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与艾玛》初晴年

1、艾伦与艾玛

　　艾伦其实本来并不叫艾伦，这是她到日本以后给自己重新起了个英文名字。
　　她告诉艾玛：“你觉得这样是不是不错？艾伦和艾玛，我和你。”
　　艾玛其实也不叫艾玛，平日里没有谁这么称呼她，只有艾伦这么叫她。所以艾伦不在身边的日子，她几乎都忘了这个名字，她叫孟堇年。

　　正值夏末，冲绳的风里还带着潮湿炎热的气息。莲池县的津泽町是个比较陈旧的街区，这一带的建筑设备好些年都没有动过刀子，虽然陈旧但干净有条理。
　　“Island”是街角的一家咖啡店，这里两年前是一家生意萧条的五金铺子，商户无心打理，门前的牌匾、窗棂、柜台、椅子都散发着腐朽的气味。这样也好，柜台上的道具便显得格外的耀眼，闪着锋利的光芒。
　　两年前，池田跟艾伦离婚的时候，池田将店面收了回来，交给艾伦打理，如果她愿意，可以一直打理下去。但是，仅仅是拥有使用权，这一点协议上写的很清楚。
　　艾伦并不介意：所有权毫无意义，除了变现，她并不缺钱。就像池田，她得到的不过是两年零六个月的使用权。
　　艾伦花了两个月时间将五金铺子改成了现在的咖啡店，取名“Island”。“Island”依然很陈旧，艾伦喜欢旧东西，她说有时间的味道，有记忆。也许只有她自己知道时间到底是什么味道。
　　“好了，出门了。”艾伦用脚尖碰了一下蜷在椅子上的青毛。
　　青毛是一条普通的家猫，黑灰相间的毛皮，它比刚捡来的时候臃肿了很多，后腿的伤也早已痊愈。它比一般的猫还要安静。白天就一动不动地窝在门口的椅子上或椅子边，幽幽地半眯着眼睛，你甚至无法察觉它是否真的在酣睡，或只是佯装睡意浓其实正偷偷的注视着你的一举一动。入夜后，青毛便开始四下转悠，轻声的不发出声响，也不招惹野猫。过多的脂肪让它的步伐与年纪很不相称，大腹便便的显得有几分滑稽。
　　“你觉不觉得它其实什么都知道？”久野经常独自坐在青毛对面的椅子，或者坐在青毛和艾伦对面的椅上问艾伦这样的问题。
　　久野是“Island”店里的常客，也是艾伦在这里为数不多的朋友。她在附近一家百货市场做会计，没去过太远的地方，但是意外的对中国人都特别有好感。久野经常到店里来找艾伦或找青毛絮叨些无关紧要的闲言碎语。艾伦喜欢她说话时噼里啪啦的脆响声，好像开水咕咚咕咚的冒着热气，好像竹子拔节的声音，又好像肥皂泡在阳光中砰的一声裂开。而且，她还给店里带来了很多年轻的客人。
　　“艾玛两点的火车，现在差不多快到了。”艾伦轻快的笑着，上了车。艾伦这几年越发的清瘦了，用她自己的话说，清心寡欲自然人比黄花瘦。早些年，艾伦是属于环肥的行列，哪儿哪儿都有肉，摆那儿一看却也是要啥有啥，丰满得很。艾玛笑她准是生儿子的料。
　　从什么时候开始瘦的呢，大概从到京都来念博士那年起吧。水土饮食并没有什么不符，只是稍微有些疲惫，不知为何就瘦了下来。最初还有些恐慌，想着该不会是得了病，到医院一顿检查，花了不少钱买了个踏实。后来跟池田结婚的几年，由于生活安排得比较规律，倒是长回来不少，可惜这两年又瘦了下去。
　　离婚后艾伦来到莲池，除了“Island”之外另找了一所学校教中文，这里中文老师并不好找，像艾伦这种学历的中文老师更不好找，虽说她博士学位是学能源的。学校给的薪酬不低，每周一三五上午两节课，艾伦在婚前投资的债券也有稳定的效益回收，所以离婚的时候她对财产的分配没有任何争议。她本不想留下什么睹物思人的东西，只是这间店面她实在喜欢，就要求留了下来。
　　车子朝着新干线莲池站的方向驶去，音响里放着Salyu的《呼吸》，青毛以平日里的一贯姿势蜷在副驾驶座上，散发出一股心不甘情不愿的气息。
　　《呼吸》是Salyu给《关于莉莉周的一切》配乐的原声同名专辑，也是从那时，她开始为人所知。她的声音像春天的风秋天的落叶，像母亲温暖的眼神，像月光，像苍穹，抚慰着那些年轻却伤痛的孩子。是的，不管你对她有多么高的期望，她都不会辜负。有时候艾伦觉得这个地方跟她是那么的契合，丝丝入扣。街边的小店甚至可以买到十几年前的唱片，这也是她这次打算送给艾玛的礼物。
　　手指间无意中弹奏的旋律 从一开始/
　　仿佛就在描绘着一根原本就存在的音弦/
　　我喜欢的不是你的全部/
　　像风像伤痕像海浪声的情色/
　　--《情色》Salyu

