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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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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门当户对,嫁娶相宜,又正值青春年少,韶华长留,愿此生繁花看尽,闲亭坐断,不负珠玑。——题记
我的妻子魏氏,没有名字,小姐妹们惯常唤她阿魏。我给她取名作瑾,小字锦惜,这是她已是我的妻。
自从叔伯们分院筑篱之后,属于我这一边的院落便有一些荒凉。若不是隔墙远远地还有几声犬吠,这里就几乎没有人气了。可现在,院外聒噪的有那么一小撮,长着翅膀却飞不高的小土鸟,颜色暗淡慵懒晒太阳的老猫,蔫蔫不振昏昏欲睡低头的苇草。
当然,这些都是阿魏的杰作。
“锦惜,”我唤她,此时她正百无聊赖地伏在桌上,蘸弄墨汁玩,美其名曰读书习字,心魂却从来都是飘在窗外,想一些不着调的事情的。“我之前教你的字,可习完了?”
她站起身来,从窗边走到我的身前来,神神秘秘献宝似的掏出了一个小香囊,上面针脚细细密密极为熟练,想来应当是岳母大人出嫁之前手织所赠。阿魏将香囊里面的物什倾倒桌上,“我为了读书习字,特意托了小妹淘来了枇杷树种,准备在院中种下,这样习字的时候看着枇杷树,便更能沉浸身心。”她仰着脸,端着一脸讨糖吃的样子看我。
“去,”我以扇骨轻敲于她额头之上,阿魏吃痛,“你这又是哪里来的歪理邪说,先把字习完再说。”
阿魏当然没有就此就歇了心思,恹恹地回到木椅上,“你看夏天,外面的小猫小狗,小鸟小鱼,小花小草,都热的冒汗,所以更要种树让他们乘凉啊!”
我每每便是拜服于她的强词夺理之下,这次也不例外。“种枇杷还不到时节,需再等等。”我顿了顿,还是决定要调笑她一番,“况且,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池中之鱼,园中之花,也会热而发汗。”
谁知这一等,便是四年。
一年后,阿魏有次省亲归来,更加活泼嬉闹,经常在轩中上下。某天更是上了屋顶瓦檐,害得仆从们心急火燎地找了一下午少夫人。
再这样放纵下去,我怕她终有一天会对上树摸蛋下河捉鱼无师自通,于是勒令她与我待在屋中,静观圣贤。我读书时,她却总是疑惑颇多。
“我们那里没有阁楼,姐妹们都问我小阁楼是什么?”阿魏抬目瞧我。
“阁楼,顾名思义,便是阁中之楼。项脊轩之阁楼,无非浮灰空陈,繁华孤掩,无甚大用。”我依着朱圣人存天理灭人欲的口吻说道。
阿魏忽地冲上来,一把捏住我的双颊,立马收了之前恬静的闺秀样子,又变成了动不动上房揭瓦的阿魏,硬是拖着我出了屋子,进了院外她铸就的那一方小世界。
“你看,我的小花都已经热得厌食了,他们每天都在院子里为你吟诵,你却不听,小草会生气的!”
小花是她脚边那只睡着的老猫,小草则是树枝上颤颤巍巍的小土鸟。
我看着这番鸟语花香的景象,确实有些无话可说,阿魏则抓紧了时间数落:“你才多大啊,就这样少年老成,天天观读,还嫌我闹腾,小草聒噪······”
“锦惜,”我无奈地打断她的连珠炮,“枇杷已到时节,可种下了。”
阿魏唇角一抿,显出一个浅浅的微笑,自顾自地去捣鼓花种,不管我了。
最终枇杷树还是没有种成的,因为泥土和浇水的缘故,已死了好几株,阿魏便也歇下了心思,不再提了。
某日有客来项脊轩,是一位故友,也不太讲究礼数,就让他和我一般在厨房里找吃的,他看见在园中玩耍的阿魏,奇道:“熙甫兄与嫂嫂恩爱非常,为何几年还无所出?”
阿魏明显是听到了这话,手中给那老猫顺着毛,用小臂拭了一下额上的微汗,远远向这边喊道:“这位兄台天天独坐窗前,考取功名,又哪里来乖巧伶俐的千金呢?”
来客听后哈哈大笑,又劝道:“熙甫兄可听见了?佳人冷落啊!”
我微低头,面上有些窘迫,解释道:“拙荆顽皮,见笑。”
若真生出个小千金来,不怕她分去我对你的纵宠么?
不幸一语成谶。
虽然早就想好无论千金如何娇嫩可爱,也还是要宠着阿魏的,没想到上天却根本不给我这个机会。
阿魏在生产中伤了底子,日趋病弱,缠绵床榻,再没了从前无法无天的样子。后来她病重,眼睛时常模糊,我便把女孩儿送到了妻弟那里代为照顾,取了个锦安的小名儿。
可命运又哪里来退换的机会呢?
阿魏知道自己快死了,有一天强撑着走出了屋门,闭着双目,循着记忆的路,走到她从前说过要种枇杷树的那处,亲手埋下种子。四年里来来回回的枇杷二字,就此落幕。
她不让我扶,我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记忆中笑骂我少年老成的女孩儿,伊人憔悴,一步一步被岁月掩埋。
我把阿魏葬在渡山。
再六年,项脊轩聒噪的物什死的死,烂的烂,又恢复了从前般的死寂。
我日复一日地读书,日复一日的科举落第。再遥想阿魏,便只剩下了个模糊的身形了。我大骇,于是找出从前一篇叫做《项脊轩志》的小传,再作了续。让自己永远记得,在年少的岁月里,有那样如花的少女曾经盛开过。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阿魏去后,我伤心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一度不愿意再见这个女儿,几年后才重新接回身边抚养,经常讲一些阿魏的旧事,聊表慰藉。
到她及笄之年,便有人上门议亲。我千挑万选取了个其中翘楚的小子,成婚前几日才得知二人早已山盟海誓,私定终身,不由失笑。
锦安出嫁那日,我亲手伐了已茂盛过十五年的枇杷树。以枇杷树骨作了一套妆奁,当做嫁妆。其中的一只琴瑟木钗,乃我亲手所刻,遥祝夫妻和美,琴瑟和鸣。
我私心想让阿魏看着锦安嫁人,一生美满,我想她终是舍不下这枇杷树的,说不定有一天魂魄归来,就附在这枇杷树上了。
后来有人依着此事,再续我的《项脊轩志》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今伐之,为博小娘子一笑。
小娘子一笑,恰似吾妻少年时。
小娘子为吾与吾妻之女,今伐树,为作嫁娶红妆。
愿其伉俪情深,不输吾与吾妻。
我笑那作续的后人猖狂,妄图猜度他人心思。我与阿魏之间,怎是简简单单的伉俪情深就得以说完。锦安吾女,又怎是一句恰似二字便形容的出。
阿魏不是我唯一的妻,但她曾陪我走过那年少轻狂的青葱岁月,在我的记忆中定然如星河长存,亘古不变,熠熠生辉。
展信安,锦惜吾妻亲启
生而为人,诸般疾苦,项脊一梦,甘跳铜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