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物语集》薇丝雪妮

1、人鱼姬与彩虹之国（1）

　　鱼儿在我耳边游动，繁星在夜空里霎眼，我醒了，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
　　移出枕在头下的手臂，我缓缓坐起身，感到周身冰凉。环视四周，黑沉沉中夹带着摇曳的光亮。是公园的湖面，我竟然在小船上睡着了。
　　头好痛。大脑开始运转，所有我想忘记的事情都开始浮现，仿佛昨日刚刚发生。
　　这是我第三次困在公园里。第一次是在绿色迷宫里，第二次是在摩天轮里。并不是因为迷路，而是我喝醉了酒。说来羞愧，我喝的只是啤酒。
　　至于为何喝酒，大概只是想麻痹自己吧。自从姥姥去世，我染上了喝酒的恶习，虽然白酒排除在外。作为我唯一在世的亲人，她的离去犹如晴天霹雳。她突发心肌梗塞的那晚，药物就在距她两米远的地方。如果我当时在场，她绝不会那样无助地死去，一念及此，我就心如刀绞。
　　男友安慰我，要我节哀顺变。但没过多久，他就同我分手了，导火索是我拒绝他吻我，令他很没有面子。我想，根本原因是，我们活在不同的世界里。我不怪他，因为他一直对我很好。而我，既没有将灵魂托付于他，也没有给予他任何□□上的愉悦。分手那天，我们相互祝福，愿彼此都能找到终身伴侣。我笑着，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远方，之后关上门，抱头痛哭。我真是个差劲的女人，为何两年时间，还是无法爱上他？
　　后来，我变本加厉地喝酒，以至于在工作上多次出错，被迫辞职。那些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我躲进出租屋里，每天浑浑噩噩，仿佛置身于迷雾森林，不分白天与黑夜。等到我恢复意识，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年。
　　我直起身，摇了摇头，希望赶走过往的思绪。
　　“哼。”
　　一个飘渺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我猝不及防，打了个哆嗦。声音既像是在水底，又像是在空中。
　　“哗啦啦”，水花飞溅，撕裂的湖面跃出一颗人头——湿漉漉的长发，幽怨的眼睛。我的第一反应是，遇到女鬼了。
　　我来不及惊叫，船就翻了。
　　一切都是注定的。成为替死鬼，然后第二天湖面上飘起一具女尸，多么难看的死法。
　　我该挣扎，但是有用吗？活人怎能战胜渴望轮回的女鬼？我突然无比平静。保持微笑吧，但愿我死后，面孔不是满布恐惧与扭曲，而是幸福与平和。
　　我闭上眼睛，张开怀抱，扑向女鬼。
　　“喂，你要寻死吗？”
　　我一阵剧烈的咳嗽，吐出一大口湖水。我缓缓睁开眼，女鬼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我看清了她的样子，她头戴一个缀着宝石与贝壳的圆环，眼睛闪着晶莹的光芒，贝牙轻咬嘴唇，仿佛带着一丝薄怒。真是个漂亮的女鬼，看她的打扮生前应该是位公主吧。
　　“不杀死我，好转世吗？”
　　“转你个头，我是美人鱼，不是女鬼。”
　　远处的灯光透过树丛，时明时暗，映照着凉亭与路牌。原来我正躺在驳岸的石板上。她是美人鱼？美人鱼都在海里，怎么会在城市公园里？
　　“这里怎么可能有美人鱼？水很凉，你快上来吧。”我说。
　　“猪头，我是美人鱼，怎么上岸呢？”她说着跃出湖水，划出一道美丽的抛物线，落入水中。
　　她上身佩以贝壳遮挡胸部，下身是一条粉色鱼尾。从纤柔的腰身过渡到灵活的鱼尾，线条很完美，绝不是道具伪装的。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有生之年我居然能遇到童话里才有的美人鱼。
　　我坐起身，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传来阵阵寒意。“阿嚏……谢谢你救了我。”
　　“想感谢我，就不要在水上黯然神伤了。”美人鱼游到岸边，胳膊趴在岸上，“你知道，悲伤是会传染的。”
　　过去几个月里，我总是独自乘船至湖心，有时自言自语，有时诵念自己书写的悲凉诗篇。我一直都不知道，暗里还有一位倾听者。想到各种秘密都吐露了出来，我感到无地自容。
　　“对不起。”
　　“所以你要补偿我。”美人鱼游了一圈，又回来，“嗯，其实也很简单。有空陪我说说话就可以了。”她微笑着，难掩落寞。
　　我重重点了点头，一瞬间有种同病相怜之感。
