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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桑槿(上) ...

  •   “如果可以,我想向你描述一个梦。”
      靠窗位置的第一排有一个清瘦女生,剪着干净细碎的短发,柔软的短发贴着她的额头,在校服衬衫的领子处露出纤细的脖颈。有柳叶眉和眼尾细长的丹凤眼,长得莫名有江南才女的韵味。她手里捧着一个白底开淡紫色绣球花的本子,在老师赞许的目光里安静地读着。
      “有人唤你的名,声音糅在夕阳幽微的余光里缥缈地传来。教室里人已走完,东倒西歪的桌椅像经历过一场兵荒马乱。嘈杂声热腾腾地还未散尽,你看得到它鲜活的形状。”女生浅色的眼睛里落着光,眼底在潮湿的冬天里有暧昧的蓝。声音稳重带着一丝低沉,有点漫不经心的沙哑,磁石一样吸引着教室的静默。
      “起风了。夕阳笼罩的教室在幻觉里生出影子。束在脑后的发丝托着清香飞起来,却飞不向天空。睫毛如同鸟儿的翅翎,拼命抖动,却仍是徒劳。然后梦醒,幻觉跟着夜一起消散。訇然一声星月落下去,天亮了。”

      已经是冬天了。这群孩子从小长大的江南小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古城区和高新区相去不远不近,生活的节奏也就不紧不慢。最着急的却是每年冬夏,国庆来旅游的游人。一个团一个团迅速的出现又迅速地消失,举着小旗子呼呼啦啦地从古街上呼啸而过。咖啡馆一家一家地开起来,又接连倒闭易主,也不知到底带了些什么回去。
      站起来念周记的女孩子,名叫桑槿。取“重台朱槿,一曰扶桑”之意。桑槿便是木槿,是这江南随处可见遍地盛开的花朵,有诗云,木槿初荣,含桃可荐。
      如同木槿一样,她是这水乡里随处可见的那种女孩子,纤细而安静,温柔且张扬得恰到好处。生得眉目温婉,修着柔软整齐的短发,穿着白色的干净衬衫。水乡是无数个骑行的桑槿,坐在门口发呆的是桑槿,轻笑的是桑槿,在窗前望着梅树做梦的也是桑槿。她们构筑了水乡的梦,她们是这清清淡淡的江南日子。
      桑槿印象的小城,是家门口的河,是老房子门前的青砖路。是路远处的隐贤亭,是楼下执黑白子对弈的大爷,是对门奶奶七夕那天煎的巧果子,是地铁站门口到了三月四月婆婆们新摘下来的白兰花。
      那是个悠悠然然,水水润润的地方。她在古城区长大。小城的古城区随处可见江南水乡的青瓦黛墙,飞檐上过年的时候会挂起红灯笼。在老房子中间,最高的建筑也便是老旧的四层小楼房,楼下单元门的门口总有一把摇椅,早上坐着听着收音机摇着蒲扇的爷爷。桑槿的家,就住在这样的小楼房里。门口的吴江河贯穿了整个古城区,吴江河傍着吴江路,路的这头是盈江中学,那头是江南中学。这是小城最好的两所学校。桑槿便在这江南中学里念书。校园大道上两旁种满了香樟树,过了很多很多年已经长成了大树,春夏一到便遮去大半的阳光。
      桑槿有个一起长大的朋友,叫云微。中考过后,云微的成绩高桑槿五十分,顺利去了城北的盈江中学。她不似桑槿生得安宁的模样,梳着长长的卷马尾,眉眼之间透着一种明媚的美丽。云微曾经随着桑槿一起住在古城区,上了初中之后,全家随着父母搬去了高新区,再见面就少了。

      冬天开始的早上,桑槿的白色衬衫换成了白色毛衣,毛衣外是蓝色的运动校服外套,依旧骑着单车上学放学。十一月底的时候校园主题的鬼屋终于建成,落户小城高新区最大的游乐园灵异主题区。云微大老远打来电话,要桑槿陪她去玩。桑槿坐了一个小时的地铁,下地铁步行三十分钟,走到脚要断的时候,终于看到了游乐园的大门,和站在游乐园门口买好门票穿着粉色羽绒服的云微。
      “你很厉害啊。”桑槿走到云微面前一把狠狠拧住云微的脸,“到鬼屋来带着我。”
