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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高山流水乌龙雪,滚你妈的叉烧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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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梅枝静静地峭立在红棱窗格的角框之中,那是早春雪未消时留存下的一簇晚梅。孔雀蓝暗纹雪绡纱被两枚精巧的银钩子挂在床头,绣水仙靛蓝色锦被整齐地叠铺在墙边。
床头,少女清秀的面容粉黛未施,乌黑发亮的长发仅挽了个轻巧的环髻在脑后,剩余的绕过白皙纤长的脖颈从前胸垂到膝上。
“清远,你怎么一大早地就在赶课业?今日文卿因事假休课,我们出去玩赏一番可好?听说仙才湖边的水仙花开得正好。”庄采歌走进阮清远的房间,道。
阮清远低着头,仍做着手里的刺绣,只轻轻应道:“梅花将落,我不忍她来去无影,无人惦记,想赶在她凋零之前完成。你去寻平芜吧,她一向爱玩。”
听到平芜的名字,庄采歌皱了皱鼻子,“那个小疯子,我可吃不消她。来嘛来嘛,一起啊。”不待阮清远开口反驳,庄采歌不由分说地握住她的手腕,把她带出了门。“来嘛,天天闷在屋子里有什么趣味。”
想是天气晴好,春花又开得娇俏艳丽的缘故,今日来仙才湖游玩的人还挺多。
一臂环着云冬光,一臂环着浅草樱庭走在中间的平芜远远地望见了阮清远和庄采歌,她兴高采烈地朝阮清远挥手,“清远,你们也来啦!”
阮清远也朝她们挥手笑笑,待走近了,她才开口道:“难得,今日没课你也能起得这么早。”
“哎,那姑娘长得可真好看,她叫什么名字来着?”不远处的一株新柳下,青空问道。
楚澄从他身后冒出,喜笑盈盈地回答道:“阮清远。”
青空瞅了他一眼,打趣道:“怎么?是你的心上人?那还不过去打个招呼?”说着也不管楚澄愿不愿意,扯住他的胳膊就带他往前走。
“阮姑娘,小生青空,闻姑娘芳名久矣,特来拜会。”青空站在令他心仪的女子面前,大方得体地开口,脸上毫无拘泥之色。
一阵凉风吹过,方圆三里之内寂静无声。
机械地转身,楚澄的视线直直落到青空脸上。怪不得一起上课这么久了他还不认识阮清远。楚澄以前一直以为是因为青空脸盲,现在才知道不是,是因为他瞎。
最后还是阮清远先打破了这份令人尴尬的沉默。“青公子,这里姓阮的姑娘只有我一个。”
青空温文有礼的脸上于是出现了一丝裂痕。他缓慢地转过身,转身途中还特意将目光落在楚澄脸上,那目光冰冷犀利,仿佛一个莫得感情的杀手。
楚澄一脸无奈:没办法,在我心里能配上“长得可真好看”六个字的姑娘就是阮清远。
阮清远一直站在青空身后。说实话,她也好久没见过越过她直接去拜见其他姑娘的男子了。今日……今日也算是让她见了世面了。
“阮姑娘,这可真是……”青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尤其是当面四面八方有无数眼睛盯着自己的时候。
“不妨,这也是……常有的事。还有,她叫云冬光。”阮清远温柔笑道。
少女阮清远这带着戏谑的温柔一笑,可教山河失色,日月无光,四周的花啊草啊全都羞愧地低下了脑袋,借着湖光顾影自怜。可惜这一切都入不了青空的眼,因为他是瞎的。
青空见阮清远大概没生气,于是干净利落地转身再次拜见云冬光,“云姑娘,小生……”
“我知道,你叫青空,我认识的。”云冬光难得成为了众人注目的焦点,脸上绯红一片,“不用如此多礼,大家都是同学,唤我冬光便可。”
闻言,青空于是也不再作态,道:“前面的风景愈加秀丽,不如我陪姑娘们一同前去,可好?”
云冬光犹豫着尚不知该如何作答,平芜已经直接乐道:“好啊,人多热闹,一起来吧。”
站在一边沉默不语的阮清远暗暗瞄了一眼平芜,心道:这个愣子。
浅草樱庭虽不言语,此时却亦有同感。这种问题,怕是冬光回答最为合适吧。毕竟这看似简单的答应拒绝,可是大有学问呢。
而庄采歌腹诽的画风略有不同: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连云冬光这块干瘪的排骨居然都会有人看得上。
楚澄看着青空乐呵呵地陪着女生们慢慢往前走去,一时呆若木鸡。
不知何时走上来的钟三川调侃道:“看看人家,你若是有人家一半的胆识,现在孩子都生了。”
陈九微微摇首,思索道:“未必。我看阮清远未必看得上他。”
把头发往后一甩,楚澄上去就要打陈九,还好陈九跑得快。
青草漫漫的白堤之上,三人同行,神态安详,步履闲散悠适。
慕莲问身边挚友,“江宁,现在太学生也可自由恋爱了?”
