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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莲池旧事(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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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月白风清,莲池无声,素衣乌发的女子手持红檀醒木,在等人。
褪去了厚重的礼服,满头的珠翠,这素日最是端庄知礼不过的皇后一下子生动起来,像个不知世事的天真的小姑娘,此刻正睁着雾蒙蒙的眼睛,对着一池待放的莲花说书。
说的是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荒山上有个不知年岁的孤魂野鬼,遇到了偶然流落此地被人追杀的杀手,死缠烂打之下,终于抱得良人归。
月华似水,风吹起她及地的长发和素白的广袖,颇有些飘飘欲仙之态,落在莲池边站着的黑衣人眼中,却是滚滚红尘中最世俗的美好。
她抬起头笑盈盈地前方轻言,“莲君,今日讲的是山中孤鬼遇到被人追杀的杀手哦!”此刻她笑靥如花,神采飞扬,浑不似在大殿上的清冷自持。
玄九于是轻飘飘地自莲池中出来,褪去厚重的辟水衣,走近这个寂寞的被人遗忘的皇后,一步,两步,三步,堪堪停在离她五步开外的地方。
今日的目标不好对付,淋漓的鲜血洒了他一身,他洗了两遍澡急匆匆地赶来,却还是怕自己身上有血腥气,熏到了眼前的姑娘。
天宁十二年离别,正熙三年再见,一别数年,他忽略了这个姑娘也曾经历过很多,鲜血横流的场面虽然没有见过,却是切切实实地感受过的。
“肯定是一个极好的话本子,阿柔且讲给我听听看。”那些他不曾参与的年岁中,他的姑娘变了很多,幸好他找到她了。
2
王后孙柔嘉,原是前任赵王唯一的孩子,金尊玉贵地长大,却是个瞎子,赵王为了让她能平安顺遂地度过一生,以赵国作嫁,将她和赵国一并托付给了司徒府。
他原本以为可以让自己最珍爱的女儿幸福美满的过一生,却不想,现在的赵王司徒晔虽然迫于悠悠众口纳了这位皇后,却只是将她丢在后宫,不闻不问。
有了观众的孙嘉柔更加起劲,红檀醒木拍得震天响,声音也变得更洪亮,清亮的声音直直地飞过莲池,越过红墙,落到院子外的另一双耳朵里。
那人着一身明黄的袍子,乌发被一根玉簪一丝不苟地束着,颇有威仪,正是刚登基两年的赵王司徒晔。可这颇有威仪的王却满身狼狈地趴在花丛中,竖着耳朵听院中说书。
年轻的王自有自己的苦恼。
他一个世家公子突然地成了赵王,吃斋茹素的母亲自小便不肯和自己多说一句话,如今更是连面都见不着;朝堂上父亲蛮横,以太上王自居,动辄斥责喝骂自己;一堂的大臣们更没有一个省心的,今日请陛下临幸王后,明日请陛下为子嗣着想多立王妃......
人人都对自己的事指手画脚,却没有人真正地关心自己的喜怒哀乐,关心一下他到底想不想做这个王。
最初的时候,他其实是知道的,自家爹野心勃勃,雄才伟略,一早便准备好要做赵王,他就做个闲适的太子就好了。谁知老赵王一道禅让的旨意下来,却是叫他提早上岗,直接当赵王。
连王后都给他选好了,就是那个瞎眼的小公主孙柔嘉。长得貌美是貌美,可惜是个小瞎子,发生了那件事之后,更变成了一个哑子,无情无趣,叫他如何亲近?
有一日他在朝堂上又被父亲骂了,一时心烦意乱,屏退左右便在宫中狂奔。
日暮西山,风掠树枝,他跑到了一个花繁树茂的院墙边,司徒晔索性一屁股躺倒,以手代枕,任思绪漫漫。
却在黑夜降临的时候,蓦然听到院中传来说书的声音,竟是自己那个哑子王后的声音!
谁能想到那个看起来端庄知礼,简直像是木雕泥塑般的小丫头竟然会说书,那活泼的声音与往日很不一样,一段故事跌宕起伏,大约是个新话本。
年轻的王听着听着,就怀念起还没入宫的岁月,恣意快活,虽然父亲拘着他,但是还是可以外出听书游春,纵马赏花。
打马花前过,醉卧堤柳下,真是一段快意的好时光。
他匆匆地自后墙绕到前院,正要破门而入,却硬生生地收回了手。
他撇撇嘴暗暗叹了一口气,殿上言官的嘴那么毒,若是被人知道,王后陛下日日在院中说书,定要被狠狠参上一本。
更何况自家爹本就不想要这个小瞎子做王后,若是被他知道,定又要想法子拉她下后位。这自小在深宫长大傻乎乎的小公主若是被废了,该去何处栖身呢?
