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刀》二熄化叹

13、第十三章

　　梁不周也曾经幻想过自己变成话本里征战沙场的天意将军，一场酣战过后，她在温香软玉、红尘漫漫中醒来，身边是共患难的朋友，向她递上一杯酥油茶，什么是酥油茶？
　　她还真想喝一次。

　　她揉揉自己冷硬的面颊，再睁开眼睛，拂晓的太阳有时候看起来就像黄昏一样，但要比黄昏更加透明稀薄，她身体的每个角落都在痛，却也分外舒畅，松软得像块土。

　　脑袋下软乎乎的，有人的温度，微微透出凉。

　　一只手拍拍她的脑门：“梁不周，你终于醒了。”

　　她弯弯嘴角，又疲累地放松下去，绛河的头发很长，落在她的手臂和脖子上。

　　“卓满棣呢？”
　　少女原本就不够清亮的声音，在干渴了一夜过后显得更加难以入耳。

　　“他还好，不过缺了一点儿肉，你倒不用担心他，天意人的自愈能力远比你想象的要好。”
　　绛河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那么和缓，就好像全天下从来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动容一样，梁不周躺久了，甚至差点儿睡过去，但现实的情形由不得她继续纵容自己放松。
　　白衣男人扶着她支起腰，在他的另一只手里，梁不周看到一块彩色的石头，里头透出由内而外的光华流转，分外好看。

　　还没等梁不周问，绛河已经把它收进袖子里，扶着姑娘站起来。

　　幸亏梁家地偏，清晨经过这儿的人也不多。
　　梁不周看到满目的疮痍，梁家被毁了个大半，屋子和房瓦崩塌满地，放眼望去一片废墟。
　　她还记得昨天上午的自己，还为了她那点儿练刀的时间在院子里和小玉对峙，还有来唤她去见卓满棣的梁夫人，这个偌大的梁家，只隔了短短一日不到，就成了这个样子。
　　梁夫人不在了，梁家的家仆都不在了，小玉没了，卓大公子也没有梁夫人看起来那么光鲜，遇上凶残的妖女，照样被打得连声叫爸。

　　卓满棣半梦半醒间，就感到一只手在拍他的脸颊。

　　他的半边脖子还痛的不行，刚睁开眼睛，就看见梁不周蹲在他身旁，还有她身后的白影。

　　本来是个漂亮的小姑娘，这下被满面的灰土遮掩五官，看起来像一只狼狈的皮猴，可惜她玩的不是泥巴，而是妖魔的尸骨。
　　不过昨夜在她身上瞧见的狰狞伤痕都好了大半，想来有一半是她背后那个若无其事的男人的功劳。
　　卓满棣的半边脖子还是一片惨状，但相比昨晚命悬一线的情形已经好上太多太多。
　　他揣测自己怕不是沾了某人的光，不然也不会恢复得如此之快。

　　姑娘只是没什么表情，但看起来格外面若冷霜，卓公子开始怀念从前那些逢场作戏的姑娘，起码她们会给他一点儿浮于表面的关怀。

　　“东西呢……？”
　　卓满棣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惦记他的东西。

　　梁不周摸摸自己硬邦邦的胸口，从里面掏出三本册子，有两本瞧起来一模一样。

　　绛河道：“把东西给他，梁不周，和我过来一下。”

　　梁姑娘留下一本空明刀法，剩下两本一巴掌拍在卓满棣的胸口，一脸老实道：
　　“拿好。”

　　绛河领着梁不周穿过破败的院落，梁不周认出来这个地方就是那天她练刀的地方，黎明染了半边黑色和暖黄，这里安静又祥和，和梁不周记忆里的一点儿都不像，适合说一些私密的话。

　　“梁不周，两月不见，你变了不少。”

　　梁不周发觉，在不看绛河的脸的时候，他给她的熟悉感反而更加浓重。

　　“变好，还是变坏？”她问。

　　“变得稳重不少。”
　　绛河答。
　　“我要同你说什么，梁姑娘心里可有猜测？”

　　“说说你的来历吧，绛河，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脑子里？”
　　梁不周问。

　　绛河的眼睛落在不知哪里：“我是一条游离世外的魂魄。”

　　“我猜也是。”

　　“为何？”

　　“若你没这副躯体，我会以为你是个老爷爷，鹤发童颜，通晓古今，我问什么你都知道，像个世外高人。”

　　绛河一愣，轻轻笑起来，他垂眼看着梁不周，道：
　　“我就是个老爷爷。不然，你以为我是什么？”

　　梁不周直接道：“你的这副躯体很好看，很显年轻。”

