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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故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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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与任平生相遇,仍是在那条涓涓小溪边。
莲姬将灵芝化成了一瓶药粉,下凡后,却发现玉城镇下起了朦胧小雨。
她觉得自己一身浅金白纱过于招摇,便偷学其他姑娘打扮,换了一身素衣,又撑起一把白伞,沿着恩公的气味一点一点找路回去。
但走着走着,她发现自己走丢了!
莲姬欲哭无泪的瞪着这条无名的小溪,不停四处张望,终于在不远处督见一个人。
那人青衫长袍,头裹方巾,冒着点点雾蒙斜雨,半蹲半就在一条打着圆圈的潺潺小溪旁,目光不住朝卷着桃花瓣的细流中探望着,似乎在找东西。
她好奇的凑了上去,书生却被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
“啊——”任平生慌乱至极,往后退了几步,一个身形不稳脚下踩空,就要跌入河中。
“公子小心!”莲姬见他要摔,立刻拉住他的胳膊。
任平生惊魂未定的瞅了一眼身后湍急的河流,回首想要感谢,对视时两人都愣住了。
莲姬愣是因为这人竟是任平生,她的恩公。
任平生愣是因为这位姑娘他觉得好生面善,似乎曾经在哪见过。
可瞧着姑娘白净的纤指还拉着他的胳膊,任平生结结巴巴,哆哆嗦嗦的收回了胳膊,“多,多谢姑娘,但是,男,男女授受不亲。”
莲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样子,怎么感觉自己轻薄了他一样。
她歪着脑袋,笑盈盈督着面前尴尬的手忙脚乱之人,“公子刚刚在找什么啊?”
任平生成天老实巴交的只知道读书,哪和如此好看的姑娘说过几句话,他磕磕绊绊道,“找,找我的鱼。”
莲姬一愣,随后心头渐暖,原来这些天恩公一直没有忘记她啊,声音不由柔和下来,“那,公子找到了吗?”
任平生耳尖都红了,“找到了。”
随后连忙摆了摆手,“不不不,没有,没有。”
平常一个谈论书籍头头是道的人,如今面对一个姑娘,却连话都不会说了。
莲姬瞧他惊慌失措的样子,捧腹大笑,又记起任平生那位咳血的爹,正了色关切问道,\"令尊身体如何了?\"
任平生听她提及父母,面色一滞,眼神黯然无光,垂头丧气长叹道,“大夫已经说让我们准备丧事了。”同时又疑惑问道,“姑,姑娘怎知?”
莲姬嘻嘻笑了一下,帮他把歪了的方巾帽戴正,“我是仙哦,来帮你们渡劫的。”
任平生稍怔,抬头对上她清澈澄亮的眼眸,眼中一闪而过希望的亮光,但很快又怏怏灭了下去了,“姑,姑娘可真会开玩笑。我们这种凡人,仙君怎会理会。”
他低声细语,声若蚊蝇,“再说要是姑,姑娘真的是仙君,我们也没有钱啊。”
他们这种贫病交加的穷苦人家,哪里给神通广大的仙君们付得起报酬呢?
莲姬微微一笑,随手变了一个小把戏,将溪水卷起化作细细小龙,半空腾飞。成功引得面前人惊呼一声,她又笑盈盈捏决将小龙化作潋滟水花,砰然四散。
“这下你相信我是仙了吧?”
任平生点头如捣蒜,像是想起什么干巴巴的四下摸起口袋来。
可摸了半天,也只从破旧青衫中掏出一个扁平灰涩的钱袋,他毫不犹豫,双手持着,作揖朝面前的姑娘行了一礼道,“请仙君救救我爹!”
