅仅只是他们对他施予的一点点关爱。

　　宁霄不知道其他母亲是怎么跟孩子相处的，他在这方面体验实在匮乏，但再蠢也懂，父母给他的那只碗是空碗，一滴水也没有。

　　沙漠绿洲，一直以来都是他的自我欺骗。

　　宁霄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里独自行走了太久了，他双唇干裂，肺腑如火烧。即使绿洲只是一个美妙的幻觉，但为了也许能得到一滴水的可能，只是一滴，他也甘愿一往朝前。

　　他走了好久好久，终于到了目的地，但可怕的是，眼前并不是之前远远所看到的“绿洲”。

　　黄沙依旧是黄沙，一望无际。

　　满怀希望，彻底落空，宁霄悲痛极了，绝望极了，胸口刺痛，他长长吐了口气：“没有困难，我挺好的。”

　　杨琼华问：“那你怎么不回来？”

　　“我回来过，大年三十那天，回了村里。”宁霄想说“回了家”，可想到他们排他的样子，恐同的样子，他说不出口。

　　“哦哦，我是听你张姨提了一嘴，还以为她老眼昏花认错了人。宁霄，她没跟你说什么吧？你弟弟在城里上学，我跟你爸图方便，在学校旁边租了个房子，平时没事我们都在城里住着，你说你回来也不提前跟我们说一声，害我们错过了。”可能是心虚，杨琼华第一回没有表现出不耐烦，苦口婆心叨叨了一大堆。

　　但里面根本没一句真话。

　　宁霄压抑到呼吸困难：“是吗？”

　　杨琼华叹了口气，温柔道：“是啊！你弟学习不好，没人管，他得上天。我和你爸也是没办法，你看这大过年，房租和人情往来……宁霄，他是你弟，除了爸爸妈妈，他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你现在混得好，有条件，妈妈希望你能帮他就尽量帮帮他好吗？”

　　宁霄闭了闭眼睛，心一横：“我没钱。”

　　杨琼华十分失望的“哦”了一声，静了静，又想起了什么，突然激动起来：“你不是被人那啥了吗？他不给你钱啊？那你跟他分了，另外找个给你钱花的，听你话，对你好的人行不行？”

　　宁霄有点不敢相信他妈竟然会说出这种话。

　　他都怀疑这是不是他妈，他拿开手机，倍感迷惑的确认了下来电号码：“我们分了，他没钱，我也没钱，你以后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

　　杨琼华沉默下来。

　　宁霄用力吞咽下涌上喉间的酸涩，声音很轻，轻得连自己都快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了：“妈，我们也断了吧……”

　　电话里安静到令人窒息。

　　庄明敬和岳殊齐齐看了过来，宁霄垂目避开他们的视线，一字一句，平缓而又温和：“之前我给你的那些钱，是你的，算是我报答你跟爸对我的生养之恩。以后……以后你就当没我这个儿子，当我死了，死在了外边，我放下你们，你们也可怜可怜我，可怜可怜我行不行？”

　　并非要说给别人听，他忍了。

　　好努力好努力的在忍了。

　　但没忍住。

　　后来想想，反正事已至此，长痛不如短痛，一次说明白算了。

　　拉拉扯扯，没完没了的纠缠，是负担，也是麻烦。

　　耳边响起杨琼华逐渐变得沉重的呼吸声，一起一落，像榔锤，一下又一下，捶击着宁霄的胸口。

　　他很疼。

　　真的很疼很疼。

　　“妈。”

　　宁霄张了张嘴。

　　唐离带着人正在赶来的路上，看路程，还得等一会儿。

　　关了车窗，不熄火，打开外循环系统，庄明敬越听宁霄跟他妈的对话越不对劲，招呼岳殊和吕梁从车里下去，二大一小，蹲在左前方一块郁金香花田边。

　　车里只剩下了宁霄。

　　“宁霄，你听妈妈说……”沉思良久，杨琼华终于开了口，可除了问宁霄要钱，接下去，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们好久没有正常地聊过天了，宁霄很少回去，对家里的人和事都不够了解，一时之间，也找不到话说。

　　两人尴尬又痛苦地沉默了一会儿。

　　杨琼华似下定了实话实说的决心，再次艰难开口：“宁霄……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搭在腿边的手指不自觉颤了一下，宁霄知道他妈的意思，坦诚回答：“知道。”

　　“是不是隔壁张姨跟你说的？”

　　“嗯。”

