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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鸠占鹊巢巢将倾,完卵小雏振凤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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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太学生们正式进入新一学年的时候,大昭与西夏两国的炮火也在边境开响了。
两国交战,最苦莫属百姓。军费是从他们的血汗钱里搜刮而来,士兵亦是从他们的血亲骨肉中选出。风雪也因家里陡然而生的变故,开学没几天就被他的父亲急急从白龙太府带走了。毕竟对于西夏人来说,大昭已经不是一个安全的地界了。
冬天虽然已经过去,但长安城每年一次的倒春寒也足够让人遍体生寒,唇齿打颤。然而裘嵩此时却顾不得许多,连暖身的大氅都未来得及穿,就匆匆进宫。到了御书房外,他远远地看到申公公早已在门口等着他了。裘嵩加急脚步走过去。
“裘大人,您可来了,皇上等您一会儿了。”申公公的脸被冻得发白,估计在外头已站了许久。
裘嵩伸手搭在申公公袖子上,道:“公公,话不多说,咱们先去见皇上吧。”
御书房内,宣统帝正闭着眼睛斜斜地倚在搭了火炕的躺椅上,身上盖着两条西域进贡的缠金丝骆毛绒毯,口内衔着一枚暖咽生津玉蛇莓,五个手指不停地在躺椅扶手上敲着节拍。
申公公知道,这是皇上又在哼着小曲儿呢。“皇上,裘大人到了。”
裘嵩连忙扯起衣裳前摆跪下,“老臣裘嵩拜见皇上,不知近日来皇上身子可见好?”
宣统帝睁开眼睛,动了动手指示意裘嵩起来,而后道:“难为裘太傅费心了,朕的身体一日好似一日,但想必……也不会大好。”
“皇上……”
裘嵩开口,似乎打算劝慰宣统帝不要说这样不祥的话,被宣统帝抬臂制止了。“太傅无需多言,朕的身体朕自己知道。朕已亲眼看到优迦昙花开了两次花了。”
裘嵩闻言一怔,心内涌起思绪万千,但嘴上还是在劝慰宣统帝。“皇上乃天命所归,近时不过龙体欠安,不日便可恢复。怎可听一介布衣胡言,凭一株花断定生死?老臣请皇上为天下百姓,一定要保重龙体才是。”
“天命所归……”宣统帝把这四个字嚼在嘴里反复咂摸品味。混沌的记忆中,鲜衣怒放的少年乘一驾轻骑而来,手中挥舞着金枪,脸上洋溢着热烈的笑容。他全身上下散发着数道金光,仿佛真龙化身,挡不住的祥瑞之气冲天而去,最后却泯灭在西边天际。
于是宣统帝又想起了那个孩子。他把裘嵩叫来,本意是打算与他讨论西夏联军之事,但是年纪大了,糊涂了,脑海里只记得最要紧的那一二件事,竟不知不觉说起了那个孩子。“那个孩子,你们有消息了吗?”
听到宣统帝提起那个孩子,裘嵩先是看了申公公一眼,在申公公朝他点头之后,他才开口道:“不敢隐瞒皇上,老臣确实有皇太孙的消息。”
宣统帝闻言,原本苍老混浊的眼瞳蓦地一亮,看起来竟不像是寻一个死敌的孩子,倒像是寻自己的亲子似的。“快说。”
“当年皇帝把所有身份存疑的公子都安排进了白龙太府……”
裘嵩说到此时,被看起来有些兴奋的宣统帝打断,“哪里需要朕安排,世族中哪有考不上白龙太府的?朕只需挑选出生在庚子年的官员子弟,在其中转圜一二便可。”
“是,圣上英明。据老臣等人所查,皇太孙确实在白龙太府的学生之中。”裘嵩接着道,“此前臣等已得知皇太孙身上的图腾,但图腾诡异难现,兰息族人不肯松口,臣等无法再在这一条线索上有进展。调查皇太孙的事因此而僵持了一段时间,然而就在前夜,臣等收到了一条密报。请皇上过目。”
申公公接过裘嵩手中的密轴,交给宣统帝。
宣统帝打开卷轴。因动作太急扯了喉头的痒筋,他不由得咳嗽了两声,双眼却紧紧盯着密报。
裘嵩继续说道:“当年牺牲自己的儿子,并将皇太孙换下的那名先太子幕僚,很可能没死。”
“也就是说,”宣统帝放下密报,道,“这世上,除了冒大不韪收养皇太孙的那户人家之外,还有一人知道皇太孙的下落。”
“圣上英明,正是如此。”
宣统帝微微蹙眉沉吟道:“既然没死,这么多年他藏在哪儿了呢?”
