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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宠物情人(一) ...

  •   (一)

      第一次见到卢山国的时候,是在一个夏天。那天的天气非常糟糕,太阳烈得跟后羿没射日一样。
      司机把车都开到工地了,姚衾不想下车晒太阳,让助手直接去叫项目经理上她车里来谈事,然后开大空调闭眼假寐。眉头紧锁,一手不住地按太阳穴。
      寐了还没一分钟就接了个电话。
      她拧着眉看了一眼屏幕,接起来:“说。”
      声音很是冷淡。
      因为车里非常安静,加上手机那头哭的声音很大,司机尖着耳朵都能听到那边在说什么。
      “我不分手,我不分,我就不分……”
      姚衾听到那头意识不清胡搅蛮缠的哭声,把手机拿开一些,由着那边哭,等那边哭得声音小了,她才把手机重新放回耳边。
      “说完了?该我说了?”
      那边哭哭啼啼地应了一声。
      姚衾说:“林向澄,你是不是真以为我把你当回事了?”说着她嗤笑了声,“你不是真觉得,我给你买包买表就是对你动感情了?”
      那头又说了什么。
      姚衾脸上露出明显的嘲讽:“……是吗?爱我?愿意为我去死?行啊,去死一个我看看。”
      兴许是话说得太绝情,前面的司机没忍住看了一眼后视镜,这一看就看愣住了。
      “哦,又不死了,要钱……要多少?一百三十万。”女人笑了下,“也还行,一辆车的钱是吧?毕竟也三四年了……”
      司机有些不忍,看向窗外。

      有钱人的生活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
      像这个女老板,人美本事硬,家大还业大,却因各种原因还不是找不到个真心待她的人。一个个不是图她的家业钱财就是图她的人脉资源,图人的也有,只是比前面图钱图资源的更恶心,是想坐拥美人的时候顺便得到美人的江山,打着感情的幌子跟人谈生意。
      据说前些年女老板还年轻时就是被这么坑过,孩子都怀在肚子里五六个月了,突然知道男方其实是为了骗她投资跟她好,外面其实还有一个多年的姘头,虽然没结婚但孩子都两岁了,她以为的感情其实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局。得知真相的女老板当时拼着自己亏损两三千万的代价把那个项目给搞死了,男方赔了全部身家不说还负了债,自然是气疯了,跟她在车里起争执的时候出了严重的车祸。
      男方当场毙命,女老板也在急救室抢救了三天才保住命。
      孩子没了,也不能再生育。
      那一年女老板二十七。

      从那以后,女老板就再也没谈过感情。身边的男人一个接一个的换,有的时间长,有的时间短,长得好的有,一般的也有,有时候甚至旁人都看不出来为什么她会要那种男人,但是她就是要了。
      比如现在给她打电话这个,一个曾经的机构美术老师,长得倒是还可以,就是性格窝窝囊囊的,动不动就哭哭啼啼,没有一点男人样子。家里还穷。
      司机是见证了这个男人的变化的。
      从一个朴素内向、极度自卑、一说话就脸红的窝囊眼镜男变成了一个从头到脚穿名牌,张嘴闭嘴就是钱钱钱的花俏孔雀,社交达人。
      说实话,光是司机能用眼睛看到的,这个男人在这三年从女老板身上刮走的钱就不少于三百万。还不要说什么给他家里人扶贫,给他买各种保险,给他介绍行业人脉,提供学习机会,出去游山玩水……这些隐形费用加起来,开支是司机这种一个刚刚过万的人难以想象的。
      虽然这种花费对于一年收入少说上千万的女老板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但……能处三四年,又怎么可能只跟钱有关系呢?

      “行,就这样吧,后续你联系张律师,有什么要求你跟他提。就这样,我还忙着,挂了。”
      挂完电话,姚衾揉了揉胸口,开门下车了。
      司机连忙拿了遮阳伞下车跟上。

