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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鱼和雨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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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熬的晚自习终于结束。
江然没像往常那样等着纪池过来接她,而是拽着情绪,逃到操场跑了整整三圈。喘息,流汗,肺里钝痛,最后累倒在人工草皮上。
夜里灯火寂寥,操场昏暗得像是一汪死水。江然就这么放空了很久,直到不远处传来口琴声,她才坐起,循声望了过去——
方季廷,忧郁漩涡里的方季廷,正倚靠在足球门边,孤孤零零地吹着口琴。
他也看到江然了,两位同样失意的人互相对视。琴声断了几秒,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回响在夜晚的校园里。
那是一首《贝加尔湖畔》,旋律怀旧,让人想哭。方季廷吹出这些音符时,脑子里在想什么呢?遥远的俄罗斯吗?还是遥远的舟可温学姐?
江然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正挂念着遥远的纪池——他在国旗下接受表彰时,她在人群里注目远望;他代表国家队备战世界级的比赛时,她蜗居于试卷因为分数捉襟见肘……
他们之间的差距本就彰明较著。
有关自己的一切,庸常且渺小;而有关纪池的一切,全都像天地初开时掠过的那织云彩,漂亮却也遥不可及。
琴声渐弱,江然抹了抹眼角,满手湿润。她充满悲伤地看着方季廷,问他能不能吹一首《爱的礼赞》?
方季廷沉默几秒:“换一首吧。”他的声音很轻,像在唏嘘自己那半路夭折的单向爱情。
江然这才想起舟可温与师兄在一起的事情。她吸了吸鼻子,闷声说了句抱歉。
“没什么好道歉的。”方季廷给她递过去一包纸巾,“哭一会儿就算了,你男朋友肯定舍不得看你这样。”
纪池确实舍不得,但他对此一无所知,此刻依旧徘徊在空荡荡的高二楼里。
熄了灯落上锁的教室让他有些困惑,这大概是江然头一回放自己鸽子,失落是有的,但心底更多的却是担忧。
他倚在栏杆边等了很久,直到走廊里的声控灯彻底熄灭,夜色变成更稠更密的巨网,驱逐着人赶快离开。
*
第二天起得很早,江然六点出发去南京,纪池五点半就等在了宿舍楼下。
那会儿天色蒙亮,四下无人,他站在冷风里干着守株待兔的傻事。以前何曾犯过这样的傻呢?偏偏昨晚睡不踏实,就想赶过来看她一眼。
江然穿得单薄,从宿舍楼出来后,始终低着头回避视线。纪池脱下外套,迎上去把人裹进怀里。
双臂勒紧,她竟真变成一只脆弱柔软的小兔子,红着眼睛,瑟瑟缩缩地不敢看他。
“怎么了?”纪池垂眸。
“我昨天……”江然想要解释,但张张口,声音却沙哑得厉害。闷声哭过一宿,嗓子眼全是长夜的余烬。
凛风吹过,他们相顾无言。
纪池抬手把她的碎发拨回耳后,在那欲言又止的十几秒里,江然眼底醒目的泪迹已经交代了七成原因。他没追问,只是牵过她的手慢慢捂暖。
“准考证打印了吗?”纪池问。
江然点点头。
“那中性笔呢,够不够用?”
“够的。”她轻声回答。
纪池又递过去一个纸袋:“给你准备了面包和牛奶,上车之后多少先吃一点。”
“好…”江然恍惚几秒,动作滞涩地接下。
关于昨天,纪池真的一字不提,反倒絮絮叨叨地叮嘱了不少琐事。比如手机的电量、备用的零钱,甚至是南京城傍晚即将落下的那场大雨……
他像照顾小朋友那样牵着她走了一路,经过致远桥,穿过中央广场,最后分别在学校西门——大巴车就停在那儿,引擎声嗡嗡作响,带队老师拿着名单清点人数。
“江然——江然同学来了吗?”
名字已经喊过了好几遍,可他们却像合谋那般,躲在车尾沉默相拥。
片刻之后,纪池终于亲了亲她的额头:“没关系的,知道吗?”他又移到那双微微泛红的眼睛,“真的没关系,你去吧,我等你回来。”
时间催着他们分别。江然终于松开怀抱,冷风顺着四肢蔓延,她身形一晃,咬咬牙还是说出了再见。
那正是破晓时分,天际线染着大片金黄。江然隔着车窗回望,纪池立在薄薄的晨光里朝她挥手作别。
如果世界就此停转多好。春天还未结束,四月中旬的这个早晨,他们曾在寂静无人的校园里并肩看过一场日出。
但车子依旧开走了,天边的游云飘浮一路,终于挡住曈曈初日。
*
答题纸白得晃眼,开篇印着第九届作文比赛的复赛命题:追逐。
江然盯着看了一会儿,她有很多内容可以写——希腊神话里追逐太阳的伊卡洛斯,融化蜡封的羽毛翅膀,为了野心跌入海洋;《楚门的世界》里追逐自由的主人公,打破边界,踏上乌托邦外的真实之路……
然而笔尖落下,第一行却赫然写着:“可能已经追不上了。”
她在说有关风月的事情。纪池长她一岁,始终走在前面,哪怕步子再慢,总有一天自己都是要往前追的。
以前他在身边,从不觉得遥远。然而失意过后,追不上的感觉开始变得强烈——他已经是未名湖畔信步闲游的春风,她却是风雨飘摇里脆弱不安的芦苇。
江然失神片刻,低头看见氤氲的墨迹,才知道自己正在安安静静地掉着眼泪。