裘嵩道:“犯了屠九族的死罪,自然不可能像正常人一般活着。老臣推测,此人很可能早已改头换姓。只要找到此人,即使他不肯说出皇太孙的下落,臣底下的人亦可按图索骥,找到皇太孙。”
“当年四弟招贤若渴,门下谋士众多,区区一个幕僚,谁能记得?何况他如今改头换面,刻意隐去踪迹,想找到他,无异于大海捞针,沙里淘金,殊为不易啊。”宣统帝道。
“虽然不易,却也并非大海捞针,沙里淘金。皇上,臣的人已经掌握了重要线索。”抬头看了一眼宣统帝,裘嵩继续说道,“还请皇上再给老臣一点时间,老臣定然将那逆贼捉拿归案。”
寻了那么久的案子,似乎就要柳暗花明,宣统帝却并不如想像的一样开心。一道一道如崎岖山脉般的皱纹压垮了他的面容,也压碎了他的意气和精神,他不言语,只点了点头,而后便挥手让裘嵩下去了。
“皇上,您累了,让老奴扶皇上回寝宫歇息。”申公公上前一步,低头躬身与宣统帝说道。
听到申公公说话,宣统帝才回过神来。只裘嵩离开的这一小会儿工夫,他已经走了一回神。细细想来,其实他的年纪也算不得老,只不过身在皇家,诸事不易,他又没有个身份尊贵的好母亲可以依靠,是故从小到大,一点一滴皆需他亲自打点。筹谋得多,精血耗费太甚,人自然就老得快了。
窗外已是暮色四合,天边仅剩寥寥数点光晕,宣统帝叹声道:“天黑了。申公公,是咱们该走的时候了。”
今夜白龙太府的医署十分热闹,不知为什么,大家都凑一起来了,李娇,江宁,寒曦月,宋玉瑱,看望父亲的宇文护若还有其他两个学生。叶蜉把吃晚饭的地方从屋里挪到了廊亭,如此对月饮酒,既有气氛,又不用受外面的凉风冷气。
“你们两个小子还不帮忙。”宋玉瑱一面从庖厨里端菜,一面指挥着躲在旁边偷吃小食的连离和凌霜。
其实宋玉瑱要他们帮忙只是说说而已,桌上的东西都准备得差不多了,等叶蜉过来,就差不多可以开饭了。“我警告你们三个小兔崽子,不许碰酒,知道吗?”
“知道了,宋文卿。”宇文护若好生答应着,谁知一眼没看住,他爹就抱着杯子在那儿嘬小酒喝。宇文护若只得急急去抢杯子,“爹,叶大夫不让你喝酒。”
江宁看叶蜉过来,便问他宇文大夫的病什么时候能好。
叶蜉道:“病也不是病,却比病更厉害。什么时候能好我也说不准,尽力罢了。”
叶蜉的话让宇文护若心里感伤,看着自己的爹疯疯癫癫绕着桌子跑的样子,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凌霜见状,拍了拍他的肩膀,劝慰道:“放心吧,会好的。”
李娇不喝酒,只转头问寒曦月,“冬光也回去了?”
寒曦月点点头,“她的老家人来接她,她不愿走,我把她赶走了。她一个姑娘家,无名无分地跟着我在长安,对她不好。”
宋玉瑱端着一张如花似玉的脸,装模作样扭扭捏捏地在一旁打趣他,“寒哥哥好狠的心啊。”
寒曦月瞥了宋玉瑱一眼,懒得理他。
众人饮酒闲聊。最近大昭与西夏开战乃头等大事,在座的又都是文士学宦,故不知不觉便聊到了此处。
“萧无庆被调到了滇西战场,正是招曦麾下。听招曦说他表现得很好。”江宁道。
谈起战事,连一向自居潇洒风雅的宋玉瑱,眉上也染了几许愁色。“只可惜,将士有勇,朝官无脑。如今大昭朝廷上都是一群懒恶无为的庸蠹,只求明哲保身,不问社稷百姓。大昭的军队让他们统领,只怕不会好。”
宋玉瑱说的没有错。现下出征的是大将李淳和副将殷澜成。大将李淳如今已年逾五旬,仗着自己立过些战功,便目下无人,固执己见,用人唯亲,早已不是打仗的最佳人选。而让太子殷澜成出征,宣统帝的意图其实很鲜明。一是为了鼓舞军中士气,二是为了历练太子,教他长进,也算是一颗拳拳老父之心。只是殷澜成毕竟年轻,此前又无任何经验,兼其为人多面,虽在宣统帝面前还好些,但其实高傲自满,自视甚高,本着初生牛犊不怕虎,总觉得自己能成大事。这样的两个人碰到一起,别说统治下属,共同御敌,怕是他们自己就要先内斗起来了。
然而宣统帝不是糊涂虫,他做出这样的决策,也有他自己的无奈和考量。一来此时朝中无大将,恰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二来除了李淳之外,他无人可信,亦无人可用。遥想当年先帝在时,四皇子殷然之成绩斐然,尤以军功卓著而闻名,当朝大将无不敬慕于他,与他交好。但大荒落一战,殷鸿之一声令下,屠杀的不仅是殷然之,更是他身后的一众将士。该死的都死了,而没死的留在朝中的,也都清楚他在大荒落犯下的罪行,至此辞官的辞官,离心的离心,除了当年在大荒落一战中就跟着他的李淳外,他竟无一可信之人。
