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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百日菊的花语是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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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红楼第一次见到方夙兴的时候就觉得他好像一只傻傻的羊,尤其好骗。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晴天。
方夙兴果然笨的很,好不容易把模型架构完成,便遇到了蒋红楼。
“要去打个电话?行,我帮你看一会儿吧。”蒋红楼踱步过来,欣然答应。等方夙兴消失在门口,蒋红楼便轻车熟路地把人的模型打乱,然后走人。
新来的小孩儿,正好教他认识认识人心险恶。
但走出了一百米,蒋红楼就开始没来由地后悔。
新来的小孩儿这么傻,看到自己的模型被打乱了,会怎么样呢。
会捶墙么,会来找他算账么,会哭么。
蒋红楼好像都不太能忍受得了。
所以他站定,然后回头。
没想到回去的时候,别人却告诉他那个新来的小孩儿已经开始重新做了,不让人进去打扰。
蒋红楼只能叹了一口气后离开。
重新制作的话,这小孩儿看来十点之前是歇不下了。
当晚,蒋红楼堵在方夙兴回去的路上,是一条幽深曲折的小巷。他倚在墙上,豆腐渣工程的墙面里还渗着水,大夏天的和汗混在一起,后背很快便湿透了。他将西装外套脱下来,搭在手臂上。
远远地一只小羊低着头走过来,看起来有点失落,而大灰狼就埋伏在他的前方。
“喂小孩儿,刚做完模型回来?”蒋红楼堵在他身前。
方夙兴好像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大步才没有撞上人。他头上看起来软软的头发打着卷儿,随着他的动作上蹿下跳。
他摸了摸鼻子,看起来像是在安慰自己,才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认出这是蒋红楼。方夙兴摆正了神情,双脚脚跟紧靠在一起,从上到下都绷得紧紧地,十分拘谨。
蒋红楼好像闻到他身上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奶香味儿。
蒋红楼笑了,把手里精巧的手枪拍到人身上,“上峰有没有说过你单纯的像一面镜子?做特工要是这般诚实,我想我这个队正早就被你卖光了。”
“前辈,您白天对我的栽培我铭记在心,想来现在也不需要同我说什么了。那我就先走了。”方夙兴明显还记着白天的事情,话里话外隐含着明显的讽刺意味。
方夙兴推开挡在面前的蒋红楼,走出小巷子,没有回头,越来越远了。
蒋红楼还倚在墙上,不由失笑。
上辈子欠你的吧。
那天他们特工队出了一个很危险的任务,方夙兴不幸被俘。
蒋红楼在之后用了两个小时向上峰传递了情报,然后带着特工小队摸进敌方的监牢。
蒋红楼一路放倒了不知道多少个兵士,终于无声无息地杀到了牢房。他首先便看到的是一个绑在刑讯台晕倒的人,蒋红楼在那一刻眼睛都花了,扑到了那人跟前才发现她是长头发,是个女人。
蒋红楼扶着栏杆站起来,后脑一直嗡嗡地响,他甩了甩头,打开第一间牢房的门。
不是。
蒋红楼就这样一间一间地找过去,直到他用颤抖的手掏出最后一把钥匙,一道悦耳的声音在角落处响起。
“红楼哥,是你么?”
蒋红楼蓦然回头,望向声音的来处。
方夙兴干净地坐在那里,衣服上甚至连褶皱也没有,脸上的笑还是那样的纯。
蒋红楼从那一刻才开始意识到。
过不去了,再也离不开了。
“毕竟是高级俘虏嘛,待遇当然也是要好一点的,就给我上了个手铐脚铐,其余的真没有其它了,连打都没打我一下。”方夙兴急忙解释道。
蒋红楼找不到手铐的钥匙,只能绞断了锁链先把人带走,等到两天后特工队彻底清理了监牢,才找到了钥匙。蒋红楼看着方夙兴被铁器磨红破皮的手腕,有些心疼了。
年轻真好啊,真好看,真好骗,也真的好喜欢。
后来的任务方夙兴都完成得很出色,特工小队也逐渐蒸蒸日上,一个月里上峰给每个人都升了军衔,于是大家就包下了酒楼一晚上来办庆功宴。
觥筹交错间,方夙兴穿着背带裤,带着鸭舌帽,微躬着腰笑着一个一个地敬酒的样子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直到一杯酒敬到了蒋红楼的面前,他才看见方夙兴红扑扑的脸蛋。
“夙兴,你醉了么?”