她轻轻擦掉,作文纸却斑驳一片。
完了。
真的完了。
直到最后,再也没有谁像纪池那样,愿意握着铅笔,为她在右下角写下一个漂亮的「Pass」了。
离开考场,鼓楼校区弥漫着潮湿的气息。江然无处可去,坐在门前的长椅上看了很久的法国梧桐。
某位穿着平野校服的女生看到了她,拍了拍肩膀,拉着她一块儿回到了大队伍里。
那大概是一个开朗外向的女孩儿,一路上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
“我其实看过你写的文章呀,范文讲义上登了好多次,我还偷偷记在了摘抄本里。”她边说边笑,“写得真好呀,怪不得高一就能拿到国奖。”
江然有些尴尬,正不知如何回应时,恰好经过一家便利店,她婉言:“你要不先走吧?我想去超市买把伞,下午可能要下雨。”
“别买了。”女孩儿拍了拍自己的双肩包,“我带着伞呢,到时候和我一起撑吧。”
那应该是一个诚恳的邀约,江然看着她亮盈盈的眼睛,突然觉得自己不太礼貌。她掏了掏口袋想要示好,指尖却在摸到糖纸时忽地顿住——
她穿的还是纪池的外套,左边口袋里习惯性地揣了很多糖果。
江然想起来,每次自己不开心时,他都会塞过来一颗糖。而今天悲伤泛滥,竟也误打误撞地塞了一大把。
“你怎么了?”同行的女生看她脸色煞白。
江然摇头说没事,却在走了几步之后,无比丢脸地当街淌下了眼泪。
*
傍晚的那场大雨如约而至,但说要一起撑伞的女生最后却没出现。
江然本以为她是被自己失态的模样吓到了,后来才知道人家进了决赛,那会儿正在台上领奖拍照。
她心有戚戚地望了一眼南京长街,迎头钻进雨帘,有些狼狈地跑回了大巴车上。
纪池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但江然不敢接,只在蒙了雾气的玻璃窗上,写了很多个“对不起”。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明明约好了第九届作文比赛北京再见,可这一次,她却连决赛的入场资格都没抢到;
明明答应过小高考会尽力拿A,可结果一塌糊涂,辜负了那本满满当当的历史笔记……
江然很悲戚地在想,为什呢?为什么自己总在关键时刻频频出错?为什么信誓旦旦做出的承诺,到头来全都变成了虚妄之言?
*
大雨逐渐停了,路面积着浅滩。
那已是夜里十点过半,熄了灯的校园一片沉寂。纪池本该睡了,但他没回宿舍,此刻正立在昏暗路灯下,一遍又一遍地翻着手机。
“出考场了吗?”
“广州路有你喜欢的餐厅,记得吃午饭。”
“无锡现在下雨了,你那边怎么样?”
……
那么多条短信,关切的、担忧的,江然统统不回,最后甚至连电话也一并拒听。纪池没有办法,只能立在寂寂长夜里,备受煎熬地等她回来。
远光灯闪过,大巴车吞吐几声,终于停在了寝室楼前。纪池在那一刻像被重启,恍惚几秒,大步流星地迎了上去。
带队老师还在看着,同行的其他人也都侧目巴望。然而他却不管不顾,牵过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送去一个急迫不安的拥抱。
良久,人群散去。
纪池哑声开口:“我应该陪你去南京的。”
他在联系不上江然的每一秒里,困惑过,也失落过,最后却淹没在如潮的懊悔之中。小高考,作文复赛……那些江然感到慌张无助的时刻,他居然全都不在身边。
双臂收紧,纪池死死地抱住她。仓惶感像是冷风,呼啸而过,饶是一米八几的大高个也不住地微微轻颤。
江然闷睡一路,把所有情绪压在心底,此刻竟也能语气轻松地接话:“你去南京干嘛?我其实挺好的,和同行的女生逛了一下午的街,还带了礼物回来。”
她说着挣开怀抱,从包里拿出了一条云锦丝巾,月白色面料,缀着孔雀羽线。
“这是买给阿姨的,颜色和花纹应该都挺衬她。还有……”江然又拿出一个手提袋,“我听别人说雨花茶清神醒脑,就给叔叔买了两罐,你帮我一起带给他们吧。”
她装得真像个没事人。
明明不久之前,还在南京街头对着陌生人哗哗淌泪。而现在,最亲密的人就在眼前,江然却平静、温和、朝着你笑。
包里还装着明信片和纪念笔记本。“南京欢迎你”这五个大字,在昏黄灯光下有些欲盖弥彰。
江然的心思太明白了,她想借此告诉纪池,你看啊,我真的挺好的,还能把这次失败的竞赛当作一次旅游。
然而笔记本翻开,掉出一张白纸,打过几个旋后栽进积水滩里——那是她的准考证。
江然在这一刻终于暴露出窘迫与难堪。她迟疑两秒,还是倾身捡了起来。
“原本还想礼尚往来送你一张获奖证书的,但是现在不行了。”她看着斑驳的准考证,认命那般坦白,“复赛没有通过,纪池,我去不了北京了。”
四月的夜风原来这样凛冽。
纪池抱着江然,想告诉她没关系的。
但不可能没关系啊。他知道她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了两次。那些未弥补的遗憾最后变成了更大的遗憾,那些欣然自得才华从此也多了第二道阴影。
纪池说不出安慰的话,他只能挫败又悲伤地抱着江然,轻拍她的后背,亲吻她的发顶,任由肩窝处一点一点地浸湿眼泪。
哭到最后,怀里的人含糊地呢喃着什么。
纪池俯身去听,心脏倏地绞痛。
江然一直在说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