乘月廊亭,曲水流觞。白龙太府的谈话依然在继续。
白皙如玉的手指玩转着桌上空空的酒杯,李娇感慨道:“当今圣上,并非帝王之命,一窃贼而已。”
李娇身份特殊,外人不知的皇闱之内的隐秘禁私,他都知道。
殷鸿之的生辰八字富贵之极,却不在帝王之位,然而他强行逆天改命,屠人性命,逆犯天伦。但即使他费尽心机,侥幸得逞,得到了世间最大的权力,亦无法篡改自己的命格。
据阴阳司的人测算,殷鸿之的天寿很高,按理来说不该这么早就出现年老衰败之相。可自他登基以后,没当几年皇帝,身体便每况愈下,眼见着如今竟是有油尽灯枯之意。正是天道轮回,丝毫不错。
说起来,殷鸿之本应是一个不错的皇帝,奈何上天不给他这个机会。尽管他继任以来锐意图治,整饬朝纲,确有实绩,但却因违逆天意而不得天佑,因手段毒辣而失了人心。
“呵,紫微星不在紫微城,金龙鲤却跳白龙门。”凌霜聪慧至极非同凡人,性格大胆无畏,更兼入门最晚,晓事稍浅,是以别人不敢说的他敢说,别人不敢问的他敢问。原本李娇把话断在那里,既是因为有些意思不言自明,也是因为不便深谈的缘故,但凌霜却偏偏把话题引了下去。
闻言,众人皆是一怔,片刻后江宁笑了一声,轻声道:“仔细你的脑袋。”
凌霜也笑道:“不怕,反正白龙太府也正在找线人,我今儿个被抓,线人明儿个就能被揪出来,左右不过在座的这几位罢了。我也算是为白龙太府做贡献了,没有白白牺牲。”
“哈哈哈……”大家被凌霜逗得纷纷笑出声来。
连离边笑边拿手指戳凌霜的脸蛋儿,“你个猴儿忒嚣张,看哪日有个如来神掌封了你,便知好歹了。”
宇文护若也打趣道:“他奶奶不是逼他相亲吗?盼他娶到个嘴巴厉害手段毒辣的媳妇儿,这样才算与他相配。否则不是白白糟蹋他那副好牙口?”
一提到这事儿凌霜就头疼,他气得去撕宇文护若的嘴,三个小辈于是在位子上打闹起来。
李娇等人也不愿拘束了他们,只任他们玩闹。
说起来,江宁以前是最爱管着学生的。以前慕莲在的时候,老是说他太严肃了,那时候他不肯听。但自慕莲走了之后,他说的话却经常在江宁脑子里盘桓,渐渐地他便也管得少了。他本来就长得白嫩漂亮,性子温和,不再向之前那般严格管束学生之后,学生们都愿意去亲近他了。江宁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慕莲会跟他说,活得不那么严肃,会开心很多。
江宁取出腰间的长笛放在唇边,一曲清幽而缥缈的长调从他唇边缓缓溢出。
月色皎皎,凉风习习,笛声将这一夜脉脉风月编奏,抚慰着众人近来日益焦炙的内心。
一直嘻嘻哈哈扒拉鸡腿扒得不亦乐乎的宇文大夫在这笛声中渐渐安静下来,只低头看着鸡腿发呆。
叶蜉听到宇文大夫口中念念有词,便凑过去听,却只听到“黑猫”两个字。
自从被人从崖底救上来后,宇文大夫就一直会嘀嘀咕咕地说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叶蜉平日里无事,会刻意去听听宇文大夫的嘀咕,但是没有多少进展,只大约可以猜测,重伤宇文大夫的,是一只黑猫或者黑猫怪?
但是什么黑猫可以伤人若此呢?或许不是真正的猫,是黑豹子,黑老虎?可是悬崖底下怎可能会有这些动物?若按这种思路推测,大概也不是什么“黑猫”,而是“黑毛”了。
黑毛?黑毛怪?
叶蜉轻抚着自己颈边一缕黑发,陷入了深思。
宋玉瑱的目光落在叶蜉紧皱的眉上,问他是否有心事。
叶蜉摇摇头,示意宋玉瑱不用担心自己。但他自己内心深处泛起的隐忧,却仿佛烈酒灼心般清晰可感。
因为白龙太府有禁时制度,所以此次小小的夜宴没有拖到很晚便结束了。宇文护若准备今夜在医署中住下,方便与叶蜉一起照顾宇文大夫,而其他人则早早离开了。
李娇帮着打点好一切,在与叶蜉道别之后,最后一个走出医署。此时,正将近夜半时分,月亮已高悬树梢。
就在之前,叶蜉将他整理好的一些事情的头绪告诉了李娇。因为事情过于复杂,李娇的头脑有些混乱。他走出医署的月洞圆门,因一时不察被突然蹿到眼前的人吓了一跳。待看清眼前人后,李娇脸上露出淡淡的喜色,“阿九,你怎么在这儿?”
“等你啊。”陈九笑道。
“这么晚了,又犯宵禁,看你到时如何回去。”李娇微微有些嗔怨。
陈九对此却不以为然,“无妨,今晚我住你的听雪阁。”
“又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