莲姬瞄了那钱袋一眼,目光却落在了他的手上。明明才不到弱冠,手却尽是风霜,布满了生活艰辛的老茧。
“好啦,收下吧,你这点也不够啊。”莲姬嫣然笑道。
任平生灰心丧气,头都没抬起来,又听前方传起姑娘悠扬婉转的细声,“我有别的要求。”
他心中七上八下,惴惴不安的抬起了头。
仙君不要钱财,那要什么?他们寻常人家,除了命,什么都给不起啊。
莲姬笑靥如花,将白纸伞撑在他的头上,向前贴近了几分,凑到书生耳旁,轻声道,“我喜欢你,我要住在你家。”
任平生吓的往后退了好几步,扑通一声栽进了河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姑娘,这种玩笑话说不得!”
莲姬无奈俯身督他,“我没在开玩笑,你爹爹的病很严重,需要我每日照看。”
任平生坐在溪水中呆愣木然,瞧她一本正经的眨巴着眼,心中尴尬。觉得是自己误解了人家的一片好意,溜着步子想从河水中爬起,谁知还没站稳,脚底又被青苔滑石绊倒,闷哼一声再次摔了四仰八叉。
莲姬,“......”
就这样,莲姬以给任老爹治病给理由,暂时住进了任家破败寒酸的土夯小房。
她倒不嫌弃,毕竟神仙早已辟谷,不吃不喝没有任何问题,反而是任家那几口人,因为她的到来,诚惶诚恐,整日里点头哈腰,嘘寒问暖。
尤其在看到到任老爹真的一点一点起死回生,恢复气色,更是痛哭流涕,当场就要给她跪下磕几个头。
要说任家唯一态度别扭的,就是任老爹了,他虽然被莲姬救了,但因为原来在别的仙君那吃过瘪,心里一直有块大疙瘩卡着,认为仙没几个好东西,来他家肯定别有所图。
不过可笑的是,老头子仍然盼望着儿子能成仙。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清贫但也恬静安然。
某日,莲姬哼着小曲,用仙术打点着家里,督见匆匆忙忙的任平生,喊道,“平生,又要去卖画吗?”
任平生蓦然回首,不自然的笑了一下,“对,对,去别的镇子。”
莲姬蹬蹬蹬几步跑来,取出手帕轻轻擦拭了一下他流着汗的额头,心疼道,“你最近怎么这么忙啊,爹身体不都已经好了。”
任平生督见她探出的手和认真温柔的面庞,脸一下就红了,道,“我,我要去做一件大事。”
莲姬好奇道,“什么大事啊?”
任平生支支吾吾,憋不出话,最后直接抱着书画,落荒而逃了。
莲姬莫名其妙瞧着他狼狈的背影,心想今日也无事,跟去看看他在搞什么鬼好了。
可她在檐上从正午守到黄昏,也只见任平生与往日一样,卖力招喝着自己的书画,没有丝毫不妥的地方。
她郁闷起身,想要赶在任平生回去前到家。目光一撇,却突然瞄到任平生没有走往日道,反而拿着钱袋进了一家银楼。
她瞬间醒了神,仔细端详着那家店铺,从里走出的都是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姑娘,他一个大男人,去卖女人首饰的地方做什么。
等任平生离开了银楼,莲姬立刻窜了进去,打听着那位公子买了什么。
卖首饰的妇人掩着嘴偷笑打量了她半天,故弄玄虚飘了几个字,“那位公子啊,是买给他的心上人的。”
莲姬瞬间呆了,心上人,他什么时候有心上人了?难道是在卖书画认识的。突然涌出的酸涩劲,使她一愣。
我这是,喜欢上了他吗?
莲姬急忙摇了摇头,反复告诫自己,人和仙是没有结果的。可心中另一个恶魔却再嚷嚷着,你真的舍得,看着他娶妻生子,与别人白头偕老?
