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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正如李鹤并非一开始就是个暴君,若水观也并非一开始就受皇上青睐。

      在南北战丨乱的那些年间,这里也就是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后来张老道长救助了落难的太上皇帝,为他提供了庇护,等南朝在此发迹,打下了自家江山,若水观也因此受恩赏而水涨船高。

      后来先帝崇尚道家,五花八门的道观遍地开花,若水观顺理成章就成了当中名头最大,声名最响的一家道观,逢年过节京城人家总少不得若水观的一炷香、一份香油钱,最大的原因莫过于观里的张老道长还担任了南朝两任皇帝的老师,因而年节除了香火,也少不了迎来圣驾,蓬荜由此生辉,久而久之,小道观就成了有模有样的大道观。

      李鹤头一回来若水观,便是被老皇帝罚来关禁闭的。

      老皇帝不知是突发奇想还是被谁灌的迷魂汤,这一趟想得相当周到,十皇子这顽劣性子得治,治标还得治本,道门清净地正好可以给他去去浮躁,为对付老太后,他还特地找了个由头,让李鹤去给老太后祈福,可谓圆滑到了极致,坚决到了极致,就差没派禁卫过来将他五花大绑地丢到观里去。

      这由头理直气壮得不容人抗拒,李鹤见老太后笑逐颜开的模样,便知这回只能屈从,隔天收拾收拾行李,就辞别了他那大好京城,钻进了山沟沟里。

      若水观远离皇城,避世离俗地建在了山间,从宫里出来,得赶上半天的路,当中还要走好几个时辰的山野小道,直接掐灭了李鹤偷溜的小心思。

      来也就来了,他被罚禁闭也不知收敛,大步流星地闯进门,张嘴就让人上好酒好菜,又令人去找吹曲跳舞的,结果惦记着的一连串还没讲完,就被观里浓重的香火味呛了鼻子,眼泪鼻涕糊满脸,诸天神佛给他来了个下马威,张老道长跟他初相逢,接见了这么副涕泪俱下的尊容,双方都没留下什么好印象。

      旁人都道李十皇子是真正的皇子,他恣意又逍遥,还能挥金如土,简直满足了所有人都荣华富贵的遐想,可放家里摆着,那就是个败家子,早晚是要被爹娘打断腿的,但败家子再如何顽劣,还有老人罩着宠着,张老道长自忖一把年纪,斗不过精力旺盛的年轻人,也不好开罪了李家,于是深谙道家精髓的老道长睁只眼闭只眼领了皇命,很是随性地当起了李鹤的教书先生。

      老道长须发皆白,往榻上一坐,自带仙气,他就这么仙气缥缈地掀了掀眼皮,望着下面偷偷翻着小话本的李鹤,心平气和地讲起了书,老道长讲的书从弟子经讲到了三字经,就是不讲什么正经有用的玩意,李鹤昏昏欲睡地上了几天课,满天跑的神魂终于着了家,拔冗把老道长絮叨的一两句书给塞到了耳中,这么一听,他才发现,这老东西讲的根本就是给观里小道童们说的那一套玩意,尽扯些三纸无驴的淡。

      刚开始李鹤颇觉有趣,干脆邀上小道童来念书,可过没几天玩腻了,他也就不乐意了,上面的张老道长从善如流地换了副腔调:“行啊,既然你这么提了,那我们的第一课,就讲有所求。”

      “老道长,谈这可不容易,你可放过我吧。”李鹤听了就是一愁,拢了扇子对老道士鞠一躬,张嘴就道,“我想要的东西那就实在太多的,若要说到当中之最,那可就太难了,繁华与富贵我生来便有,金银珠宝那更不是稀罕,我想要的,自然是这凡世间没有的东西。敢问大师,我若要取这天上月,要去掉这一身地上尘,从此与天地日月长存逍遥,应该怎么办呢?”

      张老道长一滞,没料到十皇子早得了他爹的真传。

      李鹤不等他开口又接着道:“历朝历代多少皇帝都在琢磨这个事,反正也没人琢磨明白,那我就更不必提了,所以嘛,谈这个我们还不如谈点别的。”

      张老道长却定定地看着他说:“为何不求些可求之事?”

      李鹤一挑眉:“譬如?”

      张老道长俯下身:“福寿多不过三代,而治世功名可致千秋。”

      李鹤眨了眨眼,少年人特有的清亮眉眼忽地一弯,他展开扇子,凑了过去悄声问他:“老道长,你想教我当皇帝?”

