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四章 ...
-
“朋友,还是女人?”
那小姑娘年幼,脸上却端着一副老气横秋,揪着梁不周打量打量,道:
“你们现在要去哪儿?”
“自然是朋友。”
面对这姑娘,卓满棣又把他的假笑挂起来,梁不周觉得他对小女孩有那么丁点儿忌惮。
“我带梁姑娘去后山底下。”
女孩闻言,皎白手腕从袖子里伸出来,转那金贵手环的动作忽而一滞。
“她就是你请来的那个新帮手?”
少女盯着梁不周望了好几眼,瘦瘦弱弱一个漂亮姑娘,长得有些面熟,腰上一把破木刀,身形单薄,然而核心紧实,姿态分明是个凡人。
她奇道:“一个凡人?”
想了想,端详梁不周的脸:“还是梁家那个木头花瓶?”
卓满棣没有替梁不周正名的意思,就连梁姑娘本人,也对这点儿挖苦浑不在意。
他道:
“不错,你该去老太太那儿了,卓灼琢。”
潜台词就是在赶她走。
小女孩那股子不符合年龄的成熟气,在她的一声冷笑下达到极致。
“梁不周,我倒是还记住了你的名字。”
名叫卓灼琢的小姑娘踱步,走到梁姑娘面前,仰头和她平静无波的眼睛对视上。
梁不周从她的身上读到敌意和不满,毫无缘由。
“你杀过人没?”
比她矮了一个头的小姑娘问。
梁不周摇摇头,说不曾。
卓灼琢嘲讽地裂开嘴角,又问:
“没杀过人,又怎能去杀妖魔?没沾满鲜血,又怎能踏入此处?没十足的把握,又怎敢进他卓满棣谋划的这个局?”
不等梁不周回答,扭头冷冷望着卓满棣,虽是年幼,眼里却森然如修罗:
“你的眼光原来如此让人失望,我从来就不信你能成功,卓满棣,等你失败,早晚要回到我身边。”
卓满棣面上还是坦坦荡荡地微笑,这态度更让卓灼琢愤怒。
“我倒要看看,这个小姑娘能帮你做什么事。”
她吹了声口哨,响亮又尖锐,从他们这儿,一直传到卓家的另一头。
梁不周收回刀,这个姑娘已经没有想要对她动手的意思。
只是天意人,难道都如她这般么?
那声口哨下,从卓家纵横交错的房屋之间,忽然钻出一道浑身冒着金光的虚影,红红火火好像一颗大球,等到近了,随着一声回应嘶鸣,才能看清里头是一只张着翅膀的怪鸟,肚子浑圆,眼神锐利。
却听小姑娘道:
“虎火还在待产期,凶得很,陪你去一趟。”
“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卓满棣。”
说是帮忙,实则是监视,卓满棣心里清楚的很。
女孩说完毫不留情地走了,留给二人一个背影。
梁不周侧头,瞧见卓满棣苦笑一下,那股轻浮还是裂在地上,复杂的泡沫在他如汪洋大海般的眼底掠过,什么都没有在倒映。
说实话,梁不周看不懂他俩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天意人都是这副模样么?”
她问卓满棣,男人的肩上停着那头“虎火”,风撩过他鬓角的发。
“是啊,天意人里,绝大多数都是这么傲慢。”
卓满棣道。
梁不周觉得他和那个姑娘像兄妹,又没那么像,不过很快,那些她懂不了的暗流涌动,都被她抛诸脑后。
卓家静悄悄的,是真的走了不少人,而只有梁不周和卓满棣,此刻还会走在这条通往后山的羊肠小道上。
在走下最后一个山坡前,梁不周的脚还稳稳当当,但当她回首而望,卓家却忽然好像隔了好远,须极目远眺才能看清。
山下一大片枯死的树林,没有鸟叫,也无虫鸣。
这里是后山。
在卓满棣肩上的那头怪鸟感受到吹来的风,就连梁不周也闻见,在浓密的枯枝败叶中,有一股腐朽的气息在盘旋缠绕,那是什么?
“我来给您看个大东西,梁姑娘,您一会儿可别乱了阵脚。”
卓满棣宣告。
男人磁性嗓音刚落,梁不周低头便瞧见林中的卓满棣似乎伸手抛出了个金光闪闪的玩意儿,和他手心的金光如出一辙。
那乾坤圈样的东西一边朝前飞去,一边在片刻间涨大了数十倍,在红衣猎猎的小人儿前竟是有如天坑般大小!
“畏伏地魔,莫藏身形,起吧。”
卓满棣清澈的嗓音擦着梁不周的耳畔而起。
但见卓满棣面前的光圈一凛,光芒瞬间蹿起数丈高!
整个树林在青天白日下竟然被照得熠熠生辉,梁不周一双黑目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光源处。
一细看,在那光圈之下,泥土块竟开始微微隆起。
“可抓紧你的刀柄了?”