　　到车站的时候刚刚好，艾伦把青毛留在车上，一个人站在站台尾部注视着下车的人群。
　　本站下车的人并不多，艾伦远远一眼便认出了艾玛。艾玛穿着条深色宽松的吊带长裙，脚上一双休闲高跟凉鞋，竟然是又嫩又亮的那种黄色。带着副大镜框的墨镜，齐肩的头发随意的扎在脑后，一手托着白色旅行箱，一手拿着手机。她这明显旅行者的打扮在人群中实在晃眼睛。
　　算来已有七年未见了，青春似乎更容易眷顾某一类人，像艾玛，就属于这幸福的一类。艾伦觉得时间好像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除了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在提醒着艾伦，她已经很快就要成为一名母亲了。
　　“愣什么啊，没看见本宫吗？”艾玛摘下眼镜在有些恍惚的艾伦面前晃悠。
　　“看见啦，你这身打扮想不看见都难。”艾伦拎过旅行箱，顺势绕住艾玛肩头，“孩子她妈，出门就不能穿双好走路的鞋吗？”
　　“出门的时候穿着的，出了门才换的，高跟鞋偷偷藏在包里，被查获的话又得挨训。”
　　“别臭美了，等会儿到了赶紧换下来扔掉。没见过你这样的，怀上了还不在家好生养胎，跑这么大老远来。”
　　“咦，，，听上去好些不乐意哟，我还不是盛意难却才勉强抽时间过来看看你。”
　　“不过，可真是要小心点才是。”
　　“这里看上去真不错。”
　　“你喜欢？”
　　“你喜欢的我猜都错不了，不过我说的是东西，不是男人。”
　　“好好说话！”
　　艾玛这个时候跑到日本来，说起来有两个原因。
　　一是因为怀孕向公司告了长假，艾玛一毕业就到这家公司工作，这些年来任劳任怨，一个女孩子做了一个半男人的活。领导一向也待她不薄，而且有孕在身也不宜再像往常一样到处跑，办公室里的工作也不缺人手，所以许她停薪留职一年。
　　二是离开学校已经七年了，中间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却只有艾伦一个人清楚个中滋味。艾玛已经习惯了向她倾诉，不管她是否在身边，似乎这样心才有个着落，有些秘密仿佛放在自己心里都还不够稳妥，要放在另一个地方由另一人打上封条。这样，秘密虽还是秘密，却有人分享，艾玛认为这样才有意义。艾伦与艾玛之间互相扮演着这种角色，只是艾伦还要更封闭一些。自从艾玛有了小生命之后，就一直想要见一次艾伦，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强烈到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是想要跟过去要一个正式的结束还是要与艾伦见证一个新的开始，或者两者皆是。

