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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姬家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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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李安早已经长大,方才有些理解娘娘的那声嘱托。
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害怕乔毅对她不够长情,听着新人宠妃的蛊惑,苛待太子,借此点拨试探乔毅。她好聪慧,好手段,乔毅记了她一辈子,始终认为对她有所歉疚,由着外戚滥权,纵着太子不学无术,从不强求。
他们一无所有,战战兢兢的来到东宫,看见那个万千宠爱,粉雕玉砌的矜贵少年,觉得娘娘的担心好生多余,那么美好的人,谁会忍心苛责呢?
少年初见峥嵘的凤眸扫过诚惶诚恐的两人,淡淡的道“既然是母后送来的,就好生安排个差事留下吧。”
后来日复一日的相处下来才知道,废物草包说他都是轻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朽木不可雕也的蠢材,说得就是这位。也亏得他在一众文臣谏官的口诛笔伐中依旧我行我素,死不悔改。再荒唐的事都做遍了,给他个传国玉玺他都敢扔着玩。偏偏仗着老皇帝对静娴娘娘的情分,太子之位坐的比金属焊接得都稳。
他们一直透明人一样的躲在暗处依偎取暖,可是李勋,这个挂在他肩膀上你长我短,撒娇发痴的人,相依为命的人,总有他看不懂的城府和忽然狠戾的神色。他从来没有停止过他的斗争,他即使吃饱穿暖也要竭尽全力的爬到太子殿下眼前。
东宫里的眼线很多,可真正走到太子身边有名有姓的寥寥数人,都被乔毅守得死板一块。李勋走到这里,用了整整六年。
这很难,步步为营,举步维艰。可是李勋走出来了,他甚至短短几天就把这个草包太子的秉性摸得清清楚楚,更做到了有意的把那些刻板守旧的亲信隔开,成为太子身边最特别的人。
是不是当年递给自己的那碗饭,也带了那么些算计呢?
越去想,李安越觉得脖子上的手臂像是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蛇,冷硬冰寒。可是他的心已经被窃去了,他们相依为命了太久,无论李勋想要的是什么,他都会陪着他。他伤了,他就给他求医问药;他死了,他就给他收尸立碑。
他们一起走了太久,往后余生都分不开了,不过是两个相依为命的阉人,死便死了,没什么可大惊小怪。
他知道李勋毒,他不是草包太子,他不蠢。可他愿意被他骗。
就像是路边攀上灌木的常春藤,相互缠绕的久了,已经不知道谁攀附着谁。
想着,那张万年古井无波的棺材脸上有了一抹微不可查的浅笑。相貌平平的人,好像也有了点正值芳华的意思。可惜无论是挂在李安身上的李勋,还是趴在桌上的乔泽都没瞧见,就这么消散在爽朗的秋风里。
姬千泷收了一封家书,清逸俊秀的脸上憋出了点难堪。
长兄可能是觉得他在段逸身边做个鞍前马后的跟班做的太丢人,有辱姬家门楣。不行就滚回来,连小妹的骑射课业都比他强。何况北朝的朝堂乱的很,那个远近闻名的人渣太子荤素不忌,别上了街被绑去东宫后宅做个男宠。
连这么恶毒的话都敢说,肯定是亲生的。
哈?太子睡我?他自己还菊花堪忧呢。
不过,最近好像确实没干点正经事啊。话说段兄为啥要穿着女装去当花魁呢?个人癖好吗?他又是啥时候惦记上狗太子的?好奇死了好吗?
