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烈焰》时窈

6、讨厌你

　　顾景光闷声走在前面，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的火，不是愤怒而是难过。
　　闻曦则低头跟在他身后，心跳如擂鼓，默默开始怀念以前不爱说话的他了。
　　　　 　
　　他侧身站在入殓室门口，伸臂撑着门，用眼神示意她进来。
　　闻曦走进去后，他偏头睨了一眼探头探脑的另外两人，佘薇和尹君昊感受到他的死亡凝视，怯怯地缩回脑袋，不再关心此事。

　　顾景光从橱子里拿出防护服让她套上，又拿出口罩、手套、护目镜给她。
　　等她穿戴完毕，顾景光走到铺白布的金属台边，问：“准备好了吗？”

　　闻曦经过一晚的心理建设，自认为比昨天要强不少。
　　她点点头，“嗯！”

　　顾景光掀开白布。

　　金属台上躺着的人是遭遇车祸救治无效死亡的，在市一院停放了一晚上，早上才送来这让顾景光做修补工作。
　　那人的溃烂的伤口触目惊心的。
　　闻曦忍着恶心和害怕，往前一步，仔细一看，伤口上的小白点不是脓包而是小蛆虫，她头皮一阵发麻，忍不住地干呕，而且还停不下来。

　　顾景光拿着缝针和小镊子处理伤口，每缝几针，就会换手拿小镊子挑出小虫，缝合和挑虫如此交替进行着。
　　隔着护目镜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得他的动作娴熟却也机械、冷漠，大概是已经麻木了。

　　他边处理伤口，边说：“在殡仪公司，比这还让人难以接受的有的是，你要是接受不了趁早离开。”

　　闻曦两手攥紧金属台，强撑着身子。

　　顾景光见她是铁了心要留下，转而一指她背后的水槽，“要吐去那吐。”

　　闻曦胡乱摆动的手不知抓了个什么，反正接着那个物体的力，她才勉强支撑到水槽边。
　　她的口罩才脱了一半，堵在嘴里的东西一股脑地全吐了出来。
　　或许是遗体的味道太过浓烈，她嘴巴和鼻腔暂时失去了味觉，胃酸包裹的呕吐物通过口腔时，她竟然什么感觉都没有。
　　她趴在水槽边，样子很狼狈。

　　待全部吐干净后，她忍着眩晕和腹痛，拧开水阀冲干净呕吐物，顺带鞠起一抔水漱了漱口。

　　“坚持不住就回去。”顾景光略带凉意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从昨天到现在，他和她仅有的几次交流，全程死人脸，好听的声线没说出一句像样的话。
　　闻曦抿唇，心有不满。
　　他这是故意为难她？想赶她走？　　
　　可他越是赶她走，她越想要留下。

　　闻曦从柜子里拿出新口罩，边戴边偷偷看他。
　　缝合工作完成得差不多了，顾景光下颔微扬，恰好对上她的目光。

　　看着她惨白的脸色，他语气不再冷硬，淡淡地说：“后续的工作我来完成就好，你先去隔壁办公室等我。”

　　“啊？我……”

　　顾景光语气稍缓，又重复了一次，“去吧。”
　　说完，他换了双乳胶手套，转过身从旁边的柜子里抽出针管和防腐液。

　　—

　　闻曦在办公室等了很久，顾景光才进来。
　　他再出现时，已经褪去防护服，且头发湿漉漉的，像是刚洗了澡。

　　他绕过她，走到窗边，背对着她，沉默了很久，都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闻曦沉不住气，先开了口：“顾老师。我会努力适应的。”

　　她叫他顾老师。
　　好陌生的称呼。
　　顾景光有点难过。

　　他右手搭在左手腕骨处，不安地捻着腕处的佛珠。
　　顾景光本是不信这些的，但做了这一行，听到的怪事多了，需遵守的默认行规增加了，内心难免有所忌惮。
　　他不喜欢这种被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又没有改变现状的能力，只剩无声的叹息。

　　顾景光平复了很久，才敢转过身和她说话。
　　他不想凶她的，一点也不想。

　　“你为什么要来这一行？”
　　闻曦反问：“你为什么要招人？”
　　“缺人。”
　　“我缺钱。”闻曦完全是顺着他的话回答，但却把顾景光|气得够呛。

　　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因为这几句话，他的脸立刻垮下来了，“你到底知不知道来这一行意味着什么？”
　　闻曦很平静地回答：“我知道。”
　　顾景光嘴角一扯，讥笑道：“你懂什么。”

　　闻曦很努力想和他好好说话，可他每一句话都像带刺一样，一次又一次地推开她。
　　“好啊，我是不懂，所以要你教我啊！”她扬起脸，盯着他的眼睛。

　　顾景光抿唇，又不说话了。

　　沉默片刻，闻曦想起他学生时代的遭遇，说：“顾景光，时代不一样了。现在不会像以前那样了，很多人都是尊重这一行的。你不用担心那么多，我也不会把你转行的事告诉其他同学的。”