江宁明白慕莲意有所指,然而却并不戳破,只笑道:“白龙太府当然不会让学子们乱来,只是二人有意,我们也不会干涉。毕竟十五六岁的姑娘了,若是想嫁人我们也管不得,那是人家的家事,爹娘做主的。这里是学府,又不是和尚庙。”
一边的寒曦月只神色淡淡地往前走,仿佛没听到两人间的对话一般。堤边水仙开得正好,却被他拂过的手轻轻从花杆处拦腰掐断了。
“啧啧,造孽。”
“辣手摧花啊。”
慕莲同江宁一来一往的,也不忘观察一下身边人的脸色,而后相视一笑。
最近慕萱的成绩下降了不少。统考以后课业难度比以往增加了不少,慕萱显然有些跟不上了。江宁知晓他压力很大,时常去安慰他,也会抽空帮他补习他偏弱的科目。
春雨落,沿着棱边长长的屋檐形成一幕晶莹剔透的雨帘,庭外杏花星兰的清香透过雨帘暗暗飘入。
檐下,屋外,一座略高于地面的观雨台上,一张四角矮桌两只蒲团,桌上有滚热的红泥小火炉和薄香的绿蛾新酩茶,蒲团上坐着两名男子。一名两手反撑在拼木地板上,双腿半盘未盘,呈微微打开的姿势,另一名则显然端正严谨得多,但是在规规矩矩的坐姿之下,也可些些窥出男子与往日不同的放松与惬意。
此二人正是慕莲与江宁。
“你为萱儿做的,我心里都有数。谢了。”慕莲以茶代酒,朝江宁微微倾了倾茶杯,而后饮下。
江宁没有喝,只是举起白玉莲花盏示意了一下,“你我之间,不需言谢。何况,我明白,有些事你不便做。能帮的我定然帮你,只是你与萱儿之间的问题,最终还得你们自己解决才行。说到底,我是个外人。”
慕莲摇摇头,眉间一抹愁色,不似他往日风流逍遥的模样。“萱儿心里怨我,我明白。我不是个好哥哥。”
檐外雨声渐大,淅淅沥沥地却让人不觉吵闹,只如一段绝妙的古琴乐曲,远天阔海,高山流水,泠泠自然之韵,让人一呼一吸之间更觉清醒。
“你很好,这是萱儿自己的心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魔,非得自己趟过去不可。”江宁的声音很好听,在雨声中听微微有些低哑,“不过有你这般的兄长,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消受得起的。”
听到江宁调笑自己,慕莲嘴角也不由得扯出一抹笑来,问道:“我怎样?”
江宁呵呵一笑,“你就是想听我夸你吧,太明显了。这种话你从小到大还没听腻吗?”
“别人说的早就听腻了,不过你说的怎么能一样?”慕莲切了一小角绿茶糕,放到江宁面前的小瓷盘里,“尝尝,里面有你最爱的莲蓉。”
瞥了一眼盘子里的绿茶糕,江宁摇摇头,“不吃了,最近节食。”
节食?慕莲扫了一眼江宁的瘦削的面颊和纤细的手腕,“全身有没有二两肉都不知道,学什么小姑娘节食。吃。”
见慕莲为了让他吃还稍稍板正了面孔,江宁被气笑了,乖乖用两指拾起绿茶糕放进嘴里。
“如何?”慕莲问道。
虽然吃是为了顺应对方的意思,但不得不说,这味道倒是颇让江宁惊喜,“临安的乌龙雪?这茶叶只有大当家那儿才有,你从他那儿拿的?”
右手轻轻支在脸颊上,宽阔的玉青色鸿袖恰好遮住了薄薄的双唇,然而面颊上泛起的涟漪让江宁窥见了对方的笑容。只听对方的声音里满是欢愉的狡黠,“偷的。”
江宁也笑,眼睛也因此显得愈发狭长深暗,“大当家不知道?”
“不知道。”给予肯定的答复之后,慕莲在江宁怀疑的眼神中也陷入了自我怀疑,“大概吧……他这人实难测矣。”
“好呀,你们背后说人坏话,被我发现了。”随着一道清朗温润的声音,一枚暗红色的身影拾级而上,出现在二人面前。
“哈哈,说曹操曹操到,来,坐吧。”江宁从屋里又拿了一个蒲团和一份杯碗出来,让李娇坐在二人中间。
李娇拿起白玉莲花盏品了一口茶,蹙起眉头道:“泡茶用的二两一斤的茶叶,做茶糕用的倒是二金一两的茶叶。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肯把乌龙雪给你们喝的原因。你们二人,哪里懂茶?”
李娇身高八尺,但骨薄肤细,又是个多愁多病身,因此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单薄,他蹙眉的时候不会让人觉得凶相,反倒会教人心生怜惜之情。
慕莲显然话里有话,“懂茶作甚?我们懂人就成。”
“想说什么?”李娇拎壶替二人添满了茶杯。
没有回答李娇的问题,慕莲只问了看起来毫不相关的问题。“这届太学生,你如何看?”