      “诶呀松手,有你在比带三四个男生都好用的不是嘛。”云微笑嘻嘻地掰着桑槿的手指,“反正你不可能丢下我,哎呀,松手,松手……”
      “话说,你不是很怕鬼吗,今儿是怎么了。”桑槿松开云微的脸,挽住云微的胳膊。云微声情并茂地向桑槿描述了该鬼屋是如何如何的逼真如何如何的大规模,直到桑槿看到面前的中学教学大楼式建筑,并且听说没有固定路线一小时自己瞎摸,第一反应是掉头就跑。
      “桑槿!别想跑!”云微从身后眼疾手快抓住桑槿的棉服。
      “哼哼哼哼哼哼我怂我不去行不行嘛……”桑槿一步三回头,被云微拖着往前走。排队半小时终于把她俩这一组六人放进了鬼屋,门在身后一关,手里塞一支昏暗的小手电,彻底就阻断了桑槿的退路。
      进入黑漆漆的教学大楼,黑黝黝的走廊里亮着昏暗的日光灯。桌椅横七竖八,坏掉的硬件设施发出诡异而不规则的滴滴声。墙上有裂缝和血印,简直如同大地震后的危房,隐隐约约还听得到幽怨的哭声。
      “那边是啥?”桑槿看到了走廊的尽头。尽头是医务室,医务室转过去是另一段走廊。走廊那边转过来一个黑漆漆的影子,越走越近,是一个穿着白色制服的女孩子。制服的衣摆和裙摆上都有可疑的暗红色,长发遮住了脸。
      “嘻嘻嘻嘻嘻嘻嘻……”女孩子突然笑出了声,笑得桑槿汗毛倒竖。云微反手扯住桑槿,转身就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什么东西富江吗!!!”“桑槿你再喊把鬼叫过来!!!!!”两人惨叫着经过教学大楼楼梯,拐角处转过来一对少年男女。那女孩手一抖把电筒照到了脸上,照出两张惨白的脸。
      “卧槽妈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于是凄厉的惨叫险些把鬼屋震塌。
      “桑槿你叫鬼吗!!!”
      “桑槿?”楼上的男生开了口。桑槿回忆了三秒,尴尬的静默过后,终于慢半拍的回了一句:
      “你是……组,组长?”
      楚箫惊魂未定的叹了口气:“你是还没记住我长什么样儿啊。”
      桑槿有很严重的懒导致的脸盲,因为自身身高一米□□,所以视线范围在一米五四到一米七四。脸部特色不明显的她懒得记,一米七四以上超过视线范围的就是长得再漂亮看不到脸,也懒得记。她后来想起来,楚箫应该是属于后一种的,高二文理分班后过了差不多两个月,因为桑槿在班里略有孤僻,与楚箫没有什么交集,所以没有认真看,也懒得记清楚箫的脸。可惜那天鬼屋太黑,桑槿还是没有记清楚箫的脸。
      楚箫是桑槿的组长,净身高一米八四,坐在桑槿的前方。是桑槿所在的年级唯一一个长期占据年级第一的人,无人超越。
      在鬼屋之行的后半部分,楚箫一直被三个女生的尖叫穿脑。出鬼屋的时候游乐园一人发了一张“生还证明”,桑槿思来想去,有些心虚地觉得楚箫手里的“生还证明”比起自己的来好像更有分量。

      第二天桑槿来到学校,适逢老师在黑板上张贴新的座位表。高二了,每一次阶段考试都伴随着一次座位大调。教室里人不多,大多住宿的学生还在起床的最后阶段,只有少数走读生在教室里看座位表。
      “桑槿。”楚箫拿着组员登记表从讲台上走过来,“恭喜你啊,终于考进前十名了。从此以后,你就常驻第一组了。”
      桑槿弯腰找笔袋:“啊,组长,是要签字对吧。”东翻西找扯出一个笔袋,哗啦一声笔袋拉开了,里面是清一色的钢笔,全部是烂笔头的财会特细。
      一只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尖都带着舒心的弧度,从面前伸过来,转了一支黑钢笔在表上写下桑槿的名字。字是大气的行楷字,一撇一捺都带着一点儿飘忽。
