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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锦成灰 ...

  •   冬日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了。

      寰儿取过了手炉递到正在写字的丹姝面前:“天冷,娘娘别只顾着写字,也来暖暖手。”丹姝却恍若未闻,不肯停了手中的笔。直到桌上写满了字的纸厚厚地叠成了一摞,她才揉了揉已然酸涩的手腕。

      “娘娘”,寰儿将手炉塞入了丹姝的掌心,“最近是怎么了,字写得这样勤快。”丹姝望向窗外,雪已经停了,朱红的宫墙上顶了厚厚的一层白雪,煞是好看。她怔怔地叹道:“我只是写了一下午的字,手便酸的不成样子,他成夜成夜批劄子的时候,该累成什么样啊!”

      “娘娘既然心系官家,那下一回便做些点心,官家下一次批劄子的时候给她送去。”

      丹姝看着寰儿清澈的眼眸,微微笑了一下,取过那一沓墨迹未干的纸:“还是像前几日一样,找一处干净的地方,烧了也好,埋了也罢,总之将它毁了便是。”

      寰儿道了声“是”,步子轻轻地走了。丹姝只觉得喉咙里有一阵痒意,来不及去取帕子,便用手捂着口很是剧烈地咳了一阵。

      慢慢地平复了呼吸,她感到有微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她张开手一看,却见一朵玲珑剔透的六角雪花躺在她的手心,纤细纯洁,像宫墙外鸟儿才长出的新羽。渐渐的那片雪花化在了她的掌心里,让人疑心刚才不过是一点幻想。

      “要不要宣太医?”寰儿匆匆跑近房中,“方才我听娘娘咳得厉害,别是染了风寒罢。”

      “无事。”丹姝轻轻收拢掌心,仿佛刚才那朵雪花从未飘落过。“将窗户关紧些便好。”

      窗子被关上了。一同被关在屋外的,还有银装素裹的世界。

      “都说是瑞雪兆丰年,今年的雪真大,到了秋收时,百姓们可有的忙了。”官家夹起了桌上一块鹿肉脯,话音里满是欣喜:“皇后的手艺又见长了。今年的除夕宫宴,可劳丹姝你上心办得再热闹些。”

      她却没有顺着官家的话往下讲:“我从前听父兄讲起他们驻守边塞时的往事,说那里的百姓一到了大雪纷飞的日子便哀哭不休。臣妾初时不解,只道下雪甚是有趣,怎么便成了惨事。后来才知道寻常百姓无钱购买火弹和御寒衣物,熬不过冬日的幼童老弱不可计数,所以家家愁云。”

      官家离开时双眉紧锁。她注视着官家的身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风雪中。

      后来寰儿在给她送茶的时候说,官家在张贵妃处歇下了。睡前,二人在御花园内玩起了打雪仗,官家笑得像个孩子,

      她听了好像没什么反应,仍是淡淡的,只是手上的笔顿住了,墨洇开来,一幅好端端的飞白上出现了一个豆大的黑点。寰儿有些可惜,她只是放下笔冲她一笑:“你看,我的手又乏力了。”

      寰儿拿着纸离开了。她跌坐在椅子上,只觉得昏昏沉沉的。更加猛烈的止不住的痒意又从喉咙口袭来,重重的咳嗽声冲出。这一次她备了手绢,昏天暗地的一阵猛咳之后她张开手绢,上面却并无痰迹,只有一簇雪花,仍是晶莹如玉,只是颜色却不似上回那样的纯白,而是沾染了一点粉红,令人想起少女时同父兄游历山河时在山崖上见到的开得灼灼的一树杜鹃。

      雪化在绢上,那一点红痕却没有散去,像杜鹃唱了一宿之后啼出的血。

      那天晚上丹姝拉着寰儿讲了好久的话。二人笑着忆起了曹府的旧事,讲丹姝是如何软磨硬泡撒娇求父亲顶了哥哥的名头去了学堂,讲了昔年上元,丹姝男装打扮同兄长赏灯,却被芳心暗许的小姐塞了帕子,闹了好一场笑话。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丹姝再也没有犯过嗽疾。她想也许她的病已经好了。官家后来仍是定时来找她,同她小酌,同她议事,仿佛那一日两人并未不欢而散。

      又是平平淡淡的一年。朱门里的日子过得极快,每一日都像是前一日的重复——同姐妹们说笑,处理后宫琐事,再无视张贵妃时不时的挑衅——好像很无聊。

      直到那一日,官家欲晋升张贵妃的父亲,却在朝堂上被群臣极力劝谏。他怒气冲冲地回宫,将案牍上的劄子打落一地。周围的太监纷纷跪下,不敢言语。帝王之怒,无人敢去承受。

      她就是在这样一片寂静之中走向他。

      “臣妾寻了个古方,据说酿出的青梅酒甘爽可口,官家可有兴一尝?”她浅笑着,好像殿内的死寂并不存在。

      他只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讥讽道:“皇后这是为了青梅酒而来,还是为了张贵妃父亲升迁一事而来?”

