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家人 ...
-
安若素进了御书房,下跪行礼:“臣安若素,叩见陛下。”
文帝端起一杯茶,和善地笑了:“无妨,安卿家快起。”
安若素于是依言起身,静立着。文帝啜饮着茶,亦不开口。
半晌他放下茶盏,神色间似有疲惫:“安卿家不问问朕为何突然召你回京吗?”
“微臣不敢揣测圣意。”
“不敢?我看你不仅敢,胆子还挺大!”文帝冷笑一声,从书桌上的一堆折子中抽出一沓对着安若素砸过去,“你自己看看,这一年的时间里你派出了多少支暗杀队伍潜入月真国边境,若不是朕的秘卫拦了下来,你是不是还想把赫连怿再抓过来一次?!”
安若素被折子劈头盖脸砸了一身,仍是容色淡淡:“赫连怿又不在月真边境。”
“要是他在呢?”
“那便顺手抓回来。”
“你!”文帝被她油盐不进的态度气得不轻,他缓了口气,颇有深意道,“安卿家,安家世代相传的秘卫不是你这样用的。”
安若素抬头看文帝,似是有话要说,文帝却摆手:“罢了罢了,年轻人一时钻了牛角尖很正常,既然你在边关总不得消停,那便留在盛京,在朕眼皮子底下呆着。”
一直到这时,安若素才真正变了脸色:“陛下,若玉门将军不在玉门关镇守,那就不是玉门将军。”
文帝看着安若素,眸色深沉:“倘若你真的是这么想的,那你确实愧对于朕授予你的玉门将军。”
香炉内龙涎香的气息袅袅升起,安若素低声说:“若陛下要将微臣从玉门关调回盛京,不知要派哪位大人前去镇守。”
“这个就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了。”文帝似乎并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多费口舌,他话锋一转,“安卿家今年也二十有二了吧?”
“是。”不知道为什么有种不太妙的感觉。
“可有婚配?”
“……未曾。”不会是要给她赐婚吧。
眼见文帝的脸色仿佛下一句就要为她赐婚,安若素平生头一回抢了皇帝的话:“陛下,微臣一心护江山社稷,曾立下誓言此生不嫁,还请您再莫要过问微臣的终身大事了。”
文帝好不容易浮起的一丝笑意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头疼的看着眼前面容姣好的女子,自己一腔好心想为她赐个婚,却被拒绝了。
“罢了罢了,朕也不多留你了,你且家去吧,安太傅对你也是极为想念的。”接连被两位臣子婉拒赐婚,文帝还是有些气不顺的,此时看着安若素同看自家胡闹的公主没什么区别,心更累了,“你不在的这几年,你弟弟的腿疾已好了许多,过段时日让他进宫来,朕想见见他。”
安若素眉睫轻颤,霎时感觉周身一冷:“是。微臣告退。”
待走出御书房重新站在太阳底下,她方觉得身上有了一丝暖意。
只是好端端的,陛下为何突然提起弟弟阿然……
格桑见她出来了,欢喜地迎上去:“将军你出来啦,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回家。”
安府坐落于王宫不远处的杨柳巷,坐马车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载着安若素的马车是不打眼的寻常模样,旁人看见也只道是哪个小户家公子出行,又何曾想到里面坐着的正是他们渴望一睹真容的“母夜叉”呢?
是以安若素轻轻掀起车窗小帘,望着车外景象。
街道上人来人往,喧闹声中时不时冒出一两句吆喝,前去清风楼宴请四方的富贵人依旧是络绎不绝,挽香阁的脂粉盒子愈发精致,回春堂的李郎中瞧着背更驼了……
安若素当初用了五年的时间好不容易才勉强适应盛京的生活,如今六年过去,城门上的牌子仍好好的挂在那儿,护城河的水却是流了一遭又一遭。
她又要重新融入这座繁华的都城,只是这一次不再是以看客的身份。
格桑看着安若素莫名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道:“将军,你是在难过吗?”
安若素摇了摇头,收回视线:“没有,我只是……”
她一时语塞,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什么。
所幸马车已经驶到安府门口,安若素也不作多想,起身下了马车。
才掀起马车帘子,她就看见自家父亲母亲和一双弟妹立于阶旁,见她探出身子,都露出欢喜的神色。
安若素不禁湿了眼眶,强忍着泪意:“爹、娘,阿然,华儿,我回来了。”
谢氏上前几步搂住安若素,母亲滚烫的泪染湿了安若素的衣襟,落到她的肌肤上,她于是也被这热意灼得心尖抽疼,止不住地落泪。
安延康听到女儿痛哭,心里亦是不好受,自家这女儿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如今哭得气息紊乱,想来也是实在念的狠了。他叹了口气,面上有些凝肃,语气却很温和:“回来就好。”
听见父亲的声音,安若素忙擦了擦眼泪,从母亲的肩头抬起来,迫切地问道:“父亲的身子现今如何了?”
