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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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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呼啦啦的一掌劈开了六月烘起的热浪,劈开了外头榕树上欢乐的蝉鸣,精准地拍在了小豆子圆咕隆咚的屁股瓣上。
小豆子扳着腿,靠在树上抻筋,疼得龇牙咧嘴。这一巴掌打下去,他干脆撂挑子不干了,耍赖一样的一头栽在了草坪上。青草的香气扑了满鼻,眼前就是一朵开熟了的蒲公英,他夸张地叹息着吐了一口气,小小的种子立刻乘着风离开了蒲公英的芯子,消失在了宽阔的草坪之间。夏天蒸腾得年轻人满头大汗,心里头却也燃着一把热烈的火。
闲哥哥,为什么武这么难练呢?小豆子闷着声抱怨。
那是因为你火候还不到。范闲毫不留情地补了一脚,得,两瓣屁股疼得对称了。
什么叫火候?小豆子一个翻身坐起来,一脸问号。
来,盘腿坐正。范闲跨一步,一屁股坐在小豆子的身后,两只手把住男孩的肩。
只一刻,小豆子就叫起来:闲哥哥!热的热的!有股气是热的,从你手里流出来的!小孩儿激动得语无伦次,惊飞了藏在树顶小憩的一众麻雀。
小豆子清楚地记得,三年前那个初夏,他捧着一罐新鲜的槐花蜜,屁颠屁颠地跑去叩响老王府的门环,门未开,只听身后破空落地的声音,下一秒可怜的小豆子就被摔了个狗啃泥。还好还好,盛槐花蜜的罐子足够结实,被他死死抱在怀里,没有辜负他对陈伯伯的一片心意。当然,这是后话。
他一骨碌爬起来,猛一回头,只见一个高挑的少年抱着胳膊,挑着眉毛,气定神闲地打量着灰头土脸的小孩。小豆子认出来了,这不是送陈伯伯来老王府的那个人吗?他抱着罐子挺了挺胸,个头不够气势来凑,前锋雄赳赳气昂昂地扬脖质问:
你是打哪儿来的?
你又是打哪儿来的?
你先说。
你先说。
小手指向街角的根据地:我是卖豆腐的!
少年回头望了望,脸上是恍然大悟的表情,咧嘴笑了,说出来的话叫小豆子一愣一愣的。敢情你是上门推销你家豆腐来啦?
范闲坐在王府的门槛上,盯着艳艳的日头,回答了小豆子的很多问题。他之前出差去啦,出差就是去别处跑差事。现在事情都了了,他就拖家带口的跑到了东京找陈伯伯来啦。他原先住在京都,陈伯伯也住在京都,俩人都住腻了,知道东京的豆腐好吃——小豆子又骄傲地挺起胸脯——陈伯伯就先住过来探探底细。闲哥哥住在老王府对面,那里面还有小仙女一样的婉儿姐姐,温柔的思思姐姐,和他们的女儿小花、儿子小良,一家人都爱冲小豆子笑。
陈伯伯原来真的是一个将军,只是他很久都不做将军了。闲哥哥说陈伯伯现在每天的任务就是莳花弄草,但不能在外头太久了;看看闲书,但不能坐得太长了;听听王府里那些如花似玉的姐姐们唱曲儿,但不能听得疲累了……小豆子听得晕头转向,不知道这算什么任务,于是干脆就着自己关心的问题问道,那陈伯伯能吃我娘做的槐花蜜吗?
能吃,但不能吃的太多了……
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你可真笨呀,翻来覆去就这一句话。
切,说我笨,中午不带你去陈伯伯家蹭饭吃了。
别呀,我错了闲哥哥!亲哥!你罚我什么都不能让我错过今天中午的糖醋鱼呀!
陈伯伯身子骨太弱了,来京都前的那个秋天,被秋雨淋了身子、落了病根,好不容易将养到了夏天,才见起色。范闲知道陈萍萍在春寒料峭的时节自己出门买豆浆喝,急得什么似的,蹲在他轮椅前数落,陈萍萍不胜其烦,金蝉脱壳,把话题巧妙地转移到了小豆子身上,彼时在饭桌旁边满嘴鱼香的小孩儿,就这样被陈萍萍踢给了气头上的范闲,从此踏上了脑门抢地、屁股开花的武林不归路。
明显是富贵出身的范闲,碰上豆腐摊小豆子,却莫名其妙地一拍即合——一巴掌拍得他直蹦高。这些年,小豆子的个头越蹿越高,城门楼上张贴的武举金榜,也一年年的越来越矮,离小豆子越来越近。转眼,小豆子长成了不那么小的豆子,十来岁的小伙儿虎头虎脑,皮糙肉厚,每天豆腐收摊,就跑到王府对面的范家,拉着闲哥哥找罪受——反正闲哥哥人如其名,整天闲得不知道干什么。小豆子再一次被一个过肩摔掼在草坪上时,暗暗发誓,将来等小良开始学武了,自己一定要自告奋勇,做他的督监,到时候自己挨过多少脚,就要还给他多少脚。
隔三差五,抱着时令时蔬、甜点,两个男生就跑去和陈萍萍唠嗑,把他家的灶台折腾得满地煤灰,鼓捣出一桌好菜,两人满脸黑乎乎的样子,逗得陈萍萍笑出一脸皱纹。老王府的姐姐们也喜欢小豆子,她们说,和他在一块儿不用拘着礼,平日她们不出门,小豆子就和芳芳、春花讨来凤尾花捻的粉,给姐姐们涂红指甲,乐得她们搂着小孩一顿揉搓,放开时发现小豆子的脸已经红得熟透了。
这叫做真气。闲哥哥说。要想把武艺学精,没有真气是不行的。
小豆子的眼睛亮晶晶,陈伯伯是将军,那他肯定会真气喽?
范闲顿了顿,轻轻说,你陈伯伯的腿受伤了以后,就不能再练真气了。他以前呀,可比我厉害多啦……嗨,这些事儿,等你长大了,就明白啦!刚刚你不是说,感觉身上是热的吗?好好练,练好了不光能打人,还能给你陈伯伯揉揉腿呢,他的腿怕凉,身上也常常是冷的。现在都是我给他按摩,往后这任务,我可就交给你啦……
小豆子很少听范闲一口气絮叨这么多话,话里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闲哥哥,一直都没有问你,你和陈伯伯是怎么认识的呀?你们是一家人吗?
范闲眼神遥远,笑得满足,是呀,可不是一家人吗?他为了我,是什么都愿给的。
偌大的草坪上,起了一阵微风,绕过小豆子的脖颈,拂过范闲的发梢。思思在门庭里喊范闲吃午饭,小豆子也就给自己年轻的师父拱拱手道了别。走在长街的阴影中,小豆子望望老王府棕色的大门,想象着慈爱的陈伯伯披上战甲、擎起长枪的样子,心里的那团火烧得更旺。
那天夜梦沉酣中,有金戈铁马,倏尔,陈伯伯英姿飒爽的那张脸,变成了眉眼已经长开的小豆子。
东京的日升日落、月圆月缺,小豆子最憧憬夏天的热浪和蝉鸣,裹着明日的希冀,镌刻在少年的回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