一时忧心忡忡,舍得,不舍得,她有选择吗?再说,任平生已经喜欢上了别人,她就算舍不得,又有什么用呢。
这条小鱼就这样没头没脑的胡思乱想着,直到把自己逼的情凄意切,哽哽咽咽,说道今天就收拾收拾东西回家,不打扰恩公与他人情深。
可当她委委屈屈溜达晃回任家后,却被所见之景震的浑身发冷,视线模糊。
任家的大门木板被轰然破开,木屑支离破碎飞撒的到处都是,墙垣上更是印了几个血淋淋,惨烈无比的红手印,四周舞步弥漫着浓郁的铁腥味——血的味道。
周遭的左邻右舍屋舍紧闭,瑟缩着全部躲了起来。
莲姬发了疯似的冲了进去,乍眼间瞧见无数黑影,和屋房内溅着狰狞血迹木窗,但令她无法呼吸的,是倒一摊血迹地面的任平生。
她的力气瞬间被人抽干,苍白无力的失神跌坐在地。
几个黑衣仙兵听见动静,持刀将她围困住,目光四下打量。
“就是她?”一个仙兵肃声道。
“嗯,与归山只查到了她的气息。千山灵芝也确实是被那个老头吃了。”另一仙兵点了点头。
“小鱼,跟我们走一趟吧。”几个仙兵冷声道。
“你们,你们怎么可以杀人。。。”莲姬颤着声喃喃自语道,不愿接受眼前现实般的摇着头。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恩公,我的心意啊。
几个仙兵听她话语,面露不屑,朝地面啐了一口,“谁叫他们要反抗,不自量力。”
染了血的乍眼青衫,犹如刺骨寒锥,使她呼吸困难,心如刀割。莲姬泪流满面,失控朝仙兵们呐喊吼道,“你们有什么冲我来啊!伤害他们做什么!他们只是无辜的凡人啊!”
仙兵们呵呵笑道,“别着急,下一个就轮到你了。满仙界都在找你呢,与归山焚毁,是你做的吧?知道有什么下场吗?”
“什么焚毁?我去时候那座山已经百草不生了!”莲姬气愤交加,声音近乎嘶哑。
仙兵们狐疑的交头接耳了半天,又慢慢悠悠道,“那你解释解释,屋里凡人吃的千山灵芝从何而来?”
莲姬焦急万分,“那是一位仙君给我的!”
“哪位仙君?”仙兵们步步紧逼,让她无处藏身。
“是,是,”莲姬一时哑口无言,她拼命思索,可头都要想破了,也想不起来是哪位仙君!
仙兵们冷笑连连,其中一个风风火火箭步就要来捆她,可抬脚却发现自己步如重石,竟怎么也抬不起来。他心中一惊,低头乍目督到一个头破血流,面目泥泞的人,正死死抱住了他的脚。
任平生喘着气,努力睁开眼瞪着他们,“绝对,不让你们带走莲姬姑娘!”
莲姬呆呆注视着那个五官模糊不清的人,失声道,“平生?你还活着?你。”
仙兵暗骂一声,这人刚刚都被他捅了一刀,居然还有劲。他脚下发力,瞬间将这个书生踢开几米远。
仙兵轻蔑回头,可刚抬脚,又一个东西扑向了他的腿,这次他未料到,一个趔趄竟被绊倒摔在了地上。
其他仙兵见状哈哈大笑,纷纷等着看好戏。
被绊倒的仙兵怒不可遏,回头定睛瞧着绊倒他的那物,竟还是那个不知死活的书生!
书生使出吃奶的劲,同归于尽般的死死蜷抱着他的腿,口中被血糊着,喃喃不清的只知道重复一句话,“绝对,不会让你们带走莲姬姑娘!”
“这是什么恶心玩意!看爷今天不弄死你!”仙兵怒目切齿,抄起一旁泛着寒光的刀,就朝书生捅了过去。
“平生!”莲姬瞧见骇人刀锋,终于回过神,瞬时凝出一道水刃,朝那人握刀的手刺了出去。
仙兵防不胜防,被水刃刺伤,刀滚落在了一旁,他恶狠狠扭头瞪了一眼莲姬,转而又咬牙切齿,嫌恶的边踹边踢边打脚边的玩意。
可书生好似疯魔了一般,完全不知疼痛,奋力绞着他的腿,力气之大他一时间竟无法挣脱,仙兵恼怒的朝周围只知道看热闹的同伙求助道,“你们还看呢?快来帮帮我!这疯子不要命了!”