　　你夸，就不能连同我整个人夸进去么？绛河大声笑起来，好像梁不周又在逗他笑了，实际上，梁姑娘根本搞不懂自己说了什么，站在一旁默默等他笑完。

　　“这副躯体既可以说是属于我，也可以说并不属于我。”
　　他说。
　　“我在两个月前同一个人约好，要替他取一样东西，他替我准备了这副身体，又想想我们也许久未见了，我就来瞧瞧你，走之前他再三嘱托我了，绝对不可干涉你梁不周遭遇的所有问题，一切都要你一人解决。”

　　实际上若是他出手，梁不周所面对的这些磨难，恐怕转眼弹指就能化作灰飞烟灭。

　　“至于我为什么知道梁家地下有这东西，同样也是机缘巧合，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同梁家有一段因缘。”
　　那时候的梁家还是鼎盛时期，那个刀客也还满怀希望，满身的高昂志气都还没被一切磨灭。
　　现在他面前的，是这个小刀客梁不周。
　　和那个男人不一样，这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要比那人更现实，也更冷酷。

　　“为何来看我？”梁不周问。

　　“放你一人在外闯荡，你师傅也真是放得下心。”
　　绛河望着卓满棣的方向，红衣公子还在埋头读那两本东西，眉头紧蹙，眼神压抑，忽然感到背后一阵凉凉的刺痛，他打了个寒战。

　　“我十六岁了，梁夫人说，我这个年纪已经可以嫁人了。”
　　梁不周环抱双臂，淡淡道。

　　绛河修长的手指拢在宽大的袖袍中，不易察觉地动了动。
　　忽然他伸手，替梁不周理了理乱七八糟的衣服，模样克制又温和。
　　他收回眼神，眼睛不知道在看哪儿，梁不周只听他低低说了声：
　　“是，你也长大了。”

　　若在此处要换成一个别人，必然要对绛河追问到底，但梁不周不一样，既然她明白绛河身上有难言之隐，她就不打算再继续问下去。

　　谁都有各自的秘密，这点她从无名刀客身上早就领教到了，她的师傅无名刀客就是个满身谜团的老头，纵使和他生活了十六年，她也完全不知晓他的底细，也正是因为如此，她对当年忽然出现在自己脑海里的绛河接受度十分之高。
　　只要没人妨碍她追求最强刀法的道路，她就能对任何事情都近乎漠不关心，包括那些短暂的热爱和仇恨。

　　梁不周，虽说你算是变了，但有些该变的地方，还真是一点儿都没变。绛河心里叹息。

　　结束和梁不周的谈话，二人一前一后地朝着梁家的断壁残垣之间走过去。

　　在梁家周围本该盛开的花树都已经被连根拔起，隔壁的范家虽家风惫懒，但过不了多久，里头忙碌的下人也该出来了，他们三人最好是现在立刻就离开，趁从外头经过的人还没发现梁家的惨状之前。

　　梁不周才走到卓满棣跟前，就被他忽然站起来吓了一小跳。

　　“现在，立刻，马上上卓家去。”
　　卓满棣严肃着一张脸，对面前二人道。

　　“对梁家下手的人，恐怕和现在去卓家的是同一批。”
　　他把那两本册子放进自己怀里，梁不周暂时打消了请他解读《空明刀法》的目的，因为卓满棣现在看起来比谁都急。

　　“你怎么知道？”她问。

　　“来不及细说，梁不周，你给我的第二本东西的的确确是我想要找的东西，而不止我们在找它，还有另一伙人——盈虚堂的人正潜入渊城，对这本东西势在必得。”
　　吊儿郎当的卓大公子少有这么严肃的时刻。

　　他扭头看了绛河一眼，这次的眼神里满是冷锐刺探。
　　话里话外意有所指：
　　“你和今晚发生的所有事情真的没关系吗？”

　　绛河一眼看透他心思，勾勾嘴角，直截了当地说：

　　“我和盈虚堂，和那批人没有关系。”

　　只有这一句话。

　　这叫他怎么打消怀疑！
　　怎么可能会有人和“那个人”长得如此之相似？
　　但是他打不过这个男人，就算是他再加上梁不周，也撼动不了他的半根毫毛，所以，卓满棣唯一的选择就是相信他，即使面前是这么荒谬的事实。

　　“走，去卓家。”

　　为了保留体力，卓满棣一时半会儿不打算用他那“金钟罩”，和梁不周一前一后飞身出梁家院子，背后还跟着个不紧不慢的白衣影子。

　　如果猜的没错，卓家目前可能面临着最坏的情况，按照昨晚“小玉”出现的时间来瞧，整个卓家上下都有可能凶多吉少。
　　梁不周心想。
　　不过为了让卓满棣好好帮她读一读《空明刀法》，这趟险之又险的旅途，她也非去不可了。

　　哈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