前事那样惨烈可怕,历历在目,他于是暗暗地叹一口气,摇摇头便静悄悄地走开了。
再后来,若是有烦闷不堪的时候,他便悄悄地去王后的后院听说书。
听着王后那清亮得声音,与大殿上的模样完全不同,他简直可以想见孙柔嘉眉目生动的模样,她还总是爱和池子里的莲花说话,还给满池只为风动的莲花取了名字,叫什么“莲君”,天真愚蠢但却那么讨人喜欢。
这是一个隐秘的不为人知的小小心事,他以为只有自己将它放在心上。
3
看似天真无忧的王后也有她自己的秘密,一个小心翼翼包裹着的始于五年前的隐秘心事。
那时候她刚知道自己未来要嫁给司徒府的公子,于是偷偷地跑出宫门,想要先见一见这个众人交口称赞的司徒晔。
她没有见到司徒晔,却救下了一个被人打伤的小公子,他不爱说话也不爱笑,但愿意很认真地听自己说书,不像宫中的女官那样,以为自己眼盲,总是偷偷地溜走。
那不长的光景里,她最爱去听说书,传奇志异里面总是有这样那样的故事。她便偷偷地在心里许下一个小小的愿望,她想要一段书里那样的缠绵悱恻的爱情。
可惜身为公主,未来的王后,她想她也许得不到了。
柔嘉自小便懂得知足,她于是祈愿,若是这时候她能和这个救下来的小公子有一点点的朦胧感情,也能支撑着她在宫中度过漫漫长的无聊一生,她的一生至少不是平淡无波的。
可惜还没等他们开始,暗卫便将她带回了宫中,后来的时光如此纷乱,让人不想回忆。
所幸,她还有莲君。
正熙三年的琼花宴,柔嘉照例去殿上露了个面,喝了杯酒便早早地推病离席。回到院中,宫人们都结伴去赏花了,她便打发了跟从的女官,在莲池边与一池莲花骨朵说话。
月影西移,花池里突然起了潺潺水声,一身黑衣的男子自莲花池中一跃而起,淋漓的水浇了她一身,打破了夏日烦闷的夜。
她模糊的眼中人影晃动,那男子踩着湿漉漉的石板,步步慎重地走向她,待要开口,却被她欢喜的笑容晃花了眼。
两年找寻,三年筹谋,阿柔,再相见,你仍然是那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玄九正要走近前去,告诉她,五年前你救下的那个小公子来找你了。
却见她抬起头,用那双雾蒙蒙的眼睛盯着自莲池中飞身而出的自己,欢喜地笑道,“莲君,你成功了呀?!”
她叫他莲君,那是一个守护了她十几年的人留给她的美好念想。
柔嘉公主的暗卫,守护了小公主十几年的不知名的忠诚之士,赵王薨之前曾给他一道秘旨,若是王后在宫内过得并不开心顺遂,便将她带出宫,寻一个静谧的所在让她自由地度过余生。
她那时真的不快活。她新婚的夫君是个陌生的人,司徒大人不知哪里来的敌意,时时处处地挑她的刺,一向将恭敬摆在明处的宫人们对她不似从前,朝堂上时时有大臣因她起各种争执......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于是求了暗卫,天高海阔,她想出去找那个小公子。
他们甚至还没收拾好包袱,暗卫便被司徒大人的卫兵打下了莲池,那些恶人团团地将莲池围住,长枪狠狠地刺出,鲜血涌流,染红了莲池,她向来只有朦胧灰白的眼中红艳艳的一片。
她趴在地上用平生最大的声音喊叫,“别刺了......别刺了......我命令你们......求你们......”没有人听她的,这个前朝的公主的公主,这个被人厌弃的王后。
莲池中水声大作,素来悄无声息的暗卫宛如一条在水中被人开膛破肚的鱼,用尽最后的力气挣扎求生,他的声音暗哑又沉痛,“公主,别求他”。
柔嘉听着声音,手脚并用地爬到莲池边,她想要伸手去拉他,可只能挥舞着手臂,任虚空填满她握住的拳头。
手指紧紧地掐进土里,指甲翻起来的疼痛那样真实,沁凉的尘土刺激着伤口,尖厉地疼,可只有这样,她才能咬紧牙关,将哀求的话语硬生生地吞回去,逼迫自己捡回一点公主的尊严。
翻涌的水声渐渐平息下来,司徒大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匍匐在莲池边的王后,漫不经心地一笑,“他死了,王后就安心地在宫中住下吧。”
盼了一辈子的赵王之位落在了儿子手里,他早已将孙柔嘉的死人爹骂了千遍,却无计可施,总不能篡自己儿子的位吧?折磨折磨老赵王心尖上的女儿也算是出了口恶气。
从来天真喜笑的孙柔嘉此时宛如死去一般蜷缩在莲池边,一向雾蒙蒙的眼此时黑得吓人,却是丁点儿光也不见了。
淋漓的鲜血滴满了院落,司徒大人带着得意的微笑率众走开。濒死的暗卫于此时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洑水上来,冰凉的血手抚过她泪水满布的脸,撒了一个温柔的谎言。
“公主,属下会化作莲花守护公主。”
“公主看话本,不是有活人借着莲花成精的故事吗?属下也许有这样的造化呢?”