      桑槿抬起头来,冬日清晨的阳光刚好落在楚箫脸上。楚箫穿着浅灰色的毛衣,附身写字的时候额前的碎发落到眼前,让人忍不住伸手去拂。
      “……”桑槿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还是没有说出来。楚箫原来是长得这么好看的人,平时不记脸,一记脸就忘不了。
      “好了,还给你。”楚箫把钢笔放在桑槿手里,“谢谢,钢笔很好用,我也买一支。”
      桑槿抬头看着背着灰色布书包的楚箫,把书包放在座位上。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如同没有阴雨阴云的江南冬天,虽然明亮但是却带着淡淡的清冷和疏离。
      班里的传闻评价和八卦桑槿从来不关心,女生之间的八卦小论坛她也参加,参加完从来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楚箫是什么样的人,她只相信自己的印象。虽然不记得脸,但她记着这人给她的感觉。
      桑槿在座位上坐下,看着教室窗前的樱花树。冬天枝丫光秃秃的,也没有到梅花开的季节。校园里没有生机,不似一年以前。
      桑槿记得,刚进入高二的时候,自己在北门口存好单车,半挎着肩上的书包悠在校园大道上,忽然耳边掠过一阵风,然后被同学舒颖的一声“楚箫你给我站住!”贯穿大脑,紧接着就是被撞得一个重心不稳。舒颖是桑槿高一时的同班同学,年级第二,长期各种不服楚箫,看见即掐架。
      那时面前飞速跑过去的背影非常的好看。初秋燥热的天气里,楚箫跑步张开的手臂如同鸟儿一样。白色校服短袖的衬衫衣角被风扬起来,如此张扬和骄傲,带着一种舍我其谁的意气,当仁不让。
      简直如同他一直以来的模样。
      那是楚箫给桑槿的第一印象。骄傲的男孩子总是带着一种鲜明的色彩。在那之前,桑槿的印象里,楚箫应该是一个一脸狂狷之气的小白脸,眼睛里都闪着算计的光。桑槿不得不重视自己对学霸的偏见。
      “你怎么了?”楚箫眉眼分明好看的脸忽然出现在桑槿的视线里,“一直看着我发什么呆?”
      “因为你长得好看。”桑槿脱口而出,毫不避讳。楚箫的眉头皱了一下,紧接着也笑了,揶揄她说,昨天一趟鬼屋之行以后,你终于认得我长什么样了?
      冬天的太阳落得早,活动课结束晚自习开始的时候窗外经常是黑的。远处亮起了万家灯火,桑槿就安安静静的学自己的习。每个人书桌左上角堆起来的书都越来越多。偶尔她会抬起头看着楚箫右前方棱角分明的脸,想一想,这个人长得真的好看啊。

      晚上八点下了晚补桑槿骑着单车沿着吴江河回家。万家灯火亮起了,空气中弥漫着晚饭后残羹剩饭的香气,白瓷盘里洗洁精的香气,老人家炒松子糖给小孩子吃的香气。白色橙色的暖光越过窗台流到地上,一点一点的蔓延开,浅浅淡淡又深入的幸福就包围了桑槿。
      桑槿一直想,她很喜欢夜晚的城市。每一个亮着的窗口都是一个家庭。
      然后,总是有一个窗口是属于她自己的,家里有人在等着她回家。
      桑槿把这样的想法对桑翊说的时候,得到了桑翊极大的赞同。
      桑翊是桑槿童年的伙伴。幼儿园时由于同姓,桑翊保护过被小朋友欺负的桑槿,就这样玩在了一起。中考过后由于偏科严重,既没有去盈江,也没有去南中,去了高新区的天门中学住校。桑槿对他的了解一直停留在初中那个文章方面难以匹敌的小男生,假期少有的几次桑翊来找她,她才发觉这个家伙的身高已经超过了她的视觉记忆范围,窜出了一米八大关。
      但桑槿记得他。
      “桑翊,你是人如其名啊。”桑槿曾经这样对桑翊说,“你像一只鸟。”
      “哦?什么鸟?是不是,最帅的那种,鹰隼什么的?”