      张老道长还没来得及拿起戒尺,把这没正人型的货扇回去,紧接着就被他大逆不道的直白吓了一跳,忙俯下身来:“贫道不敢,只是我曾跟先帝交好,也曾是今上的老师,如今皇上让你过来受教,其中必有他的用意。”

      想来老皇帝也不是闲得蛋疼,将李鹤安排在这学习静思,除了治治他这性子外也有那么几分言外意,可君心难测,老皇帝此举背后究竟有无深意,李鹤不敢擅自揣摩,官海有如吃人的漩涡,一只脚踏进去就难以回头,他也明白张老道长的意思,到了年纪,纵是闲散王爷也得想想安身立命之本了。

      只是这天下任谁都有本事安身立命,贩酒卖花是一样,当官入仕是一样,要是个有熊胆的,尽可以挑起大旗占山称王,出身皇家却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好半晌,李鹤才扶起了张老道长:“我就这幅模样,父王对我最大的想法,约莫也就好好读点书,先生多虑了,治世换谁来不行,往后有兄长们撑起大好河山,那我跟弟弟们嘛,就负责替他们享受这河山好了。”

      张老道长满怀感慨地听完他的混账话,嘴角一抽,仙人般的姿态当即分崩离析,挥手甩下一堆书给这不思进取的十皇子,不抄完不许吃饭。

      李鹤捻起几页瞅了一眼,唉声叹气地夹起了笔,都讲道观远离红尘事了,这到底不切实际,世上何处不染尘埃?

      老皇帝在位年间算得上清平,偶有争斗也仅限西北两处,西边蛮人搅扰已是常事,北边却有些许不同,在太上皇帝组建南朝之前,南北两地曾是一家,皇家争丨权之际太上皇遭人算计,落了亏不得已仓促南逃,后来率着兵马重振旗鼓,可北朝局势已定,太上皇无奈之下与北边彻底割裂,成立了南朝,如今两边三不五时就在狗咬狗骨,都称自己是本家,都拿对方当逆贼,谁也说不清背后那一团乱麻的来龙去脉。

      向来这些明争暗斗都是浑水,理来理去无非是权势二字,李鹤并不想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去涉水试深浅不可,他想要的从来很简单。

      可李鹤那满嘴俏皮话,老太后爱听,到了老皇帝这儿就不管用了,听完张老道长的转述,皇上勃然大怒,连老太后来劝都不管用,当下就把李鹤塞到了齐大将军麾下,不在外头磨出个人样便不准踏入京城半步。

      齐大将军征战沙场多年,替两代皇帝扫除障碍,至今宝刀未老,他杀敌无数,军功也无数,是个铮铮铁骨的人物,除了皇上,还不见这人给过其他人面子,让李鹤到他麾下,要吃的苦果可想而知。

      不过李鹤显然不是个有先见之明的人,否则他就不可能安然在京城中当个大花瓶了,听完老皇帝的命令,他正好在京中也快腻透了,齐大将军是个老将军,人老知轻重,军威再盛也拿捏不到他头上来,等他出了京城,准能找着机会溜出去,出去了还能下江南,现下正是花红柳绿的好时节,他可以泛舟湖上,饮酒垂钓,听听吴侬软语唱起的小调。

      他倒是想得妙,可齐将军没那么好对付,老将军是个人精,早就从皇上那请了个令牌,此令牌最大的用处,就是能在李鹤那千金之躯的屁股上打板子,后者文不成武不就,一板子下去小半条命就要呜呼哀哉,在性命之忧的虎视眈眈下,李十皇子终于在武力面前低了头。

      浸淫武术的人跟李鹤这个浸淫玩乐的人截然不同,这些年娇生惯养把他骨头都养散了,不说起的比鸡早是个难事,顶着日头跑几圈就要闹病闹回宫,再不然就是哪里磕着碰着,自从进了齐将军的营地,十皇子身上的脂粉酒香全都荡然无存,每天都挂着青一块紫一块出门。

      只是军营日子再苦,那也仅是吃住跟锻炼的苦,后来西征平丨乱,齐将军奉了皇命,不得不任劳任怨地拉扯上这么个累赘,才真是愁大了头。

      那阵子恰逢老太后仙逝,老太后一辈子多福多寿,年老也没遭什么罪,一觉睡去就再没醒来,李鹤是她老人家亲自带大的,伤心没几天,就听到齐老将军传来的消息,他长这么大,最远就去过城郊营地,听说要出征,就浮想了一连串自己的死状,被真刀真丨枪吓得腿脚发软,恨不能给老太后守孝三年。

      可在军丨情面前,人情都是虚的,齐老将军派了一队将士过去,拿圣旨将伤心欲绝的李十皇子请离了京城,后者不情不愿地上了路,整天就像张过了期的狗皮药膏,往哪都不服帖。

      走在前头的齐老将军回头打量了李鹤一眼,吩咐将士说:“想闹就由着他闹去,嗓子哑了,还能换我几天清静,累就更不用管了,我看是早些年玩乐过了头,虚的,练练就好,今天还要再走个十来二十里路,走不动,那就来人把他绑马上。”