“公主日后难过了,可以来这里说书,说给属下的莲花魂听。”
这个总是缄默的人今日说了此生最多最长最温暖的的一段话,用来骗一个心如死灰的小姑娘安安稳稳地活着。
他撒这样的谎话不过是希望这个他当做主子,女儿,妹妹一样守护长大的傻姑娘能开心一些,却没想到未来有一日,有一个少年郎会将他这个谎言圆得那样好。
一向默默守护她的人以这样惨烈又温柔的方式死在了面前,王后孙柔嘉于正熙元年变成了一个不对人开口的哑子,她的话都对着莲池说完了。
4
莲叶铺满池的时候,她在池前说书;莲花开得极盛的时候,她划了小船,去莲池深处唱歌;莲花败落,莲叶枯残的时候,她只和宫里面的人比划一句话,“留得残荷听雨声,不要拔掉!”
她知道那都不过是谎言,话本上的故事作不得真,可她还是在等,反正生活中也没什么值得期盼的。
司徒大人自上次击杀了她的暗卫之后便再也不找她的麻烦了,反倒是司徒夫人来看了她两回,嘱咐宫人好好儿地伺候。
日子就这样仿若以前一般平平静静地过去了。
三年后,元熙三年的春末,黑衣的少年自莲池中破水而出,池水撒了她一身,她于是骗自己,莲君回来了。
初听这个称呼,玄九很想反驳,他不是莲君,是玄九。
可玄九是谁呢?一直在找你的小公子?你当年救下来的少年?还是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杀手?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了,池边的姑娘笑容明媚,雾蒙蒙的眼睛里却涌起泪光,“莲君,你这么快修成人,是不是很辛苦呢?”
玄九一言不发,她于是扑过来拽住他的手腕,声音发紧,轻缓又急促,断断续续地将莲君的故事说得清楚明白。
这个傻姑娘自然也知道眼前人不是什么莲君,可她太孤单太寂寞太内疚了,才会这样惶急地将莲君的故事重复出来,骗人又骗自己。
腕上的手颤抖得不成样子,紊乱的脉搏,冰凉的手指,玄九突然就明白了,自己是谁不重要,只要能陪着她,当莲君还是当那个被她救了的少年都没什么关系。
既然她一心认定自己是莲花精魄修成的莲君,拿自己就是莲君,日日来听她说书的莲君。
从春末到春盛,玄九扮演着莲君日日来听他的小姑娘说书。
时新的话本子他都买来送她;宫外的果脯点心,他用油纸精心地包好,藏在怀中一路洑水过来给她尝;小摊上粗糙的花钿他也买来给她,纵然她不会带,不过是好奇话本上那样的花钿是什么模样......
天宁十二年初见,正熙三年再见,隔着漫长坎坷的五年,这个曾经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虽然还能欢喜地和他说话,对他说书,可那份欢喜隔着五年的时光,总是黯淡得多了。
他于最心灰意冷之时遇见她,笑容明媚,天真勇敢,将心如死灰的他捂暖,这一次,便让他来捂暖她。
5
正熙四年,司徒夫人病危,自尧山上请来的神医说,夫人怕是只有一年的时光了。
一生野心勃勃的司徒大人天明的时候便一封奏折告老还乡,要陪夫人游山玩水去。据司徒府不知名的小丫鬟说,她曾见司徒大人在夫人榻前坐了整整一夜,一直和夫人说话,声声哽咽,老泪纵横,端的是深情款款。
真正属于司徒晔的时光终于到来,送别父母后,他兴冲冲地,光明正大地迈入王后的院子,眉飞色舞,言笑晏晏,“王后说书说得极好,可不可以给孤说一出?”