      “不,是信天翁。”
      信天翁,雪白雪白,能飞越大洋的那种鸟。看着并不凌厉,但是确实一种长长久久的坚强。
      桑翊的眉眼有一种张扬的斯文,眼睛里总是有通透干净的颜色,是一眼能看到水底柔软的水草那样的清潭,看着看着身上就会围满了阳光。桑翊博览群书,很多方向都有所涉猎,而且敢写。他的文章里恰到好处的体现着他读过的每一本书,获得的每一点点知识,也总能写出直戳到人心里的句子。
      桑翊偏科偏得严重。不是说他没有理科思维,仅仅是与数学相关的内容统统不开窍,物理化学学得奇差,化学式永远配不平,语文和地理倒是怎么考也掉不下来。你说他没有理科思维,他的生物遗传计算多难都能推,他地理的必修一别人搞不清楚的洋流和各种力他毫无压力,你说他有理科思维,为什么数学大题第一道他都要算错?老师们一直都想不明白这个问题,so does 桑槿。
      桑翊自己对这件事的解释是,谁想出来的把人脑简单粗暴地分为文科思维和理科思维两种思维的?
      桑槿到大学才逐渐了解,简单粗暴的人为划分只能服务于高考,不能用来自我约束。很多东西都融会贯通。桑翊的逻辑能力和共情能力很强,但是对于数字极端不敏感。家里想让桑翊学计算机搞程序设计,桑翊自己只想做个文艺编辑或者大学文学院教授。
      和桑槿一样,桑翊脑子里总是装着奇怪的东西,和人群有着恰到好处的距离。高中的他在班里的人缘不错。他性格温和,长得眉清目秀,打扮得干净整齐,又因为某些科目成绩极端突出的原因总会被老师提起,所以喜欢他的女生在身后也排起了长队。
      当年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居然活成了全民情敌。桑槿想起这件事总是会忍不住翻白眼。桑翊都成全民情敌了,自己还是丑了吧唧。都说高中时代是一个人颜值的低谷,但是桑槿看着身边肤白貌美大长腿长长睫毛黑长直的时候,就觉得说这话的人跟她有仇。
      然而晚上学习完以后常常会不洗脸直接睡觉,早上是叼着牙刷坐在厕所里再打五分钟盹儿的桑槿,怎么会勤快到去打扮。桑槿的心思,全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也幸亏她皮肤底子好,不怎么长痘痘,偶尔长一两颗痘痘摸出芦荟胶往上一糊也就不长了。但长不长痘痘她也不关心。不管窗外有多喧嚣,她都关起门来按部就班地按自己的节奏活着。
      就在鬼屋之行后第二周的寻常周五,桑槿的车子已经拐进了莫家巷。自己家的房子前,偏偏就有那么巧,站了桑翊修长的影子。桑翊穿着黑色的长风衣,围着咖色的围巾,站在桑槿家门前玩着手机。
      “你怎么过来的?”桑槿讶异。桑翊的学校距离古城区公交有快二十站,地铁要坐半个小时。又是全日制封闭高中,其实压力要比她大得多。
      “我周末不回家,也不想在学校呆着。”桑翊呼出一口白气。向着桑槿走过来,“收留我一晚上吧,这个点儿没车了。”