梁不周眼皮一动,面上不显,却着实被吓了一跳——
原来一眨眼,这个男人居然又回到了她的身侧。
她瞧见那土包顶端的土皮沙沙剥落,有什么东西正跟着呼之欲出!
“呜…………”
随着一声闷响,土包里伸出只巨大的泥手。
“咯咯咯咯——”
面上的泥土又大块大块剥落,露出张大脸来。
长獠牙,肥鼻子,怒目圆睁,泥土地的野草零星成了鬓毛。
“——隆!咯——隆!”
巨大的怪物从地底诞生了。
就是它?梁不周用眼神询问。
有些不对劲,这头怪物,怎么这么像是被卓满棣从土地中召唤出来,而非自己爬出来的?
“请吧,梁姑娘。”
卓满棣朝那儿让身,肩上的巨鸟叫了两声,金眸冷冷盯着梁不周。
但是有个常识不可不知晓,在四陆,土地就是天意的敌人,人种地,耕作,本就是违逆地魔而行,也正是因此才惹得小气的地魔震怒,非要攻击人、消灭所有人不可,千年以来,人和妖魔一直都是敌人,所以卓满棣一个天意人,应当不会和妖魔有什么关系才对。
待到她察觉的时候,手里的刀已被全数抽出,一股莫名的气势压得浑身发着冷汗。
在她面前,这个庞大的怪物是几十头野熊,几百头鬣狗般大小,而她是它面前渺小无助的蚂蚁,脆弱不堪一击。
在肥沃与枯萎交错的地界,梁姑娘终于抬起手腕,作了个“起”势。
无名刀法,从起势开始,就是刚烈凶戾!
“希望你会是一个合格的刀客。”
卓满棣甚至有那么丁点儿忐忑和迫不及待了。
在此刻,这种十几年都极少出现在他心中的情绪,让他看着面对怪物的姑娘,甚至有些想要微笑。
他没见过这刀法。
梁不周握着刀,熟悉的磅礴杀意让她热血滚烫沸腾起来,她的眼睛注视着猪怪丑陋的面庞,那张巨口下滴落的涎水绵延不绝,唾液的臭气直往她的鼻孔里钻。
眉眼透着寒气,猪怪和她对视着,从喉咙深处掀起一声难以入耳的呻吟,喷吐而出的气息把她额角的头发拂起来,露出她那张杀气腾腾的面孔。
和从前的千百次没什么不一样的。
姑娘着身绿衣,如棵青葱油菜,然而出鞘的刀,却比谁都快!
“咯隆!咯隆!”
妖魔整个儿从地里爬了出来,土块从他的身躯上大块大块地掉落下来朝梁不周砸去,它双手握拳,猪脸一皱,狠狠地朝着那个绿色的身影砸去!
“咯隆——!”
可它渺小的大脑未曾料到,这对凡人理应必中的一击居然落了空。
慢极,慢极,灰衣姑娘的身影,兀然出现在妖魔的身后。
既然你不比追月紫电,亦不比山间清风,这速度,又如何能将她击败?
“你能杀得了野兽凡人,那,你能杀得了妖魔么?”
一旁喃喃自语的卓满棣伸手轻抚鸟羽,他眼里的波涛汹涌,甚至比身在局中的梁不周还要更甚。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今天对他来说究竟是多么重要的一天。
“咯隆!咯隆!”
怪物咆哮着朝她屡屡挥拳,擦着衣角过去,这裤腿绑着脚,实在是碍事。
梁不周双腿弹地而起,半途被劲风一掠,勒着大腿的布料,被她一刀剥开,卓满棣静静地闭上眼睛,非礼勿视,险险避过。
“……不错。”
仔细一瞧,姑娘面朝妖魔,那张清秀的冷脸上浮起一丝淡薄笑意。
可光有力量又能奈她几何?
梁不周眼神一锁,早就瞄准了地里猪精那肥头大耳间藏着块璀璨辉煌的金黄色宝石,除了唾液的气息,在这里那股臭气最是浓郁,这摆明了是在告诉她,究竟该朝哪儿下刀。
“咯隆!”
猪精似是被激怒,乱拳朝着她所在之处袭来。
只可惜梁不周不是老师傅。
那拳头和石块朝她袭来的轨迹在那双眼睛里变慢了。从前在草丛和树林里学习的每一课都如闪电般冲击着她的脑子,预判和分析成了一种本能,此刻左是左,右是右,右蹄下一步要朝她的右上方来,它想要怼她的脑袋,而猪口,正追着她的肚腹方向而来,可是——
它们都很慢,很慢。
慢极了。
梁不周感觉到本能正拎起她的脚步,前前后后,一拳两拳,避有可避,脱有可脱,踏着凡人难以用眼睛看清楚的步伐,身若游龙,变若行虫。
呼吸之间,不需回首确认,她晓得所有攻击皆都被她躲过。
“咯隆——!!!!”