园中不多的几个奴婢唬得慌了神,半拖半搀地将柔嘉送到司徒晔面前,却见王后只是对着他摆了摆手,福了一福,便回身熟门熟路地摸到莲池边坐下了。
司徒晔碰了一鼻子的灰,只是温和一笑便走了,走前留下一句,“孤明日再来看王后。”
明日再来,明日,再来。柔嘉院子里的婢子都觉得好生荒谬,正熙元年被立为王后,四年时光里,陛下与王后相见不过十面,说的话怕是不超过五句,怎么突然间便像是相识已久的模样?
司徒晔第二日果然又来了,甚至在宫人们瞪大眼珠子的注目下一连来了几十日,柔嘉却一如既往,反正世人都说她是瞎子,哑子,她便装作看不见司徒晔,两人便只能时时在莲池边枯坐。
司徒晔自然知道她不是什么哑子。
冷月高照,风过莲池的时候,她神采飞扬地对着莲池说书的声音陪伴他度过了很多难过的岁月,如今这样缄默,不过是将所有的情绪都给了莲池罢了。
司徒晔日日都来,不仅害苦了柔嘉,也害苦了玄九。
自城外水渠到宫中王后院中的莲池要在水中走整整一个时辰,洑水半个时辰。这样艰难的道路,才能让他每日见到柔嘉,听她说一段话本,司徒晔不定时地到来离去让他们相聚的时间短之又短。
很多次,他自莲池下暗藏的水道中出来,便听到司徒晔的声音朗朗,在对着柔嘉说话,宫外的趣事,朝堂上的蠢官,新出的民间志异......
风过莲池,水起涟漪,玄九在水下睁大眼睛看他们的倒影。
男子坐在石桌旁,以手支颐,且歌且饮,丰神俊朗,潇洒不羁;柔嘉侧坐在莲池边,眉目如画,从来只对他展露的笑颜此时也绽开在水中。
这样的莲池美景,可堪入画,甚至比画更美好。
“你的声音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暮色四合,凉风飒飒,孙柔嘉似乎陷入了一段美好的回忆,那是她最美好的年华和时光。
天宁十二年的小公主孙柔嘉,父王疼爱纵容,出宫去遇到过一个小公子,有了一直盼望的不平凡的经历,暗卫还在身边护着她,每日去茶楼听书,当真是事事顺心,事事如意。
可惜,现下是正熙四年,公主变成了王后,父王已经病逝,小公子再也见不到了,暗卫也在莲池丧身了,只有一个不明来历的人,装作莲君,日日来哄自己。
这个人用了不知什么样的办法,每日自莲池中浮出来,装作故人陪伴自己,给她带话本,带蜜饯,带花钿,像是民间哄心爱姑娘的少年郎那样,蠢笨又可爱。
若是自己真的是民间的小姑娘,那她定一早就执过他的手,笑眯眯地告诉他,“不悔仲子逾我墙!”然后安心地投入自五年前就渴盼的爱情中去。
可惜,她不能。
赵国的小公主若是还有任性的权力和心力,赵国的王后却不该如此。她说了很多很多的话本子,一直渴盼着一段传奇的爱情,可惜再不会有了。
玄九悄悄地露出一点儿口鼻,狠狠地吸一口气,抚了抚脸,静悄悄地自水道回去了。
怀中新的点心碾得稀碎,书桌上笔墨初干,新得的话本还未完全抄完,月光照进来,一屋的兵刃闪着冷厉的光,玄九褪下湿漉漉的衣衫,一头扎进被子睡死过去。
万杀谷的任务于月初公布,高置榜首的赫然是一道要命的任务,刺杀赵王司徒晔。
谁都知道,这是个死活,任务成不成功不一定,但是定然会死!
玄主望着榜下嘁嘁喳喳的脑袋,一阵烦闷,玄字辈的当真比不得地字辈的,当不得大任。人群散得只剩一两个的时候,玄九的探子来揭榜,恭恭敬敬撕下的赫然是榜首,刺杀司徒晔。
玄主满意地点点头,从小儿收养的孩子就是比旁的强,着实长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