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事之钥》胜物不伤

1、晴窗午后

　　晴窗午后最喜茗。这是绵绵梅雨前最美妙的独处时光。我起身从橱柜里捏了几片茶叶，一片一片地放在水杯里，瞧着它们干瘪的身姿慢慢舒展，在阳光的采撷里，散发着悠悠扬扬的沁香，好不欢欣。我哼着小曲，端着茶水移步书桌，朗读起了马克思·埃哈曼的诗歌。我沉迷于朗读所有的文字，重复一切动人心弦的语句。这个习惯从我会说话开始就伴随着我，用母亲的话来说，我的出生聒噪了她的后半生。当我读到Nurture strength of spirit to shield you in sudden misfortune时，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我。
　　往些时候，我会装作没听见，任凭邻居苦苦唤我，我都无动于衷的继续朗读下去。这种漠视人情的做法一点都不会引起我事后的愧疚。从周一到周五，我无时无刻不倾听别人，然后在理性分析的职业素养上竭尽全力发挥我共情的能力，让每一份故事都得到应有的尊重。而周六我会变成一条滑溜溜的泥鳅，在五花八门的约会中开启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绝佳魅力。涉世未深的时候，我还保留着工作日的职业习惯，总把别人的随意言谈凝练为某种无处安放的心绪，小心的安抚着；但在林子里转久了就会发现，这里就像是横店，每一个前来的人都提前选好了他们的心仪角色，而我赤诚又委婉的善意只会让所有华美的装饰黯然失色。事实上，这种不触及自我的插科打诨，正是人间的乐趣之一。随后我便日益精进自己的演技，在左右逢源的华尔兹舞会上保住自己的落脚点。一周之中只有周日是宁静的，我可以一个人即兴度过，不用回应任何人。人们总会在漫漫长日中对千篇一律的身影生出些困倦，因此我必须要在周日自由自在一番，以便重新获得足够的或真诚或虚伪的能量，来滋养下一周的匆匆过客。所以我怎么可能愿意让张姨的家长里短或是枫姐的爱恨情仇榨干我最后的静谧呢？
　　只是这不急不躁的敲门声落后，传来一句温柔简洁的独白：“柚子，是我。“
　　是洛芸。我丢下书光着脚去开门。
　　洛芸是我的高中同学，只是当时她没呆多久就转走了。我只记得发小张译和她做了几天同桌，开学第一天张译就抱着我的胳膊佯哭道：”我今天和新同桌打招呼，你猜怎么着？我靠，只见她慢悠悠地转过身子，泪眼婆娑的看着我，然后猝不及防地推了我一下，我踉跄之间发现，她一个人抹着眼泪跑出教室了。天哪，她不会是黛玉转世吧？“我自是不会相信张译的可怜模样的，这家伙从幼儿园起就以欣赏别人哭鼻子为乐，整日欺负女生，于是狠狠丢他一政治课本好结束他的恶心表演。
　　后来洛芸悄悄离开了呼市一中，张译在他的物理课本里发现一张纸条：
　　很抱歉用光了你的纸巾。谢谢你的关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再见！——洛芸
　　那天放学路上，张译破天荒的闭上了他那张收租婆的嘴，一言不发踢着路上的石子，我走到他面前，看他满脸衰容，便用胳膊肘戳了他一下，“不会吧，昨天的古文默写，你真的交了白卷？我看今天吴老师怒气冲冲的喊你出去，知道你就不会有好果子受······可是处理这种事情，你不是非常得心应手的嘛？”张译没有理睬我，独自怏怏的往前走。快到小区门口的时候，他突然转过头问我：“我看得出洛芸她是一个坚强而有信念的女生。你说是什么摧毁了她的大厦？”
　　就这样我记住了洛芸这个名字。后来我们考到了同一所城市，在老乡聚会上，张译指着对面一个素净的女孩问我：”那不是洛芸吗？“恰好洛芸也向这边看过来，但她似乎不记得我们了，只是礼貌的点头微笑。张译激动的抓住我的胳膊，“是她，是她！卧槽，又遇到我的黛玉妹妹了！”我尽量保持笑容，咬牙切齿道：”给老娘放手！“我还没说完他就闪走了，只见他不要脸的撵开洛芸身边的同学，和洛芸搭起话来。后来张译为了求我和他一起去洛芸学校看洛芸，出卖了自己多年不屈服的灵魂——为我参加的话剧社鞍前马后三个月。只是那次之后，洛芸并没有成为他的黛玉妹妹，倒是很快成了我的闺蜜。