      李鹤再怎么着也终归不是地痞流氓,也是强撑着一份皇家体面的,至今还没遭到如此非人的对待,他当即就吓得板正了后背,硬撑出个正襟危坐的模样来,黑着脸把听令拿着绳子赶来的将士喝跑。

      “西征多有凶险,本不是十皇子你这种人该来的地方。”齐老将军一脸严肃地说,他扫了眼李鹤,后者满脸写着‘既如此为何还要拉我下水’,怨言满溢于表,老将军哀其不争地摇了摇头,“皇上要磨砺你,便意味着要用你,倘若你经不起他的考验,恐怕只有战死沙场的这条路。”

      “我要那么能干做什么?太聪明的都活不长。”李鹤说,“假如我是个只知败家的蠢货,那么日后皇兄们称丨皇丨称丨帝了,还能提携我这么个废材弟弟,赏我口饭吃,能吃饭的命,当然比随时可能掉脑袋的命要好百倍。”

      听了他这话,齐老将军弯起嘴角哼了一声:“可皇上说他喜欢跟你下棋。”

      李鹤神色微凝,露出个苦恼的微笑:“父王也真是,大概是因为我总输给他,每回输了我总得替他做点什么,他就觉得高兴。”

      “不。”齐老将军说,“皇上亲口对我说,十皇子棋下的最妙,每回让他棋都让得很巧妙,让他知道你这颗榆木脑袋还是能雕琢几下的。”

      李鹤神色一冷。

      齐老将军见状就爽朗一笑:“我粗人一个,拿起那把雕刻小刀都难为我,何况是雕人,你要是废在了沙场上,我顶多拿项上人头给皇上赔罪,你最好别要期待会有那一天。”

      李鹤敏锐地听明白了一点:“父王愿意用我,是我福分,但我死在哪,对他们而言都无所谓,是吗?”

      朝堂凶险,身处那位置,总会有人觊觎上,李鹤无心争丨权,可不代表他没有作为一颗棋子的价值,老皇帝将他丢到军中,有磨炼他的心,也有保他的心,日后漫漫长路都看他个人造化,只是个中深浅不是一两句话能道得清楚。

      齐老将军只隐晦对他说:“你不杀人,人就来杀你,而你又是怎样,没权没势,老太后走了就再没人顾得了你,倘若你再任性妄为,日后的下场不比战死沙场好多少。”

      平和安定的时日难见真英雄,也难混功绩,皇子们大多争强好胜,都想要成为鹤立鸡群的那一个,爬不出头来,就只能背地里搅搅浑水,把别的人拖下去,各种栽赃谋害层出不穷,江山没太大的外患内忧,倒是朝堂上始终一片乌烟瘴气。老皇帝守着这江山好些年,没有先帝那么大的雄心壮志,非把北地收复不可,他想要一个替他守成的人才,而不需要那么多筹谋与算计,李鹤这种知足常乐的心态反而最招他喜欢。

      齐老将军听他这么掏心挖肺,本觉得皇上爱子心切,看走了眼,如今想来,这世间权贵子弟一大把,惹出的是非也一大把,宫墙之内是暗潮汹涌,可宫墙之外三天两天准要闹出点事端,那些个惯常流连秦楼的公子朝臣,身后都背着一箩筐的把柄,唯独李鹤是个与众不同的奇葩,他虽然贪玩,喝得尽兴也爱耍点性子,偏偏从来跟是非二字扯不上干系。倘若这些年的顽劣都是他有意为之,那么李鹤其人还是有那么几分可圈可点之处。

      但李鹤跟齐老将军走南闯北,一身懒骨头在千锤百炼之下,也渐成了副硬骨头,听齐老将军把话都撂在这了,他也不可能转眼就换了个人样。

      他见过世间至高的繁华,有着寻常人家不可高攀的出身,连教书先生也是皇上重新挖出山的一代大儒,可仔细算下来,终究只是个从未出过京城的井底蛙,终究只是个从未离开锦衣玉食的权贵子弟,但也终究不是无药可救。

      直到李鹤走得远了,很远很远了,远到入目尽是闻所未闻的光景,远到耳畔风声尽夹着些陌生腔调与歌谣,远到深知繁华终究是凤毛麟角,而非世间的独一面,他才知这天大地大,知这潇潇风雨江湖路,有山之悠悠,有水之悠悠,也有功成之悠悠,身死之悠悠,唯独荣华富贵不在其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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