      “你干吗跑出来。”桑槿叹了口气。
      “我爸收拾我房间的时候,把我所有的手稿搜了出来。”桑翊疲惫的笑了,“然后,像散雪片儿一样的,全部散了出去。”
      “……”桑槿欲言又止。
      “我就是偏科,也确实学不懂数学。”桑翊的表情里写满了平静,“等我跳出这个地方,走向更广阔的世界的时候,这些目光短浅的人自然就会知道,没有人有资格因为世俗的固有条框去否定一个人的一切。”
      桑槿不知道说些什么,但尝试共情。她与桑翊有着非常不一样的成长环境。她的父母是开明又包容的人,一直努力让桑槿选择自己的路。大量的书与思考的教育让桑翊成长得坚强善良,且超越了他的家庭,不再世俗。他是一只真正的,年轻的信天翁,只是他还没有足够的力量飞出去。
      桑槿和桑翊在楼下,就着小巷里昏黄的灯光漫无目的地聊着,更多的时候是桑槿在听,桑翊在说。
      桑翊家的矛盾一直存在。但幸运的是,桑翊从来不是一个用头对抗的人,他狡诈得多,也迂回得多。在桑翊的家里很少爆发大规模的战争,除非是,桑翊的“游击战”败露然后被他爸揍一顿。
      桑翊的忍而不发,也许为的就是高考报志愿那天。桑槿出神地想着。
      “再有几个月,等快过年的时候,这条街又会被游人挤满的。”桑翊转头望着安静的古街,压低了声音。古街上偶尔有放学的学生和散步的老人经过,大大小小的建筑徐徐散发着潮湿而陈旧的,好闻的木香。
      “走吧,大哥。”桑槿故作深沉地拍了拍桑翊的肩膀,“要不是明天周六,我今天晚上绝对把你扔回去。”
      “你敢扔,我就敢哭给你爸妈听。他俩宝贝着我呢。”桑翊抖开桑槿的手,弯腰锁上单车。桑槿朝天翻了个白眼,从书包里掏钥匙。再过几个月,又到了小城的旅游季了。其实这座城市最美的时候,游人都没有见过,春天的园子,秋天的桂花,安静的古街,还有刚刚开始喧闹的清晨。他们却浸在这里长大。
      这是我的故乡。桑槿低低地念着。

      桑翊在桑槿家吃饭,桑槿家的书房有床,收拾出来给他住。
      桑槿的父母对桑翊的到来又开心又责备。责备孩子这么晚了从高新区跑来,专程打电话给桑翊的母亲报平安,没有打通。晚上做了桑翊爱吃的菜,在饭桌上嘘寒问暖,问东问西。
      唯独不提桑翊的学习和文字。桑翊的母亲打电话来给桑槿的家里道歉,絮絮叨叨地数落着桑翊的不懂事,给家里添了麻烦。
      “如果桑翊能像你家小槿一样听话就好了。”桑翊的母亲说。
      “桑槿?桑槿也不听话,她是阳奉阴违。”桑槿的母亲安慰着桑翊的母亲。桑翊低头扒饭,对着桑槿挤眉弄眼地笑,桑槿全当看不见,吃完饭去收拾刷碗。
      夜幕降临,凉飕飕的湿润空气包围住人的脸。桑槿在书房写作业,桑翊半靠在床头看着桑槿。桑槿额前的头发长长了,低头写字的时候会盖住眼底的光。
      “桑槿。”桑翊突然叫她的名字。
      “放。”
      “……?”