　　我打开屋门，只见洛芸歪着头浅笑盈盈的说：”呀，忘记今天是周日了。“我牵着她走进客厅，好不生气道：”你飞来飞去的，能搞清楚日期就不错了。“我到厨房重新给她沏了一杯茶，她随意在我摇椅上晃了晃，又端详了我前几天收藏的一些字画，然后坐定在吧台前，浅浅的啄了一口，满心欢喜道：”还是祖国的茶叶最香！“我皱起眉头说：”难道不是我柚子的茶艺好？“洛芸痴痴的笑着，不作声。我在她单纯无辜的笑容前失了神。洛芸在一家跨国公司工作，听张译说，洛芸工作起来完全是另一个人，说一不二，极其严肃。有一次张译到美国谈项目，对方恰好是洛芸的公司，当时洛芸从她搭档的办公室出来，正好遇见张译，洛芸只是非常官方的打了声招呼，随后扭头让秘书通知大家半小时后开会。语气干脆凛冽，没有一丝柔和可言。直到下班后，张译来到洛芸住处，洛芸才恢复平日里的温柔随和，热情的引张译进屋，嗔怨张译来美国也不告诉她一声。张译后来非常绝望的对我说，看着她乐哉乐哉的为他的到来忙前忙后的，却唯独不肯对着他坐下来的时候，他就知道，他永远也走不进洛芸的心里。
　　想到这里，我才发觉张译那厮好久没有来惹我了，我便问洛芸：“芸，你最近有和张译联系吗？他好像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给我这个免费的心里咨询师打电话了。”洛芸端起的茶杯顿了顿，又放下，她转着杯子，眼睛盯着里面漂浮摇曳的茶叶。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张译对洛芸的追随，我们共同的朋友也都默认他们是最不可拆分的一对。但事实上张译从来没有对洛芸表白过，或者张译表白了，只是没有告诉我。有时候张译问我，洛芸喜欢他吗？我的回答自始至终都是肯定的，这不是我安慰他的说辞，而是实事求是的结论。在张译看不见洛芸的地方，洛芸总是满眼光芒的望着张译，而当张译深情款款的看向她的时候，洛芸就会自动收起那份小心翼翼的充满柔情的喜欢，端起好朋友的身份，和我们说笑一片。洛芸和张译很般配，他们都默默喜欢着彼此多年，可洛芸为什么要躲藏呢？张译始终跨不过的，到底是什么呢？
　　我正疑惑着，洛芸开口道：“我还没有感受过苏州的梅雨呢。”
　　她没有告诉我张译去哪了，也没有再提张译一个字。那个午后，洛芸和我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一份她隐藏了十五年的心事。
　　什么时候我们学会了不再随意倾吐心事。当你的心事被辜负的时候，当有人带着你的心事轻而易举出逃的时候，当你明白人间世故，你的心事将成为你一生的软肋的时候。你会惴惴不安，再也不敢说出口。我一直以为人们的隐瞒是在保护他们自己，直到有一天，我在霍乱时期的爱情中发现，有些秘密，不是不愿意讲给懂自己和守护自己的人，而是因为习惯的隐瞒，已经让自己丢失了打开心事的钥匙。所以你只能背负着它一个人生活下去。洛芸背负着它独自生活了十五年。从刚开始的自怨自艾，到最后的无所不能承受，洛芸已经很少再会去埋怨命运的不公平，反而当她觉得自己很失败的时候，她都会拿出自己这十五年的隐忍和坚强来鼓励自己：“看，你是一个大侠，才不是什么庸俗之人呢！你一定会成功，因为你一直都是那么勇敢坚毅！”
　　这种心理暗示很强大，我想，也许这是因为那种掐手掐到出血的隐忍是刻骨铭心的，那种害怕突然发作摔倒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恐惧是刻骨铭心的，那种从失望艰难爬往希望的泥泞之路上，洛芸脏兮兮的衣服，瓢泼的大雨，以及深沉的孤独是刻骨铭心的。这十五年，洛芸学会了忍耐和决绝，虽然有时候一觉醒来她也会倒退回平静纯粹的心湖，眨着无辜的眼睛，迷茫而好奇的看着大千世界，幼稚的用手轻轻触碰那些奇幻的阳光泡泡；但大多数时候，她用野心和不屈唤醒自己，告诉自己从来都不会倒下，永远都不会。
　　我不知道该如何对张译说起这天下午的事，我明白，洛芸说出这一切的勇气，不亚于当年她克服在厕所里失足的恐惧。我为洛芸的勇气而感动。洛芸知道我有写作的习惯，我问她介不介意我把这些写进小说，她咬了咬下唇，然后苦笑道：“我想每个人的成长都不易，我一直认为我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只是我太懦弱了，一直不敢说出来······”随即信心满满的说：“也许是好的，对我来说是个新的开始，我将更勇敢，变得真正酷起来。你说是不是？柚子。”
　　洛芸倒时差，很早就上床了，我打开书桌前的台灯，回头看了眼熟睡的洛芸。如果问我写这个故事的初衷是什么，我想我希望张译看过后，能原谅洛芸的躲藏，能陪她一直走下去，不再害怕离去；我希望那些在本该最烂漫的岁月里却遭遇一系列变故的少年，都能像洛芸一样，不被打倒，勇敢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