李娇抬首,看了一眼慕莲,又看了一眼江宁,二人也正注视着他等着他的答案。“好的太好,差的太差。”
“何解?”江宁继续问道。
檐外雨未变得更大,也未变得更小,天色倒是暗了下来,平白为这副雅士煮茶图添了些沉沉的气氛。
“有的人资质过高,或欲乘风飞去却不抵高处不胜寒,留在人间则君子怀璧难逃其罪;资质过低者……就如这杯茶,外面好似莲花白玉,内里不过二两一斤。”有些话,李娇作为国子祭酒不能说得太明白,毕竟他们始终是他的学生。
李娇说完后,三人之间便是一阵良久的沉默。其实学生之中谁是好谁是差,他们这样的聪明人又岂会不知?
江宁轻声叹息,“老人曾说,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眼帘低垂,慕莲望着白玉莲花盏内的绿波发呆,不知怎的,他有预感,这世道……不太妙啊。
是不太妙,通州又山洪暴发了。听说半数房屋尽毁,百姓淹死无数,流离失所无数,还有数不清的禽畜因长时间泡在水里而身体肿胀,仿佛充了气一般,且有臭气熏天教人作呕。
朝廷正在派人组织赈灾修护安抚工作,还安排了医官前往,以免瘟疫暴发。
白龙太府里,宇文护若最近总有些心不在焉,日讲时不专心,文卿提问回答不出来,文章连字数也凑不齐了。
他给通州的家人写了好多信,一个多月过去了,一封回信也没收到。
南容静安慰他,“通州本就封闭滞塞,况且山洪暴发肯定堵了道路了。你别急,再等等,朝廷已经在处理这事了。”
宇文护若点头应了应,两眼看起来却仍有些无神。“听说朝廷这次就近派了宣州大员先行。”
南容静知道这事,因为他自己便是宣州人。
因宣州与通州离得近,且又是十分富庶的大州,地广粮多,朝廷担心等自己的车马到时通州已经大乱,便派遣宣州太守携粮草衣物等救济物资先行赈灾事宜。
南容静和宣州太守很熟,因为两家本是世交。说实话,他自己同五个哥哥都是宣州太守和太守夫人从小抱大的,要他们帮忙也就是小事一桩。只可惜他很久都没与他们说话了。因为太守大人是东拂的父亲。而他与东拂早已老死不相往来好久了。
但如今能怎么办呢?为了宇文护若,他总得试一试。
不像晚饭,因为下午还有日讲,因此午饭大多数人都在鼎食轩解决,快捷方便。东拂属于少数人,即使是午饭,他也一般在自己房间解决。今日或许因为下午是冷面寒曦月的课,他没敢迟到,是故来了鼎食轩吃饭。
黎明刚在他们常坐的位置坐下,就听南容静对他道:“黎明你今天一个人吃吧,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做,回来再跟你解释。”说着端着餐盘就走了,只留下黎明一人坐在原位莫名其妙。
东拂性孤傲,行诡谲,没有朋友,一直都是一个人,连用食他都素来选择在屋里。今日偶有小兴来鼎食轩吃饭,不想却撞上事了。只听“砰地”一声,一个盛满了饭菜的盘子落到他面前,然后一个瘦瘦的小人就坐到了他对面。
冷静如东拂,一开始甚至都没来得及藏好自己脸上惊诧的表情。
南容静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然后从自己的盘子里夹了一个鸡腿到东拂碗里。
而此时东拂已经收拾好了表情,依然是一副高冷的样子,“作甚?”
“看不出来吗?讨好你啊,蠢货。”南容静收了笑容,笑得累,他可不想白笑,吃亏。
闻言,东拂也不吃了,把双箸往桌面上一丢,双手环胸往后靠在椅背上。他上下打量了南容静一番,勾起嘴角,缓缓笑道:“看不出来。”
南容静忍气吞声:“鸡腿给你,你能不能让东伯帮忙照看一下宇文护若的家人?他联系不到他们了,很着急。”
东拂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一字一顿道:“他着急,那你猜我着不着急?”
还猜什么,你的样子一看就不着急!得到了答案的南容静于是习惯性甩脸子,“东拂,你能不能有点同袍之义?”
南容静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祖母祖父外祖母外祖父都在,父母慈和,上面还有对他很好的五个哥哥,所以他真的是被宠坏了,很容易就发脾气,甩脸子,这些东拂都知道。他不仅知道,他曾经还是那个最宠南容静的“东拂哥哥”。要说南容静有今日这破性格,勋功章的一半要颁给他东拂。所以现在能怎么办呢?宠着呗,都他妈宠绝交了还得宠着。
东拂把碗里的鸡腿丢还给南容静,从他碗里夹来了唯一的一只叉烧包。
坐在对面的南容静微微一愣,然后立马就被东拂气得七窍生烟。
妈的他不喜欢鸡腿,他只喜欢吃叉烧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