“没有哥,我没醉。”
蒋红楼闻人言随即抬臂搭在了方夙兴的肩膀上,将身体的大半重量倚靠着人,“我醉了,既然你清醒着那便送我回去吧。”他随即像其他人一拱手,“不胜酒力,先行一步。”
其他人都插科打诨笑着答应,其实心里都明镜儿似的知道蒋红楼是心疼那个小孩儿。
方夙兴把蒋红楼扶到酒楼的房间门口,从他的裤兜里掏出了钥匙,推开门之后还细心地给他打开了灯,环顾了一圈之后准备离开。
“哥我走了。”
在他转身的那一刻,黑暗顿时笼罩了方夙兴的天和地,房间的灯光不知道被谁关掉。失去了视觉,其他的四感便尤其灵敏。他感觉到温热的气息喷在他的耳畔。
蒋红楼微低着头,下颌抵住方夙兴的额头。
蒋红楼其实觉得很不真实,他一开始觉得这小孩儿是真的单纯,后来觉得他的纯是假的,他好像从小羊变成了狐狸。因为他感觉到小孩儿开始不着痕迹的敷衍,对谁都是那一副淡然处之的样子总是恹恹地提不起精神来,其实根本没有几句实话,暗地里才来诓骗。
虽然是他蒋红楼亲手教的。
“夙兴,你爱我么?”
“爱啊,怎么会不爱呢哥。”
“真的?”
“真的,比枪子儿还真。”
太矫情了,简直像一个盼着丈夫回家盼了三年的怨妇。
蒋红楼啊蒋红楼。
半夜的时候方夙兴哭了,肩膀一下一下地抽着,话都说不明白,气也没怎么喘匀。蒋红楼只能把他拉起来,两个人靠在床头,耳语一些小时候的趣事儿。
“我真的好爱你啊红楼哥。”方夙兴哑着声音没头没脑地说道。
后来方夙兴便窝在他的胸膛里,渐渐没了声音,气息平稳。
只有蒋红楼知道,那一个晚上,他胸膛前的衣衫一直是湿湿的,被温热的眼泪浸泡着。
蒋红楼是被怀里烫人的温度给惊醒的。
他双指试了试方夙兴的额头,高烧,而且叫也叫不醒。
蒋红楼下床去准备了冷毛巾敷在他的额头上,又拿来了一小瓶酒精,蘸着涂抹在他的手心上。
蒋红楼瞄到了被子上的一点血迹。
被子上哪里来的血。
他的手越过方夙兴的脖颈,摸到了后背,濡濡湿湿。拿到面前来一看,确实有星星点点的血迹。
蒋红楼把方夙兴整个半身都扶起来,纯白的被子滑落在腰间,露出他光洁的身躯。
方夙兴无意识地偏头,靠在蒋红楼的肩窝。
还是高烧。
但是现在蒋红楼可以清楚地看到,方夙兴的背上有一些交错的伤痕,大部分已经愈合,只剩下白色的痕迹,而有几道却还在渗着血,一看就是最近弄上的。配上他身上带着青紫的指印,显得格外凄惨。
蒋红楼又开始内疚了,昨天晚上小孩儿刚第一次喝了那么多酒,身上还带着伤,就被自己来回折腾,半夜哭得嗓子都哑了,早上又发了高烧。
看起来自己属实是个混蛋。
第二天的夜里,方夙兴终于是醒了,他看蒋红楼还睡着,自然而然地以为此时还是前一天。他感觉后背上有一些刺痛,害怕是伤口裂开了,便没有惊动蒋红楼,扳开他锢着自己的手臂,轻巧地下床去,打开了卫生间的白炽灯。
方夙兴走到镜子前,解开衬衫脱下来,放在一旁的水台上。出乎意料地,他发现自己的伤口已经被包扎过了。
他低头查看,却被人摁住了手腕
“再拆开不好恢复。”蒋红楼皱着眉低头看着方夙兴。
方夙兴很快地笑了一下,似乎有一些害羞,“原来是红楼哥替我包扎了。”
“夙兴,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儿?我带着你出任务你可从来没受过伤。”蒋红楼道。
“身上的这些伤么······”方夙兴以为说的是淤青的地方,不假思索地开始回忆,“也许是之前磕着碰着了吧,不过淤青而已,几天也就散了。”
蒋红楼抿了抿唇,脸色有些不太好。
“怎么了哥?”