      她抿了抿唇,面色不改:“我欲劝谏陛下是真,想要邀陛下饮酒赏花也是真。”

      他大笑,苍凉的笑声回荡在殿中:“饮酒赏花!怕只是为了那劝谏二字吧!”他转过头去,不肯看她愈来愈苍白的脸色:“你是怕张家权势太过挡了你曹家升迁的路,还是嫉恨晗儿盛宠?”他的笑声里多了讥讽,“无论是哪一个理由,都不当是一位贤后所应当做的吧!”那贤后二字,他重重地咬紧了,像是嘲笑她这么多年是个笑话。

      “官家,臣妾并无此意...”

      “出去!”他头一次如此疾言厉色地喝止她。

      她恭谨地福了福身,走了。

      他气急,只觉得方才摔书还不够痛快,又捉起一个瓷瓶,狠狠像地上砸去。清脆琳琅的碎裂声响彻宫内。他这才转过身来看她行至廊下的背影,即使是狼狈地被他赶出,步伐仍然不失端庄,头颅不曾低下。

      张茂则被哭成了泪人的寰儿带进皇后寝宫的时候丹姝已经醉了。

      她的眼眶红通通的,却没有泪痕。她迷蝴不清地抓住了茂则的袖子:“当初...当初你既然无意于我,又为何要应了群臣,立我为中宫?你...你既然无意于我,又何必教我飞白,将心里话一一同我说,要让我动心?我,我虽是你不得不立的皇后,可这几年来,我丹姝有何对不起你的地方?有何做得不妥之处?你说呀!你说呀!”

      茂则想要抽开袖子,却被她死死抓住,像即将溺毙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看着素来冷静自持的皇后第一次失态,只觉得鼻尖一阵酸涩。他停止用力,只是一遍遍低低地说着:“娘娘从未做错过什么。娘娘很好很好。”

      她昂起头,手指一阵阵颤抖:“那你为什么从来不说,从来不说你喜欢我...你不知道我多么盼着...”

      语音未落,一阵猝然的咳嗽从她的喉咙里发出。茂则用袖子为她掩住口,大声喊着:“快宣太医啊!宣太医啊!”她咳得又急又猛,像是要将五脏六腑捣碎了吐出。茂则拍着她的背,想让她好受些。

      终于一团雪花从她的口中吐出,咳嗽声慢慢地止住了。

      茂则看向袖子上那团雪,不,不像是雪,它是温热的,带着猩红,像宫中第一朵迎着朝阳开的红牡丹,绚丽的颜色触目惊心。

      她一滴泪也没有落下。

      “娘娘已经病入膏肓,老臣,老臣怕是无能为力了。”太医低着头战战兢兢地说。面前的皇上脸色乌云密布。

      “去把太医院的太医都叫来给皇后看病。”他沉声说,“如果保不住皇后的命,你们也就别想活了。”

      他握住了那只露在被子外面的手。他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双圆润的手,那双曾经挽过弓,扬起马鞭的手已经枯瘦如竹枝。他看向她全无血色的脸,不肯相信这副憔悴的面孔是那个永远端庄美丽的皇后的。

      他的心猛烈地疼了起来。

      皇后薨逝在一个雪夜。雪很大,厚厚地遮住了宫墙。她早已神志不清了,走之前一直喊着“官家”,“官家”。他急急地喊了太医,放下劄子抓紧了她的手,像是这样就能抓住她愈来愈微弱的,渐渐消散的生命。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再低了下来,到最后几不可闻,但他仍然听清了。

      她叫了一声“六哥。”

      他抱着她走进了纷纷扬扬的雪中。雪落在二人的衣襟,肩上,发上,白茫茫的倒像是两人真的白了头。

      后来已经自请离京的茂则在出发前求见了皇上,只说是有故人之物要转交给他。

      他接过茂则手中的匣子,打开,却是一卷又一卷的飞白。上面写的,翻来覆去不过是那几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山有树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是她写的。她写一沓,扔一沓,从未示人。是我让寰儿留下收着。”茂则的声音撞进了他的耳中。

      “你为什么不早同我说!”他愤怒地将匣子重重砸在地上,里面未曾拿出的宣纸纷纷扬扬地撒了出来,像她离开那天下的雪。

      茂则只是继续说:“她说她在古籍里偶然见过这种病的记载,得病之人,心中有求而不得的执念,有不能宣之于口的悲痛。不能流出的泪会化作雪花,同心头血一道呕出。血越多,颜色越深。到人伤心到了极处,最后郁结着的心头血呕出,便是油尽灯枯之时。”

      他抬起头,对着皇上震惊的眼,轻声说:“她求之不得的执念,是官家您啊。”

      那剔透的雪花,是她盈睫于眶的泪水。那灼人的红色,是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流下的血。

      悲声响彻了宫殿,传出了高高的穿不透的宫墙。

      他大哭着,脑海里一遍一遍想着她走前轻轻的那一句“六哥”。他只觉得眼眶一点点干涩,喉头发痒,咳了一阵,吐出了一团小小的雪花,晶莹剔透,鲜红欲滴,带着灼人的温度,像极了一块破碎了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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