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花店同人]双花·双杀》宇文觉

17、16.倾述

　　校场上烈日炎炎，建龙卫的年轻人们练习结束，正三三两两地下场在边上休息，手里慢慢地心不在焉地擦着刀剑弓箭，只有洪林一个人站在靶场正中，正一支支地抽了箭，拉满强弓，恶狠狠地瞄准了靶子的红心，一支接一支地射着。箭声嗖嗖，有的命中了红心，有的射在红心之外的靶面上，有的甚至脱靶了。尽管这样，洪林还是咬着牙、板着脸、一支接一支，旁若无人地继续拉弓、射箭，他的目的似乎并不是为了命中，而是在发泄。
　　虽然人在校场，他的心思并不在射箭上，满脑子都是方才朝堂之上的情形。

　　“我们派出兵士和贡女，难道就能一劳永逸了吗？”
　　“如果不听从元的建议将庆元君立为世子，难保他们不会再提出种种要求，民力有限，而元之需索无穷，难道殿下要以有限之民力，应付无穷之需索吗？”
　　“当今民生凋敝已极，如果再增加岁贡的话，民众就会无法忍受……殿下已经忘记两年前投奔红巾逆贼的开京百姓了吗？”
　　“受国之垢，是为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殿下为高丽百姓包羞忍耻，以图将来，国民才会体谅您的心情……”
　　朝臣不是建龙卫，他们不是王的男孩，所以他们考虑问题的出发点并不是王，甚至应该说，他们考虑问题的出发点是和王权相对的。这种咄咄逼人的态势，长年侍立朝堂的洪林并不是没有见过。他们永远作出一副忧国忧民、直言极谏的模样；他们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仿佛说的永远是对的，即使出卖君父，也义正词严得让人无法反驳。
　　洪林为主上感到难堪，他真想质问那些人：“难道拥立庆元君为世子，元国就不会再索要岁贡了吗？拥立庆元君为世子，民生就会好转吗？这耻辱难道是殿下一个人的耻辱吗？”他没有资格这样质问，但是他激动得微微发抖，他多么希望主上能够问出来，但是王祺只是坐在那里，平静的脸上毫无表情，甚至可以说，是非常柔和的表情。他不理解。
　　宝塔失里比普通女性更为沉郁的声音在那时响了起来。
　　“臣妾没有福分为国家带来子嗣，但是殿下年纪还轻，为何迫不及待地拥立庆元君为世子。诸位究竟是殿下的臣子，还是庆元君的臣子？!”
　　那是洪林第一次听到宝塔失里在朝堂之上说话，因为涉及答复使臣的问题，才特意让身为元国公主的王后参加朝议。她这一句话确实堵住了朝臣们的嘴，阶下众人一时哑口无言，但是洪林却从那些老奸巨猾的家伙们眼里看到了嘲讽。
　　一个身为王后的女人，亲口面对众臣说出“没有福分为国家带来子嗣”，那得承受怎样的屈辱，而且她还是上国公主……洪林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宝塔失礼身上的某些气质使他震动，小时候，他畏惧她，觉得她不及殿下那般亲切风雅；长大了，他避开她，因为她的存在使他意识到自身的尴尬；直到听到那支歌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在这深宫之中她何尝不是无辜的牺牲品？而现在，他看到了一个具有非凡器量的女性。
　　洪林转脸看着主上。
　　“殿下，您为什么不说话……您明明知道这不是娘娘的过错的。”
　　“您眼睁睁地看着娘娘在朝臣的窃笑中怒目，为何不替她说一句话？”
　　“箭矢射来的时候，您第一个保护的不是娘娘么，为何您现在却缄口不言？”
　　他感到困惑，他觉得主上这样做不好，他觉得，主上殿下是不会这么做的。
　　可是，在洪林身后期待的目光里，王祺始终未置一词。

　　洪林继续狠狠地射着箭，忽然身后传来建龙卫们纷纷从地上起身的动静和问候之声，正想要转过头去，熟悉的气息已经靠近了他。
　　王祺走过来握住洪林手里的弓。
　　“殿下？”
　　洪林赶紧把弓递出去，王祺接了弓也不言语，从洪林身上的箭囊里又抽了一支箭，上弦，拉满，瞄准了靶子，放箭。弦响之处，中靶的角度极正，令人感叹的命中率——周围的年轻人们顿时发出哗然一声。
　　王祺笑笑，把弓塞回洪林手里：“你今天状态不好啊。”
　　洪林有点惭色地笑着低下头。
　　“那么出去跑马散心如何？”
　　“哎？您已经没有大碍了吗？”
　　“啊，没关系了，虽然疤痕很大呢。不过，”王祺打趣他说，“你的也一样吧？”
　　“是，臣也一样。”洪林笑得带点孩子气。
　　在众目睽睽之下并肩而行，毕竟不妥，等王祺走后，洪林才赶快收拾了东西，向建龙卫同僚道一声别，去马厩牵了自己的马，等了不一会儿，就见王祺穿了习武时的衣饰骑马而来，头上还扎了一条建龙卫头带。
　　两人一路策马，向熟悉的山头进发。目的地其实很远，但那里有一个视野极好的位置，刚好可以从山头上俯瞰到王宫望月台的全貌。那本是王祺用来散心的地方，在洪林还是十来岁的小孩子的时候，他就带洪林去过。再后来，每每心情烦躁的时候就避人耳目地跑到那里，已经成了惯例，简直就像是特定的约会地点。
　　“你是因为朝议时候的事情而烦恼么？”勒住了马，慢悠悠地走在山道上，王祺忽然说。
　　“……”洪林眼神向下瞟了瞟，“您知道啊……”
　　“假如真是站在民众的立场上，大臣们那样说就没有错。”
　　“唉？”洪林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那个时侯，你一定很生气，想让我呵斥他们吧？”王祺笑着说。
　　洪林惊讶地看着他，这和他当初的想法一摸一样。
　　“若是我在那个时候打断，有些人会因此不敢说话，我就得不到他们真实的想法。我的想法他们不必知道，但是他们的想法我必须知道。”
　　“那殿下还是决定派士兵赴元了？”洪林直截了当地问，他本想问主上在朝议的时候为何一言不发，现在他却有点问不出口。
　　王祺没回答，只看着远处雾蒙蒙的风景。过了一会儿才说：“三万士兵，他们背后就有将近三万个家庭。谁无父母，谁无妻儿，在他们的父母妻儿眼中看来，我一定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而把自己国家的年轻人派到异乡去送死的主君吧。嘴里说着‘皇恩浩荡’却在心里诅咒，笑着欢送士兵离乡却在心里憎恨……”
　　洪林默默地看着他。主上这样的人，要多深的痛苦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洪林忽然为自己上午偏颇的想法感到内疚，殿下一定是因为太难过的缘故，并不是想委过于人。
　　“与其承受这种痛苦，还不如当初被刺客杀死的好。”
　　“您怎么能这么说呢，”洪林说，“现在无论遇到什么事情，您都应该坚持下去。”
　　“洪林，如果是你的话，无论遇到怎样痛苦的事，你都不会放弃生命，对吧。”
　　洪林低下头：“是的，无论怎样，臣都不会放弃生命，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您亲手拿走它。”
　　“嗯？”王祺转过脸。
　　“所以，如果您一定要求死的话，”洪林一字一句地说：“请您先杀死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