门外忽然就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木门吱嘎作响。屋里就进来了个顾盼神飞,眼波多情的美人。嘛,正是姬千泷遐想神思的段逸正主本尊。
少年白皙的面皮泛红,修长的手指紧了紧手中的信笺。不是旁的,单纯吓得。这个妖异邪肆,又故作姿态的美人,他心黑手狠,生性凉薄。即使如此,手腕城府,心机谋算都让他叹为观止,心生钦佩。
“听说姬如鸾来信了,倒是可以一解你的思乡之情。上次康平一别,已经三年没见了,他再见你,也未必认得出来了。”段逸展颜一笑,高大瘦削的身姿挡住了窗间漏出来的阳光,在姬千泷头顶投下一片阴影。
原本姬千泷还有些被抓现行的不好意思,提到自家长兄,却差点翻个白眼。姬千泷芳华十六,自家嫡长兄整整大他十岁,却始终把他当后娘养的,没事就毒舌敲打他一番,甚至在他十二岁的时候就给他喂了点断子绝孙的药。
姬千泷不怪他,因为姬家只容得下一个家主。姬如鸾太出色,他还没有长成,他却已经手眼通天,独挑大梁,如果他再生的早些,兴许还有一争之力。姬如鸾登上家主之位太早,自己败得太快。
然后,就该把所有可以动摇到家主地位的血亲处理干净。正是这种血腥残酷的竞争,姬家的一切财力与资源才能集结在一个惊才绝艳的家主手中,历久弥新,盛世不衰。
喂了毒,姬千泷才能保住一条命,等成年了,再被远远地放逐,一辈子都不能回到家乡,死了,就葬在外面,连碑上,都不准刻下姬的姓氏。
姬千泷不怪长兄,可那段讳莫如深的日子里,除了长兄的偶尔关切,他看到的更多是厌恶不喜的神色,连他的亲娘都对他敬而远之。
他八岁的的时候小妹出生了,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喜悦的笑容,娇娇软软的女孩子被父兄抱在怀里,搂在肩上,笑声散在风里,端庄秀雅的女主人的看着他们。原来这样的才是亲人吗?姬千泷知道,横亘在血缘至亲的冰墙,他终其一生都无法翻越。
女孩胎里就带着病,天真烂漫,认不得人。总之姬如鸾最宠她,见了谁都拽着裤腿,糯糯的叫阿兄。
他六岁开始就睡在军械库里,脖子下枕着刀柄,身上盖着甲壳。这是他的家,他却过得不如下人。
寂寞,偏执,愤恨快把他煎熬成一锅沸腾的血水,化开皮囊,迸溅出来。好在姬如鸾嘴上不是个东西,却始终把他当成亲弟弟疼爱,他才没有长歪。他的骑射剑术都是姬如鸾手把手教的,算是他阴暗的童年里为数不多的快乐日子。
可是小妹出生了,他的心又惴惴不安起来。太害怕被分走为数不多的温暖。少年人心思敏感,姬如鸾被家主的负累所绊,他居然真的走到娇软的小姑娘身边,一把扼住细嫩的脖颈。小姑娘悠悠醒转,委屈的抽抽鼻子,撇撇小嘴,睁圆的杏眼就有温热的泪滚下来,软软糯糯的说“阿兄,你怎么才来?”藕节似的小臂张开,像是要一个抱,或者一个吻。
姬千泷不明就里,何况他真的是她的阿兄,真的现在才来。
他颤抖着去抱她,骨骼都喜悦的打颤,好小,好软,像是一捧水,又像一团面。
女孩搂着他的脖子,咯咯的笑,阿兄长,阿兄短。明明话都说不清楚,奶声奶气,却给了姬千泷贫瘠的人生第二缕光,抹去了他所有不甘。当年偏执阴郁的少年,终于成长起来,也想替人遮风挡雨,撑起一片天。
他走的时候女孩来送他,鲜红的衣裙猎猎。她生的好美,杏眼,柳眉,琼鼻,粉腮。少女银铃似的呼唤仓皇急切,“阿兄,你去哪?阿兄,你什么时候回来?”他怎么忍心说我回不来。少年走的时候十三岁,大步流星的往山下走,头也不回地爽朗的大笑说“等阿兄封侯拜相,接阿舞去京都做郡主。”
反正那个丫头傻,姬如鸾精得要死,总有办法骗她不哭不是吗?
姬千泷沉浸在回忆里,段逸难得好心的没有打断他。康平山上的小姑娘段逸也见过,美玉无瑕,天真烂漫,娇声喊一句阿兄,心都肯给她揉搓圆扁。可惜了先天不足,活到几个寿数都是未知数。
“我想阿舞了,不知道她现在认不认得人,过得好不好。”张牙舞爪,目中无人的姬家小少爷眼底一片氤氲水雾,好像下一瞬就要嘤嘤啜泣起来。“真没出息啊你。”段逸笑着去调侃他,心底里也生出一丝丝温暖。
“喂喂喂,歇够了没你?磨磨唧唧,活像个娘们儿!”
乔泽恶声恶气的踢了踢李勋的凳子,把菟丝子一样缠着李安的他扒下来。
“咱们真的不能租辆马车吗?这还好远。”李勋吸溜一口苦涩的陈茶,皱皱眉,试探的询问。这下乔泽愣住了,因为他觉得轿子有点不人道,所以坚持徒步,但是马车……恕他真的没想起来。
狗太子一拍脑门,二拍大腿“行呀,坐车回吧。”李勋差点把嘴里的水喷出来。睁大了眼睛去瞧他,清秀的眉眼都带上了些恨恨之色。“李安,你去前边看看,能不能租个车。”乔泽不好意思的挑眉,粉嫩的面皮有点挂不住。
李勋算是领教了,这是真蠢哪。李安神色淡然,利落的起身,就给他们留下一个坚实可靠的背影。
总觉得自己是伺候了两个主子……嘛,虽然感觉也不赖唉。李安想着,眼底有笑意,脸却板着,活像别人欠他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