　　“宁霄，其实爸爸和妈妈没有想过骗你的，你从小就长得漂亮，在外面能挣钱，混得好。你弟弟……你弟弟他成绩不好，脾性差，长得也就那样。你喜欢男人，我们不指望你取媳妇，但你弟他没有那毛病，现在的女孩子眼光高，好挑剔，彩礼要得高就算了，要没车没房，没有哪个女孩儿愿意跟他。”杨琼华怅惘的长叹一口气。

　　她说得不错，只是宁霄不懂事的觉得可笑。

　　他忍着，调整了个让自己舒服点儿的姿势，轻轻清咳一声，语气认可：“你说得很有道理。”

　　“咱们家以前的条件，你也知道，再苦再难我跟你爸都咬着牙把你拉扯过来了。现在我们老了，做不动了，你弟弟还小，你们是亲兄弟，你比他年长，有钱，有本事，我们希望你多帮帮他。我们家有一个你这样的也就算了，你总不能让你弟弟也娶不上吧？他是正常人，他喜欢女孩子，我和你爸也盼着以后能抱上孙子，你不扶他一把，难道想眼睁睁的看着我们宁家断后，被街坊邻里戳着脊梁骨骂吗？”杨琼华越说越激动，噼里叭啦，一顿猛烈输出。

　　宁霄抬手揉了揉因为过度咬合而酸痛的两腮，弯了弯唇角，强撑着打起精神：“您真看得起我，他娶不着媳妇是他的事，怎么还能怪我头上来了？是！您说得没错儿，我是喜欢男人，我是同性恋，我该断子绝孙，但那是我的事，跟你，跟爸，跟他都没有关系！他娶不娶媳妇，娶不娶得到媳妇，彩礼车房，跟我也没有关系，他是我弟，不是我儿子，我不欠他任何东西或情分，也没有义务帮他筹备他未来的生活！我给你们的给得已经够多了，我在外面过得不好，我负债累累，一无所有，你们还想要什么？我没钱了！你们要什么？命给你们？要不要？”

　　到底是没端得住，杨琼华对“钱”字上头，听宁霄那说不给就真不想给钱了的调调，她有些怂，连忙做出一副伏小做低的姿态，用好话哄道：“宁霄，你别生气，别激动。这件事确实是我跟你爸不对，我们不该把你给我们的生活费补贴你弟，你这个月没钱没事，咱们还是按原来定好的来，以后我保证我跟你爸把钱都花在自己身上行吗？”

　　“我气的是你们把钱补贴我弟吗？我气的是你们骗我！我气的是你们花我的钱，买了房却不愿意告诉我！我气的是你们没把我当你们的儿子！我气的是你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厌恶我，却还要装作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我缺爱你知不知道？你们骗我！让我误会！让我幻想！抱有希望！但你们却一点也不喜欢我！骗我！骂我！看不起我！妈！”日积月累挤压在胸口的委屈和愤怒似要破膛而出，宁霄蓄起全身力气悲鸣嘶吼，脖子上的青筋粗暴可怖凸现，双目充血，憋得脸上一片通红。

　　杨琼华无动于衷，亦或许并没有认真在听宁霄说了些什么，她沉默着，连呼吸都比之前轻缓了很多。

　　前劲过猛，后劲不足，宁霄嗓子哑了，火辣辣的疼。他停了停，换了口气，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妈，您是弟弟的妈妈，也是我的妈妈，您怎么能这么偏心呢？”最后甚至吐字都有些模糊。

　　宁霄喉头哽着，有什么东西，上不来下不去。

　　他艰难的吞咽。

　　然后，尝到了血的味道。

　　最后他妈还说了什么，电话什么时候挂断的，庄明敬他们什么时候上的车，他没在意，于是忘得一干二净。

　　岳殊那边的车窗开着一道小小的缝隙。

　　车沿着柏油小路一直往前，到距离只剩大门百来米远，车速慢慢降了下来。

　　坐在后面不太能看见，前面视野开阔，吕梁看见好多人。

　　堵在出入大门口的、挂在两边铁围栏上的、踩在门外那颗被庄家精心打理了的几十年的大树枝桠上的……分不清男女，一片一片，密密麻麻。

　　车龟速前进。

　　目测距离大门还有五十米不到。

　　车上的人听到了嘈杂的人声。

　　车继续前行。

　　声音渐渐变大。

　　前行。

　　变大。

　　庄明敬和岳殊各自低头玩着手机，宁霄强忍疼痛，撑着座椅半坐起来，看见外面情形，死气沉沉的双目似有光零零碎碎忽闪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