猪精怒号着,朝着成功近了身的凡人低下脑袋,张嘴露出一口泥土做的肮脏牙齿,让自己那土屑夹杂着风的口气朝着梁不周吹去。
你竟是自己送上门来。
梁不周的刀未有半分滞泄,略显矮小的身影又是鬼魅般的一晃,再转眼,那口普普通通的漆黑的木刀携着劲风,直直朝着妖魔层层横肉肉堆出来的眉心狠厉地扎下去!
至此,因忽然用力缺乏热身,她的嘴里漏出一丝难以忍受的低吼:“喝啊——!”
这一声还未落尽,猪妖就从喉咙深处里迸发出更有甚于前者的痛呼,它的四肢在被刺中的那一刹那可怕地痉挛起来,巨大无比的身体向后仰去,随着脑袋每一次疯狂的扭动,它的鲜血都愈发严重地从创口喷涌而出。
“呜————!!!”
猪妖的血顺着脑袋流下。
被切中了要害的它愈发狂暴,两只浑浊金眼发红,直直锁住梁不周变幻无穷的身影,猪精身上长着两只怪异人手,疯狂挥舞着想要将趴在他脑袋上的梁不周扒下来。
不妙。
“喀——!!”
叫声凶暴异常,猪精身上的疯狂在此刻达到顶峰,就好像忽然之间,力量在它身上回光返照,爆发出针对这个顽强小蚂蚁的巨大力量,怒火冲烧。
梁不周垂头一望,随着猪精的身形拔高,这片土地的颜色忽然衰弱几分下去,成了暗灰。
罩子外静观其变的卓满棣,左眉毛突突一跳。
就这么一晃神,姑娘白皙细弱的脖颈被两根粗糙的手指掐住,梁不周剧烈地抖动起身体,但无济于事。
这头猪精的力道太强太强,纯粹的力量,巧劲无所遁形。
男人手指一重,拔下肩上虎火一根羽毛,鸟痛叫出声,却无法撼动男人的目光。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场中那个姑娘的身影,看她被钳制,看她挣扎,看她整张小脸憋得通红,看她好像垂死。
口中那声叹息,几乎都要溜出来了,卓满棣的眼睛里却没有半分怜悯。
她是最后一个了,梁不周,是他最后一次尝试。
如果失败……
若这猪精是人,恐怕此刻要狂怒至极,分明是一捏就断的要害,确如卡在巨手中的铁丝一般难以解决。
梁不周回不了头,整张脸憋得青紫,那力道还是遏制住了她。
但她还有招,还未到穷途末路。
两腿钳住,整个人向后一摆,忽然使力。
如果她没猜错,这猪精的身体很可能和泥土息息相关,瞧这片林子的茂密程度,必然是壤土,而壤土再怎么牢固,也绝抵不过她的力气,只是缺乏那么一个节点。
猪精的身体密度随着动作反复变化,只要抓住疏密节奏,她可以顺势拔出手中的黑刀。
眼睛追索着猪精皮肤的表面纹理,果不其然,那儿的土壤孔隙忽然增大!
刀如游龙,顺着轨迹一路扎过去,仔细一瞧,暗藏规律。
“喝!”
姑娘脆喊出声。
黑木刀被拔出,五指放松,借着力气在空中来个绝地转弯,反手插在身后的手指上,猪精发出一声惨叫。
远远望去,梁不周整个人弯成一头长反了的小虾。
两腿一松,姑娘滑出了猪手的攻击范围,又立刻两手收紧,借着同猪妖皮肤的摩擦力稳稳地掉落在地上,猪妖却被她挠的痛呼出声。
眼睁睁地瞧见猪精在浑身颤抖,一阵地动山摇,连结着它的这片土地也跟着震起来。
梁不周握着沾满血的刀,单膝跪地,但没有留给自己太多反应时间——
她左窜划过它的皮肤,跳在肉山上,这猪妖身形庞大却笨重,不可能碰到自己的后背,无论它怎么旋转甩动身体,梁不周死活都像一头吸血的蚊虫一样一动不动。
她要看着猪妖在狂怒和疼痛中折磨自己直至死亡,虽然猎物在反复挣扎,但绝对逃不过死的命运。
“呜————!”
猪妖仍在长嘶,像是已经看见自己可悲的结局,然而在场的仅剩下它的敌人,没有人能给它半分希望,这样的场景,就连怪物也要痛苦。
已经结束了。
张大嘴,就这样任凭唾液混合着鲜血流下,它那巨大的身体摔在地上,梁不周被震得从那肉山上滚下来,咕噜咕噜滚了几圈。
“好。”
姑娘背对着尸体,用刀撑着上半身。
如何杀妖魔?妖魔究竟和野兽有什么区别?师傅,你可没教过我。
但是我能学,能看,能从怪物身上领会。
我没有天赋吗?
我梁不周,还是没有天赋吗?无名师傅?
少女脸上缓慢地露出微笑。
已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