　　忽然，美人鱼跳起来抱住我，用她滚烫的红唇吻住了我。我僵在原地，等到反应过来，她已经跳回湖里了。
　　脸颊阵阵灼热，心脏砰砰跳个不停，我说不出一句话。
　　“笨蛋人类，别傻愣在那儿了。找个暖和的地方，把湿衣服脱了，不然会生病的。”
　　这种温暖的话语，我有多久没听到了？该死的眼泪……我说过，永远都不再流泪……不，我不能背离自己。
　　凉亭下，我蜷缩在两张石椅间，很久才入睡，直到早晨的喧哗声把我惊醒。衣服勉强算是干了，我像只水獭，跌跌撞撞走出公园大门。
　　正逢上班早高峰，街道上人潮汹涌。我随便吃了些东西，又走了三公里路，终于回到出租屋。
　　我掏出钥匙，插入锁孔，顺时针旋转。咔哒，门开了。一连串动作不到三秒，我甚至都没看钥匙和锁孔一眼，习惯真是种可怕的力量，我暗叹。
　　反锁上门，黑暗将我吞没。在门后脱下鞋子，我向卧室走去。黑色的窗帘，黑色的桌子，黑色的衣柜，多么熟悉，熟悉得让人憎恶，可我还是需要它们，因为光明不属于我。
　　晨光刚给予我的清醒，此刻荡然无存。我脱掉半干的外套，倒在床上，睡意的巨浪将我拍入大洋深处。我无法挣扎，只能下沉。
　　那是珊瑚礁，嗯。还有鱼群，成千上万，组成一个鲨鱼造型，游过我头顶。请带我走，没有回答，只有沉寂。我是要沉到海底吗？显然是这样。我已经看到海草张牙舞爪，海沟张开大嘴。不，我不要……
　　我哭着醒来，泪水打湿了枕头。窗帘微微摆动，泻下刺目的阳光。
　　房东大姐正在楼下炒菜。香味穿过窗缝，飘入我的鼻子。啊，好亲切的味道，一定是很美味的饭菜吧。姥姥还在世的时候……停，我不能去想。
　　我跳下床，来到洗手间洗脸，希望冷水能阻止我胡思乱想，让我忘掉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亲人。
　　“你为什么这样失魂落魄？”镜里的女子双眼通红，只穿着内衣。我向她询问，她也向我询问。我抓住蓬乱的长发，她也照做。我真讨厌她。
　　脱去内衣，打开淋雨喷头，在浴室热气腾腾以后，我闭上眼钻进了水幕里。
　　水，孕育了世上所有的生命，多么神奇的物质。每当洗澡时，我都幻想自己变成一条鱼，自由地游在水里，永远都不害怕别人看到我流泪。我突然羡慕起那条美人鱼来。美人鱼？说实话，直到现在，我都不敢相信昨夜的邂逅。但这的确是真的，因为我根本不会游泳，如果不是美人鱼，现在我已经躺在太平间里了。
　　我细心地用沐浴乳清洗身体，双手从胸部滑向腰腹，又滑向大腿。触到的不再是柔美，而是干瘦，我想，这大概就是我颠倒昼夜——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以及每天只吃一两顿饭尝到的恶果吧。自残的女人，我对自己说。
　　冲掉身上的泡沫，关上喷头，我把自己包入浴巾里，径直来到客厅。黑暗，我不禁又生起一丝厌恶。
　　“阿嚏！”
　　外面是零下的气温，该死的女人，你是铁打的，还是说有裸体癖好？居然光着身子站在客厅里。一个声音在我心里自嘲。
　　“才不是。”我有些恼怒，转身走入卧室。
　　昼伏夜出，我不要再过德古拉式的生活了。换上干净的衣服，我一把扯开卧室的窗帘，迎入久违的阳光。我无法立刻睁眼，只能立在原地，等候眼睛慢慢适应。
　　蔚蓝的天海一望无际，朵朵白云铺衬开来，仿佛海神波塞冬巡逻时激起的浪花。我的心情开始舒缓，可是当我降低视线……林立的高楼，一柄柄利剑，又无情地将一切好感撕成碎片。
　　我说了，外面只会让你失望。那声音仿佛未卜先知，颇为得意。
　　我的手伸向半空，停顿了片刻，还是重新拉上窗帘。黑暗再次拥我入怀。我果然离不开黑暗，我真没用。我抱着头蜷缩在床上，低声哭泣。
　　笨女人，别哭哭啼啼的，快起来更文，否则你就等着流落街头吧。那声音催促我。
　　我下床冲了杯咖啡，在电脑桌前坐下。昨晚困在公园里，没有更新小说，事先也没通知读者。今天我至少要更新两章，如果状态不错，三章也未必不能。
　　我写的是一本恐怖言情小说。这些天，在描写恐怖气氛上，我一直为找不到灵感而发愁，不过当下忧愁消失了，只因美人鱼的出现。在刚钻出水面的十几秒内，她的确是吓到我了。这是个活生生的素材，当然，我会把美人鱼替换成女鬼，希望她知道了不会生气。
　　等等，我和美人鱼是否还会再见面？万一她永远不再出现了呢？至少在我面前。想到这里，我突然一阵失落。
　　能见一次真正的美人鱼已经是你的造化了，你还妄想第二次？真贪心。说不定下次见面，她会吃了你。别因为她吻了你，就对她念念不忘。知道吗？笨女人。讨厌的声音喋喋不休。
　　喝完咖啡，我深呼吸了两下，唤醒电脑，开始码字。不管美人鱼今夜是否还会出现，我都会划船至湖心，我暗下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