蒋红楼把手伸到方夙兴后脑去摸他的头发,软软的。
“那些淤青是我——”蒋红楼戛然而止,似乎觉得说起这个话题很是没有面子,他转开眼神,盯着洁白墙面上的一小块污渍,“你疼了也不和我说,下次和我说,别一个人憋着。”
“我······没感觉到疼啊。”方夙兴有些傻了。
蒋红楼叹了一口气,又内疚又心疼,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你这么傻可怎么办,对谁都是掏心窝地好,也怪不得他们都喜欢你。”
怪不得我也喜欢你。
“你昨天把我吓坏了你知道么。整整烧了一个白天,到晚上才慢慢温度才降下来,身上的伤口又裂开了,流了我一手的血。”蒋红楼的话听起来像是在责怪,其实他真的是害怕了。
“对不起啊红楼哥,让你担心了。”方夙兴小声说,“那个是之前被关在监牢时候伤的,他们在伤口里加了点东西,好的不是那么快,所以还有几道没有长好,但我估摸着也快了。”他扬起了脸,好像是在邀功一样,又好像是在安慰蒋红楼。
所以那天他坐在那里,是带着新添的伤痛,撑起了那样纯的笑。
今天的任务不同寻常,上峰说特工小队里出了内奸,代号雪里白狐,要我们找出来杀掉。
蒋红楼要被带到上峰办公室秘密谈话,临走前方夙兴和他对了一个眼神,有些担忧的意味。
“昨夜我单独询问了他们五个人,这是口供。”上峰正襟危坐,把手里的资料递给蒋红楼,“你接触情报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以你的判断,这位雪里白狐,会是谁?”
蒋红楼长叹一口气,将手抚在额头上闭了闭眼,整理自己的思绪。“剩下的五个人里,两个人都说了自己,排除。其他三个人中有两个人这几天我都密切跟过,没有动手的迹象,排除。那么就剩下——”
“方夙兴。”
蒋红楼把袖珍手枪别在腰间,走出门去,此时天色已经微微暗了。
他在地下室门口遇上了方夙兴。
方夙兴看见蒋红楼,一个猛子扎过来,踮脚抱住了人脖颈。他的胳膊搂的很紧,手却微微偏着,没有碰到蒋红楼。方夙兴喘着,气息不匀,好一会儿也没有停下来。“红楼哥,我好害怕。”
蒋红楼的身体僵硬着,耳鬓边是人吹弹的脸颊。“夙兴,雪里白狐,是不是你。”
方夙兴退开了几步。
蒋红楼这才看清他手上一片鲜红的颜色。
方夙兴看到他的眼神,解释道:“毒药,见血封喉,没蹭到你身上。”
蒋红楼虽然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但还是不免震颤。
他没有再开口。
再开口说什么呢,问他从前的一切都是骗人的么,问他究竟哪一句话是真的,问他到底有没有爱过?
没有意义了。
蒋红楼拿出袖珍手枪握在指尖,枪口瞄着方夙兴的脚下。“你走吧,我放你走,永远别回来。”
效忠与情谊之间他在挣扎,这是他能给出最好的许诺了。
“我要完成任务的,红楼哥。”方夙兴还是那一副凉薄的样子,一点也不郑重地说,就好像他只是在讨要一块奶糖。
蒋红楼把手枪倾斜抬起,指在了方夙兴的肋下。
肋下三寸无脏器,血管稀少,不致命。
方夙兴好像有恃无恐,满不在乎地一步一步向蒋红楼走近。“红楼哥,我要完成任务的。”
“夙兴,”蒋红楼将枪口指在了方夙兴的左胸,“你别逼我。”
方夙兴没有停步,偏头一笑,“红楼哥······”
蒋红楼抿唇。
你不过就是仗着我爱你罢了。
方夙兴的话还未完,砰地一声,血花四溅,温热的液体溅在了蒋红楼的手上。
方夙兴一脸惊愕,抬手捂住胸前的窟窿,但也堵不住汩汩的鲜血。他没了力气,徒然跪下。
蒋红楼上前一步,撑住方夙兴滑落的身体。
“红楼哥······”方夙兴的嗓子好像漏了风,话语断断续续,声音也是轻飘飘的,就像是昏黄天边的最后一朵云彩。“你不是说你永远都爱我的么?”
方夙兴闭上了眼睛,但蒋红楼觉得他是死不瞑目的。
为什么再也找不回从前那个像小羊一样的小孩儿了。
如果成长的代价是亲手了结所爱,那蒋红楼宁愿没有这么一遭。宁愿方夙兴躲在他的羽翼之下,他来保护方夙兴的纯,一辈子。
可是人不会是一成不变的。
可是天下亦没有后悔药。
“我爱你啊夙兴,我怎么会不爱,我一直都爱。”
可惜没有人能听见他的剖白了。
蒋红楼把方夙兴的双臂搭在自己的脖颈上,双手则放在他的膝弯。
他背起了方夙兴,看到地上落着一朵小花。
是一朵百日菊。
蒋红楼把花儿捡起,别在了自己的胸前,然后迈开步子,走出了廊道。
青春油灯将尽,而夜色无垠。
蒋红楼依稀记得,百日菊的花语好像是······
永失我爱。
“红楼哥,我当然爱你,我怎么会不爱,我一直爱。”
“你又何尝不是仗着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