      平常最不喜欢晒太阳的姚总跟工地项目经理站在太阳坡下谈了半个小时的事,之后又去看了半小时的施工情况,司机在后面提着水壶打伞。
      这片工地才刚挖好,刚刚开始打地基,到处都是黄土沙石飞扬,叮叮当当的锤击声从各个角落传来。工人们一个个的戴着帽子,灰头土脸地在各自的位置劳作,有男的也有女的,有年纪大的,看起来四五十的,也有年纪小,看起来刚成年的,还有明显工地劳作经验丰富,一身被晒得黝黑肌肉结实的正当年。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要是快的话,差不多下半年九月底的时候就能出来个大概,但是要再快肯定是不行了,现在上面查的严,这段时间天天气温都三十七八,我们已经算是压线在干了,这天气热成这个样子工人也很累,要是出个什么问题,上回新启那边的事就是前车之鉴……你说是不是,划不来……哎,那边的!往右边点走!右边边上!”
      工地经理一边说着一边喊着指挥着在坡埂上抬工具的工人。
      不喊还好,一喊就出了事。
      一个工人一脚踩滑,从坡上摔到水泥灰坑里了,工具也砸到了他头上,当场就看得出来见了血。
      经理一个箭步飞了出去。
      “完了完了完了,我的天……”
      “国子!”
      “国子!”
      “我的妈哟,让你往右边上,没让你往左,左右不分啊你个傻批娃儿,哎哟,赶紧打120,120!”
      场地一下嘈杂极了。
      姚衾见状,也顾不得脏连忙下去了。
      受伤的是个又黑又瘦的男人,脸上沾满血灰,看不太出年纪,但是看他裸露在外精瘦有力的上半身,年纪应该不算太大。他右边头上被砸了个血口子,一直在往外流血,口子四周已经鼓了个血包起来了。右眼一直闭着,血流到沾满泥灰的脸上凝结成一片片的血泥,被他糊里糊涂抬手一擦,显得相当恐怖。脖子上都是血水,一直流到胸膛。
      周围人不停问他怎么样,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嘴张了好几下,嘴皮不停地抖,闭着一只血眼对旁边一个满脸褶子肚皮稀松的工地老汉儿露出一个哭一样的憨笑。像是在安慰。

      “国子,国子,坚持住!马上送你去医院!”老汉焦急地喊着。
      姚衾在旁边看着那人的样子,直觉哪里不对。
      救护车很快就来了。
      直到看着人被抬进救护车,她才问了一句:“他眼睛是不是也被砸到了?”

      她猜的没错。
      医院诊断结果出来,头上的伤问题不大,只是破皮,轻微脑震荡,但那人右眼却因为被掉落的钳子戳伤,造成眼球破裂、网膜脱落、玻璃体积血,如果不尽快做手术修复,基本就是等于要瞎。
      但是要做手术,费用就是个问题了。
      用医生私下的话准确点说就是,把眼睛治疗到能看见以及后续的花费,可能远远高于瞎了以后一次性赔偿的费用。瞎个眼睛工地就算赔也就是四五万,要治的话,那就不一定是这个价了。
      虽然这是她的地皮她的工程,但是工程是全部外包出去的,这种责任当然也是外包的工程队全权承担,合同签好了的,施工期间一切工程事故跟她没一点儿的关系。而外包工程队的老板她又再熟悉不过,那可是一个工人死了给工人赔了钱觉得太亏,能把工人老婆骗来给他当小三的货色。
      看着工地经理指着病床上奄奄一息的黑瘦男人暴躁骂人的样子,姚衾沉默了很久。
      回去的路上,司机见她一直不说话,还给自己认识的一个眼科医生打电话咨询就一些问题,就知道她又是动了恻隐之心,忍不住叹了口气。
      “那个文健就是看准了您心软,不然怎么当着您的面骂那个人,明明就是他瞎指挥搞出的事情……”
      姚衾捏了捏眉心:“我知道。”
      “有时候也没必要什么事都管,有些人命就是那样,天下那么多可怜人,您也不可能挨着都去可怜。”司机年纪不算小,五十出头,都可以给她当爸了,给她干了几年也没被亏待过,所以偶尔还是会说几句真心话,“您有时候就是太心软,所以才会吃亏。”
      顿了顿。
      “说句不该说的,林向澄能有今天,真的是您一次又一次心软造成的,如果在他第一次……”

      如果在抓到林向澄第一次嫖小姐的时候,姚衾就能当回事,也不至于后面那么多扯皮。
      人总是擅长自欺欺人,分明告诉自己这就是金钱关系,却总是不自觉地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把自己搞成个笑话。

      “那个男的叫什么?”她问。

      卢山国的眼睛保住了,但是受了很大的罪。
      养伤期间他失业了,因为眼睛有问题,一直到工地工程结束他都没能再上工,在家吃了小半年的老本,把仅剩的两千块钱吃光了。
      到后面兜里只剩七八十块时,他还是没找到工地要他,最后还是在汪老汉的介绍下去蹬三轮了。
      术后他右眼度数直接上了千,去配了个价格不菲的眼镜戴上,眼镜钱是工地掏的,汪老汉笑话他在家里蹲了四个月把皮都蹲白了,再架一副眼镜,头发一剃胡子一刮,人模狗样的,要是他脑子灵光点说话也能不磕巴,搞不好还能去给富婆当个小白脸,哪儿用得着在这儿跟他们一起蹬三轮儿。
      “不、不、不、不可、可能,别乱、乱……”卢山国被这话臊得脸皮黑红黑红的,他本来就是个老实性子,脑子也不是太好使,人说个什么他都容易当真,这群老流氓们就特别喜欢逗他。
      “哎,有什么不可能啊,这可都有传言了哈,你做手术的钱还有你这个啤酒瓶底子可不是李胖子给你搞得,那个周扒皮,要等他给你赔你想嘛,他就算要赔估计都要半路抢劫你一条内裤来他抵五角钱的医药费,哼。”汪老汉儿像模像样地冷哼,指点江山,“再说了,你以为要是你真瞎了人能赔几个钱?你知道你一个眼睛治得花了多少?”
      旁边一人问:“多少?”
      卢山国吭哧吭哧:“但,但是……”
      汪老汉儿比了个八。
      “八千?”
      汪老汉嘁了声:“再猜。”
      那人挥挥手:“八万治个眼睛就划不来了,又没治好,还不是要挂个啤酒瓶底子,要是我,我宁愿瞎了也要拿现钱,当娶媳妇儿的彩礼钱。”
      汪老汉骂:“钱那么好赚的哇,你也去瞎一个试试!”
      卢山国怕人吵起来,慌张插话:“别,别吵了,我,我,我,我眼睛……”