      “我看你书架上有安妮宝贝的《告别薇安》和《八月未央》没拆封皮,你不喜欢?”桑翊的目光在桑槿的书架上转了几圈,开口问。
      “嗯,不喜欢她前期的东西,太颓废奇怪了。”桑槿头也不抬。
      “你喜欢三毛的《雨季不再来》。”桑翊笑了起来,“这就是了,这就是少女应该喜欢看的东西。”
      “你喜欢就拿去?”桑槿停下写题的笔。
      “你留着吧,后面再看。”桑翊说着伸了个懒腰,“我也看不懂,只是我听人说。如果可以,不要读懂安妮宝贝笔下的爱情。”
      很多很多年以后,桑槿想起桑翊曾经说过的话。少女的心是完整又干净的一整颗玻璃,冷暖爱恨都不曾经历。三毛的灵魂行走在路上,她是在流浪。安妮宝贝的文字是没有归处的流离。她的小说温柔又勇敢,清醒又残酷,用最锋利的笔写这个残忍的人间和需要勇气的爱情。
      她不懂得,所以觉得颓废。她也不懂,安妮宝贝笔下的女子,总是干净而孤独,有一双像她一样漆黑明亮的眼睛。
      “你的吉他还在弹吗?”桑翊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
      “在的。”
      “再有半个月就跨年了,晚会你去唱吗?”桑翊问。
      啪嗒。
      桑槿眼睛里突然熠熠生辉,用力丢下笔,爬到桌子上坐着。
      “我打算唱Cyberangel。”
      “你唱啥?”桑翊手里的书脊差点砸到脸上。
      “我想唱Cyberangel,和乐队的同学打好招呼了,炫一波技爽自己一下,然后我就会在学校的历史上留下不朽的佳话。”桑槿眉飞色舞笑得贼兮兮。
      “死宅。”这回是桑翊朝天翻了个白眼,“全校只会知道你玩二次元游戏而且喜欢三无萝莉。着急有人一告状老师找你谈话。”
      “嘿嘿,大哥懂我,大哥懂我。”桑槿咧着嘴没个正形。
      云二刺猿确实是爱好不多的桑槿的一个爱好。高中学业繁重,桑槿多少也算一个有一点自控力的人,没有一头扎进二刺猿游戏的汪洋大海。但是游戏剧情在少有的假期赶上更新,就去视频漫画云通关。
      桑槿不愧是有文艺细胞的人,琴棋书画都有些天赋。弹琴写作算得正经爱好,在高中时期没有受到太多的阻拦。画画有些过于明目张胆,全部游击战一样的涂在考完试剩下一个小时的文综卷子和假期作业的数学理综草稿纸上,涂在A4纸上塞在卷夹里。唯一的上色工具是彩铅,挑几支日常容易用到的颜色塞在笔袋里,假装用来划重点。
      到了大学,桑槿的天赋才在她某年双十一买了数位板之后逐渐展现,抓住毕业论文的缝隙突飞猛进。这就是后话不提了。
      她确实云玩,但是老师不知道啊。
      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多少畏惧。爽才是第一位的,剩下的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像桑翊说跑就跑到她家来蹭吃蹭喝,也没有考虑过种种后果。只是在无助的那一刻,第一个想到的可以依靠的人,还是这个当年帮忙打过架的小姑娘。
      当然他现在开始考虑后果了。
      “回家以后估计要面对我爹的冷暴力,至少一星期。不过还好我住校。”桑翊终于后知后觉,面露难色地揪着自己的四白穴。
      “你怕么?”桑槿问。
      “怕啊。”桑翊皱着一张脸哼哼唧唧,“怕归怕,该干的事下次还干,但是怕是真的怕。他一冷暴力起来,全家气氛都阴沉沉的,沉得你就算住在学校还能受到他的干扰。”
      “这又怎么算?”桑槿露出疑惑的表情。
      “他到我学校找我老师啊,看着我不务正业写东西,必要时搜书包搜桌子抽屉搜宿舍。我要有个像桑阿姨一样通情达理的老师还好,可惜的是我的班主任和我爹沆瀣一气,学好数理化走天下。”
      “……”桑槿被说得心生怜悯。她实在想不出来桑翊这种被双面监管的小孩到了高考报志愿的时候除了正面对抗还能怎么办。
      “别说我了,你有什么新鲜事儿吗?”
      “嗯……有。”桑槿想了想,“我最近突然发现我们班有一个很好看的人,就我跟你说过和舒颖互掐的那个年级第一,清华苗子。”
      “你第一天入学吗?”桑翊对桑槿逐日见长的脸盲程度表示震惊。
      “不是,他太高了,平时又只露出一个学习的背影,我哪儿记得住脸。”桑槿被桑翊皮得想打人。
      “那你是怎么突然发现他长得好看的?”桑翊突然像想明白了什么一样,激动地从床上蹦下来,“我知道了,你喜欢他。”
      “滚!”桑槿抓起手边的笔袋就朝着桑翊的脑袋丢了过去。笔袋砸到墙上哗啦一声,桑妈妈的头从门口探了进来。
      “干什么呢桑槿,怎么你还想上房?从桌上给我下来!”