　　她说得云淡风轻，似乎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顾景光心里却很沉重。
　　曾几何时，他也这么天真的以为过，可得到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顾景光突然发狠，拧紧腕上的佛珠，“你以为我是害怕你把我转行的事告诉同学吗？”
　　闻曦环胸，“不然呢？”

　　顾景光嘴唇嚅嗫，话到嘴边又咽下。

　　这个莫如深讳的行业像一个巨大而坚硬的壳子，笼在每个工作者的心里、身外。
　　本科五年对于顾景光而言，就像是一个常年在黑夜中行走的人，忽然瞥见了光，欣喜之余又带点畏惧。
　　如今重新堕入黑夜里，他虽心有不甘，但无怨言。

　　当他听见她在追悼厅和尹君昊谈天说地，顿时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高中时期的顾景光孤僻不合群，是同学眼里的怪人。
　　和他交好的闻曦，有一段时间也成了同学课后的谈论对象。

　　为了和她撇清关系，他说了那句现在想来后悔不已的话。

　　顾景光喜欢她微弯的笑眼，喜欢她羞怯地喊他学长，喜欢她不惧言论，勇敢地陪他走过一段很艰难的时光。
　　这样的她是不可以适应这样的生活的。
　　只是这些喜欢，在那句伤人的狠话后，他再说不出口。

　　闻曦叹气，“你什么都不说，只会用这样的方式推开我是没有用的。”

　　“你懂什么。”
　　“你什么都不懂。”
　　顾景光喃喃自语，反反复复地说着这两句。

　　闻曦越听越气，她往前两步，一拍桌子，两手撑在桌子上，凑近他，“你要是这么不喜欢我，那就开除我好了。反正你是老板，这里你说了算。你不开除我，我就会一直在这里干下去。你自己考虑！”

　　顾景光再次愣住。

　　毕业后，他常在脑海里演练，如果再见她，要好好地和她道歉。
　　其实在帝都上大学时，顾景光偶遇过闻曦几次，可惜他连打招呼的勇气都没有，只是匆匆瞥了一眼，就和同学匆忙离开了。

　　现在能这样和她朝夕相处，是他连做梦也不敢想的事。

　　要开除她吗？
　　他说不出口，也不想说。

　　顾景光到底是个自私的人。
　　在想她陪在他身边，和让她过得开心两个选项里，他一番纠结后，选择了前者。

　　以前没什么人考虑过他的感受。
　　为什么他不可以自私一点，只为自己考虑。

　　顾景光将手背到身后，“嗯。我知道了，明天开始你想学的，我都会慢慢教你。”

　　闻曦‘咦’了一声，对他态度忽然的大转感到诧异。
　　在他改变主意前，她又说：“那你能不对我那么凶吗？”
　　顾景光歪头装无辜，“我凶过你？”
　　闻曦脑袋上出现三条黑线，“没有吗……”

　　“好了。你先出去吧。”
　　“哦。”

　　闻曦边应声边后退，她拉开门。

　　门外两个黑影‘咣’地一声倒地。

　　“尹君昊，你TM压到我了！”被他压住了半条腿的佘薇大喊。
　　尹君昊一骨碌从地上爬起，站在门边，尴尬地苍蝇搓手。
　　佘薇在地上挣扎了一会，才慢悠悠地爬起。

　　顾景光靠在窗边，高大的身型挡住了一大半光线，夹缝里透出的几缕光将他阴冷的表情衬得更吓人了。

　　佘薇和尹君昊两人推来推去的，最后还是佘薇一把将他推出去作解释。
　　尹君昊扶着门，结结巴巴地说：“我们就是看这个门不太结实，想找个修理工看看……”

　　闻曦一脸‘你不是吧’的神情，如此蹩脚的理由只有傻子会信。

　　顾景光点头，“那去找个修理工吧。”

　　闻曦更震惊地看向他。
　　顾景光是傻子实锤了！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本手写笔记递给闻曦，“喏。这里是基本的操作，你先熟悉一下吧。之后我再带你慢慢上手。”
　　“好的，顾老师。”
　　他‘嗯’了声，“叫我名字吧。”
　　闻曦听话地改口：“好的。顾景光。”

　　“都去忙你们的吧。”他挥手，遣散了他们。

　　刚出门，佘薇就拉着她问：“你们原来就认识？”
　　闻曦毫不避讳，“嗯。一个高中的。”
　　尹君昊插进嘴：“熟吗？”
　　闻曦笑笑，“不太熟。他比我大两届。他是创新班的尖子生，我是艺考生，挨不上的。”

　　她说这话时，眼神闪躲，说得又快又急，像是怕被人抓到破绽一样。

　　佘薇秒懂，却也没戳穿。

　　待她走后。
　　佘薇戳戳尹君昊，“有情况！”
　　尹君昊歪头，懵懵懂懂，“啥情况？她不是说不熟吗？”
　　佘薇扶额，鼻腔转出一声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