      姚衾的新车好巧不巧就停在建材市场门口。
      她趴在车盘上,一边抽烟一边听那几个蹲在墙角吹牛的农民工瞎扯,时不时朝中间那个戴眼镜的斜过去一眼。
      那个男人还是又黑又瘦,白是白了些,也就是比黑牛屎好点儿了。
      头发剃寸了还挺精神,背心一撩露出紧实的腹部,瘦归瘦,该长得肉倒是一点儿没少长,还长得挺像精心雕琢过的样式,加上那张戴着眼镜显出些斯文的不算差的脸,也不怪老汪说他要是不结巴脑袋灵光都能出去当小白脸了。这样一张脸配上这样一副身材……

      “姚总!”
      她等的人远远冲她招呼,那是一个相当年轻的男孩子,大学生,最近在这边附近的设计公司实习,也是她这几个月的新伴儿。
      男孩儿的声音引来了那几个农民工的注意。
      “那不是……姚、姚……”汪老汉看清离他们不远那辆豪车车窗里那个女人的脸后一下结巴了。
      “姚什么?”另外俩人并没见过姚衾,有些好奇。
      卢山国则在听到“姚总”的一瞬间,那双黑黝黝的眼睛就扫了过来,鼻梁上的眼镜让他在一秒内轻松鉴别了人物身份。他认出人后,下一秒,也不知道他怎么了,整个脸和耳朵,还有露出来了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了红色。
      按道理讲他那肤色,一般的红都是看不出来的,偏偏他那个红,红起来整颗脑袋跟个车厘子一样,又搞笑又憨傻。
      他发现姚衾在看他后,下意识把头埋下去,埋完了又觉得不合适,抬头快速看了一眼,算是招呼了,再深深低下头,蹲在地上用指甲扣地上的土灰。
      他听到那个男孩儿兴奋的声音:“姚总,您怎么来这儿等我了,我不是说今天有点晚吗?您……”
      “顺路,就过来了。”
      “哦,您等多久了呀?没让您久等吧?”
      “不久,也就刚到。”
      “这样啊,那……”
      “你先在车里等我两分钟。”姚衾跟男孩儿笑了下,然后拿了瓶矿泉水和一张自己的名片下了车。
      车门被摔上。
      卢山国的指甲都扒灰扒黑了,他听见高跟鞋啪嗒啪嗒踩过来的声音。指甲扣在地砖泥缝里,指甲面因用力泛起白红色,呼吸都要停止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直觉。他感觉那双高跟鞋是朝他走来的,目的明确,一下一下踩得他心脏乱跳。但这只是一方面的猜想,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人家可能早就忘了他是谁,那个男学生长得那么好,又有气质,有文化,看起来就像个上等人。他们之间打招呼都理所当然,一点也不奇怪,好像他们本来就是能够互相打招呼,一起说话的关系。
      不像他。跟他不一样。
      他要是跟这个姚老板说话就太奇怪了,他们看起来就不像是能说上话的人。别人看到了也不会觉得他们认识,应该说话。

      指甲里扣得全是黑泥。那双高档的黑色高跟停在了他手指外十公分的地方。
      他呼吸停住了,动作停住了,头继续埋着。
      他感觉浑身发烫,汗水从头上疤痕的位置滚落下来,滑过受过伤的眼睛,一滴一滴掉在地上。

      每一秒都被拉长成了一年。

      在他觉得自己快要窒息,急需喘口气的时候,他听见女人说:“要是想换个工作,打这个电话。”
      接着,一只白净纤细得像仙女一样的手将一张名片塞进了他黑黢黢的指缝里,然后眼前多了一瓶矿泉水。
      他浑身僵硬,动也不敢动。
      他感觉到女人的目光在他身上徘徊,脖子上的汗水顺着锁骨一颗颗滑到胸口,有点痒,他特别想挠。
      女人还没走。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觉得脑子都快烧糊了的时候,听见了女人的笑,轻轻地,好像看见流浪的小狗摇尾巴时的趣味。
      “说真的,你可以考虑一下你朋友的建议。”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宠物情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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