      门关上了,桑槿坐在椅子上恶狠狠地瞪着桑翊,桑翊趴在床上哈哈哈哈努力地不笑出声音。
      “我不喜欢他,我就是考了个前十名然后调到他们组,看见了他那张脸而已,跟想象的有点不一样。”
      “嗯嗯嗯,是是是。”桑翊笑着敷衍她。
      对桑翊来说,桑槿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姑娘。并不是五官有多好看,这姑娘身上有一种清淡温柔的气质,还有一双盛满了光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写满了伶俐,欢喜和天真。她若是喜欢什么人或什么东西,看着人的眼睛微微地,坦率地笑起来的时候,看过那双眼睛的人一定会心动。没有人能抗拒得了那双眼睛里的光。

      这周轮到楚箫组承包班级的黑板报。桑槿是组内唯一一个小学的时候学过手抄报黑板报艺术字的人,虽然经历惨得她不忍心回忆。
      曾几何时桑槿也是一个喜欢二次元的天真小女孩。她还记得小时候第一次画手抄报,从小就不知道什么叫“合乎规矩”的她拿到了她从来没有接触过的巨大素描纸,开心得好像发现了宝藏,然后像画漫画一样把她想画的所有内容都画在了上面。第二天被老师当成反面典型叫起来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举着她画了一纸杂乱无章的小漫画挨训挨了一节课,从此以后她对黑板报敬而远之。
      全组人站在后黑板前。男生去写标题字,桑槿举着手里的蓝绿粉色粉笔在文字框的边缘小心翼翼地画着藤蔓和玫瑰,生怕画不好影响到全班的黑板报评比。一抬头,看见楚箫和组里另一个男生用西红柿炒鸡蛋的配色写着大标题,字的弯折处是毫无灵魂的90度直角,其毫无“艺术感”的程度绝对是桑槿的小学美术老师看见了一定会当场辞职的级别。桑槿忽然觉得开心,莫名其妙生出了一丝归属感。
      她站起来,在裙子上拍掉手上的粉笔灰,走到楚箫身边,努力伸长了胳膊,一下一下跳起来用手指把高度一米八普拉斯的西红柿炒鸡蛋死亡直角擦成圆的。
      施工完毕,她叉着腰看着自己的杰作,笑着说:“这样就好看啦。”其实说不上比原来好看到哪儿去。
      她抬头看着楚箫,像是在期待组长的反应。一抬头对上楚箫看着她的眼睛。他咧着嘴笑着,带着惊奇看着桑槿,笑得过于明亮,让桑槿一时间有点头晕脑胀。
      “我知道了,你喜欢他。”桑翊说过的话像自带了十倍混响在她脑子里重复了起来。桑槿迅速在心里隔空骂了一句桑翊:“呸。”
      下一个星期黑板报评比在这个全校都不期待拿出文艺成绩的理科重点班居然得了不错的名次,桑槿第一组一行人的座位也从左上角轮换到了右下角。那是桑槿记得最清楚的一个星期。楚箫变成了她的后桌,她正在暗自为晚自习抬头看不见他好看的脸这件事遗憾的时候,楚箫像是突然注意起她来一样,每天上学都会往她笔袋里丢一块零食,今天是饼干,明天是巧克力,后天甚至是个糖炒栗子。
      其实桑槿是不怎么太喜欢吃糖的。刚出生的时候桑妈妈的奶水不足,桑爹就用葡萄糖水给桑槿补充营养。连续喝了一个星期葡萄糖水,桑妈妈的奶水才姗姗来迟。那时候刚出生七天的桑槿已经对糖水深恶痛绝,在桑爹喂了她一勺糖水之后她精准无比地把那一口糖水全都吐回了桑爹的勺里。
      桑爹被震撼了数秒,喜大普奔地冲向医院妇产科走廊:“我女儿是天才!!!!!”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桑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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