　　艾伦将行李放进后备箱，打开副驾驶车门对不愿动弹青毛轻斥了一声，青毛斜瞄了艾玛一眼，慢悠悠地将它那臃肿的身子挪到了后排。
　　“这么些年，就你我还没见着了。我这不是东南西北的到处跑嘛，她们的地盘我都去视察过了。”艾玛一上车就说个不停，她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艾玛说得比较多。
　　“说来我倒是太久没见到以前的人了，电话也不怎么打的。”
　　“你看嘛，也就是我，还能拿热脸贴你。都嫁人了，就舒凡还单着，估计也快了，跟我们隔壁班那个班长，真没想到他们倒是一路人。”隔壁班的班长姓江，个子高高壮壮的，长着一副毫无特色的大众脸，以至于艾玛现在都记不住他长什么样，要是在大街上对穿过保证认不出来。“性格倒是蛮温和的，那次窦仁他们差点在教室打起来了，他倒还是那副不温不火的样子。”
　　“嗯，没什么印象。。”艾伦也记不住他的样子了，虽然她记路就像个活地图，但是记人却像得了脸盲证。
　　“佳佳嫁了个有钱人，比她大了将近十岁吧，人我倒是没见着，你知道有钱人通常是很忙的，没时间接待我们。”佳佳是那种终究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一类人，感情对她来说只是调味品不是主食。
　　“那她应该很喜欢现在的生活吧。有的人追求这些，得到了却又发现现实并非如之前所想。她不是那样的人，她明白得很。”
　　“你好像挺了解她，不过正如你所说，她过得很好，你应该向她学习，多少学习一点。”
　　“。。。”
　　“龙儿的老公我见过了，平常人家，不了解不太好评价。对了，姚佩佩你还记得吧，就跟你抢奖学金那个。你猜怎么，她居然是我的客户，还是大客户。她做了HHC公司全球采购总监助理，上次她们公司组织开会是她主持的，现在出落得可不一般了。”
　　“那你们相认了没有？”
　　“没那功夫，就寒暄了几句。你知道我不愿跟那种人来往。”
　　青毛在后面叫了一声，估计是醒了。
　　“你不是不喜欢动物吗？干嘛养只猫呀，怎么样都养不亲。再说，还长得那么肥。”
　　“别说它坏话，它可什么都能听懂。”
　　“是吗？公的还是母的？多大了？”艾玛忍不住扭头看了眼青毛。青毛蜷在座椅中间继续酣睡，耳朵倒是竖得高高的，左耳上有戳白毛。艾玛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狈，虽然这两种动物之间其实并无关联。
　　“捡来的流浪猫，跟着我快一年了，捡的时候看它可怜得厉害，伤了一条腿冻得直发抖。车都开出几里地了心里面还老是放不下，于是又回去把它抱回来。不过，养得时间久了觉得它跟我还挺像的，而且它习惯还好，安静得很。”
　　“是吗？那是跟你挺像的，到了发情的年纪也不叫春。”
　　“我说少奶奶，嘴上积点德，免得肚子里的孩子生出来跟你一个样。”
　　“我怎么样，，啊？，，这不是那什么，，莉莉周么？，，”音响里响起Salyu的声音，艾玛吃惊的看着艾伦。
　　“喜欢吗？送你的见面礼。原版CD，只不过是二手货。”
　　艾玛一时语塞，收起了她一贯抬杠的作风。她想只有她还能记得她当年的小小喜好，那时她们一起窝在床上看《莉莉周》的电影，坐在自习室里听莉莉周的歌，一只耳朵塞一只耳机，看到窗户的玻璃上起了蒙蒙的雾，天色就像莲见的心一样暗淡。
　　艾玛又回头看了眼青毛，它仍然保持着同样熟睡的姿势。车窗外阳光已经不再刺眼，马路穿过海岸、穿过树林、穿过街区，空气里都是海水咸咸湿湿的味道，仿佛如果用手用力一挤，风都能挤出水来。艾玛戴上眼镜，她并不觉得伤感，只是眼里却像风一样潮湿，她想一定是风的原因。她突然间觉得睡意来袭，车子轻轻的摇晃，风吹动那绿绿的麦田。一个穿着白衬衣的少年站在麦田中间，他面庞清秀，睫毛上还有清晨的露珠，他用手捻起麦苗的叶尖，再慢慢的揉碎。他戴上耳机，Salyu在风中轻声吟唱。
　　I see you ,You see me /
　　You see me , I see you /
　　Life like dead , Dead like life.
　　--《爱的实验》Salyu

　　对了，忘了说。艾伦在成为艾伦之间，她叫做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