当年她掳了月真二皇子赫连怿,原本只是想着以他为人质换取粮草,只是她留在盛京的人手传密函说安延康虽然体内余毒已清,但眼睛是彻彻底底废了。
她接到密函的当晚就去剜了赫连怿的眼睛,一刀一刀,慢条斯理,赫连怿疼得生生昏厥过去。她便当头一桶滚烫的盐水泼去,赫连怿又疼醒来,如此反反复复,连旁边负责按住赫连怿的将士都觉得于心不忍。
可是安若素心中恨啊,她的父亲是了不起的将军,惟愿战死沙场,以敌军头颅为自己祭祀。但他以后只能放下大刀,褪去盔甲,余生在一片无尽黑暗中度过了。
此生若不屠戮月真王族,她永不罢休!
安延康听得出女儿话音中的关切,忙道:“然儿这几年一直为我悉心调养着,已无大碍。承蒙圣上厚爱,如今担个太傅的虚名罢了。”
“爹爹可别谦虚了,一朝太傅竟被您说成是虚职,这话被人听见了还不得膈应死。”少女银铃般的声音响起,余下几人被逗得些微放松了些。
谢氏不舍地松开安若素,转身虚点安若华的额角:“成日里没个斯文小姐的样子,惯会说些俏皮话讨你爹爹的欢心。”
安若华吐了吐舌,正是豆蔻年华的少女,一举一动都透着娇憨。安若素不禁莞尔一笑,摸了摸她的发:“华儿也出落成大姑娘了。”
说罢她落下视线,看向轮椅上的孪生弟弟,后者回以一个柔和的笑:“阿姐一路奔波,想必也有些疲倦,晚间我送些滋补的药物给阿姐。”
安然与安若素乃是同胞双生姐弟,姐弟二人气质相近,只不过安若素长年习武,眼神更加冷冽,而安然经年累月钻研医术,书卷气息更加浓厚。
原本安延康一家都住在玉门关,但是在安然九岁那年,月真探子混入忠武将军府的下人当中。那日安延康一家去看元宵灯会,探子趁着人多把安然带走,待到安若素发现平时形影不离的弟弟不知去向后,已经太晚了。
那一晚他们在一条小巷的茅草堆后找到了安然,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嘴里被塞了一团破布,他的眼泪流啊流。
安延康颤抖着掀起儿子染满鲜血的衣袍,刹那间瞳孔猛地一缩!
谢氏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哀鸣,晕倒在长子的怀中。
——男孩的膝盖以下,空空如也。
安若素没有哭没有闹,她低头看着地面,执拗地不肯看一眼弟弟,仿佛这样就能否认这个残忍的事实。她死死握着给弟弟买的竹马,竹马硌得她的手生疼,但她知道弟弟更疼。
安延康找了全城医术最高超的郎中,安若素认得他。她和安然每次不想练功夫装病的时候爹爹都会请这个老爷爷过到府上,爷爷每次把完脉都会先捋一把老长老长的白胡子,然后笑眯眯地对着安延康说:“将军,小姐和小公子今日不想扎马步。”
然后安延康就会暴跳如雷地拎着木剑抽他们姐弟俩,老爷爷就留下一瓶跌打药,仍然是笑眯眯地背着药箱离去。
家里的人怕郎中处理伤口的场景过于骇人,就让安若素去外间候着。
安若素听话地在外间等着,等了好久好久,老爷爷终于背着药箱从内室出来。
她迎了上去,拽住他的袖袍,老爷爷捋了一把老长老长的白胡子,只是这一次他的眼中蓄满泪水,不复笑意。
安若素怔怔地望着老爷爷,老爷爷难过地对她说:“小姐,小公子以后再也不能扎马步了。老朽无能啊!”
那个月真探子不仅夺走安然的一双腿,还震碎了他的经脉,断绝掉他习武的可能。
老郎中纵然有妙手回春之术,也只能保住安然一条性命。
此事之后安延康意识到将柔弱的妻子和儿女留在玉门关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尤其是谢氏意外诊出怀有一月身孕。于是待安然的身体可以适应长时间的舟车后,他就亲自护送妻儿至盛京,只留下年已十七的长子安知在身边。
这些年来安然潜心修习医术,不仅因为他心怀悲悯,更是因为他信不过旁人,唯有自己调理着方觉安心。
安若素看着弟弟,回身对安延康正色道:“父亲,女儿有话要同您和阿然说。”
安延康也敛了容色,示意安若素推着安然,自己抬脚就往书房去了。
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格桑茫然地抚着腰间的紫金鞭。
所以……她家将军这是已经完全忘了她这个小婢女吧!!
她兀自悲愤着,谢氏早已将她细细打量了个遍:瓷白的脸,宝光灿烂的大眼睛深邃动人,一身异域风情的服饰。这明显是一个回鹘女孩。
倒是不知这么一个明艳得有些凌厉的姑娘如何与她的素儿相识。
谢氏年轻时也是名动一方的才女,脑子里的弯弯绕绕怕是比格桑会说的汉话还要多,待格桑终于将注意力放回来后,她柔柔地一笑:“孩子,饿了吧?”
格桑眼前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