周围仙兵噗嗤哈哈大笑的腰都直不起来,嘲弄道,“就个凡人你都解决不了,脸都丢死了!”虽这么说,还是来了几个人,半踹半打的将书生给拉开了。
仙兵觉得自己今天丢人丢大发了,恼羞成怒爬起就朝书生的头颅挥了一拳,“让你拉老子,我呸,下贱玩意!”
他又觉不过瘾,报复性气愤的开始上脚一遍一遍踹。
书生鼻青脸肿的垂着头,面上被殷红的鲜血和掺着泥泞脚印包裹,留下了无数坑洼,触目惊心的伤痕。
“你们别在打他了!”莲姬登时就急哭了。
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为救自己,受尽折磨遍体鳞伤即将惨死,她却无能为力,一股强烈的悲痛气郁,夹杂着滔天恨意,化作无数策马在胸臆鹏腾,疯狂碾碎着她的心脏。
她的呼吸已然紊乱,恍惚的视线中乍然出现诸多血腥恶鬼,无不在撕心裂肺的狰狞惨叫,苍生的怨念震的她耳膜撕裂。
渐渐,黑暗赤红悄悄蔓延降临至她身。
“怎么回事?!”
“怎么这么大的妖气!”
仙兵们大惊失色,警惕的架刀防卫,可下一秒,一个已经丧失心智,狰狞的红衣厉鬼就朝他们扑杀了过来。
莲姬失去心性,疯魔至极,她拼尽全力撕扯掐断这些凶恶之人的脖子。直到漫天血雨,齑粉灰舞,一具具尸体倒在眼前。
在咬断最后一个人的脖子后,莲姬仅剩的一点清明意识,使她连滚带爬到任平生的身边,抱着他的身躯,颤抖着手摸了摸他已经扭曲变型满是血迹的的脸,一遍遍哭喊无措道,“平生,平生,你醒醒,你醒醒啊!”
可她无论怎么声嘶力竭的呐喊,怀中人都只是没有声息一动不动。霎时,茫然,恐惧,绝望,所有的情绪化作黑红色的恶鬼,一点一点抓裂粉碎吞噬着最后一块净土。
最终,莲姬缓缓的闭上了眼。
可就在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刻,冰冷的怀中人竟不住颤抖起来,耳旁响起几声嘶哑无力的咳嗽。犹如陡然照进黑暗裂缝中的微光,四周阴霾血气顿时消散的无影无踪。
莲姬欣喜若狂的睁开眼,几乎不敢相信的低头去视怀中人。
泪水化作哀歌,一点一滴落在他的脸颊,将他唤醒。
任平生勉强张开肿胀模糊的双眼,用破裂的手,吃力的从怀中取出一支精致可人,完好无损的白玉桃花簪,颤颤巍巍的举在了她的眼前。尽管气息微弱至极,他还是用着最后的力气,拼命想将每个字都诉说清楚,“小,小生不才,心悦姑娘已久。”
“这支簪子,是,是我三个月的积蓄,希,希望姑娘能喜欢。”
这只手颤抖无比,沾满了血迹泥泞,与洁白无瑕的桃花簪格格不入,暗红的血甚至将白玉也染成了乍眼的黑色,不断的打着滑,却始终坚持不懈,不愿掉落簪子。
莲姬再也控制不住,痛哭流涕,泪如雨下,她拼命用双手去握住那双为救自己不顾一切,布满了狰狞伤口,老茧血迹,心上人的手。
“平生,平生,”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可就在接到簪子的一瞬间,他的手,如残破棉絮般,轻轻扬扬的纷纷落下了。
她的心,也一同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