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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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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繁华,风景美如画,烟柳画桥,更有吴侬软语的江南女子,无数文人骚客流连忘返,心向往之。
秦淮河畔,时人谓有三绝。
一绝,流芳阁的鸭油酥。
二绝,六合镇的玛瑙。
三绝,名妓班塞。
1
入夜,沉闷的秦淮河畔渐渐活络起来。小贩陆陆续续挑着摊子出来在河边支起摊子。卖灯笼的,卖糖葫芦的,卖手串的,卖胭脂水粉的,不一而足,散落在各个角落。叫卖声,吆喝声,嬉笑声,渐渐的,街上人声鼎沸,摩肩接踵。
秦淮第一阁,流芳阁就坐落在这繁华的中心。
楼分两层,一层设大厅,宾客如云,小二穿梭其中。来往宾客,不分尊卑皆可入内。二层设雅间隔墙,却是颇有些身份财力的人才可入座。
走廊尽头一间,门上坠挂红木,这是流芳阁的规矩,昭示此间有客。屋内,一白衣男子靠窗临江而坐,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里的茶盏,时而观赏窗外的景色。身边侍卫袭一身靛蓝劲装,带刀站立一旁。
小二叩门躬身进来,将手中托盘内一道菜摆到桌上,介绍道:“客官,这道菜是本店的招牌菜,名唤盐水鸭油酥,许多达官贵人都慕名前来,保管您满意!”
白衣男子闻言微动,轻拂了拂衣袖:“哦,是吗?”,遂拿起筷子夹起一箸送入口中。咀嚼三分,香气瞬间在口中溢开。心道,这秦淮一绝果然名不虚传。
小二见他满意,正准备退下,又听他说道:“小二,听说秦淮有三绝,这一绝二绝我都已见识了,不知这第三绝……”
小二听他说起秦淮三绝,神情激动起来:“公子打外地来,有所不知,这三绝乃潇湘阁的班塞姑娘,这不,您瞧,河边这么多人都是为了一睹班姑娘的风采!”
白衣男子顺着望出去,果然河边挤满了人,甚至桥上都站满了。
一旁的侍卫忍不住开口问道:“这班姑娘有何特别之处?”
“据说班姑娘早年也是官家子弟,高门大户的,后来家道中落,才到潇湘阁卖艺为生。不仅人长得美,还精通琴棋书画,尤其写得一手好字,她的诗在坊间受欢迎得很咧!每逢十五潇湘阁就会在秦淮河上设船,请她们阁中一姑娘献技,若有人答中姑娘出的题,便可点亮窗前的灯笼,赢得上船的机会,今天恰好是班姑娘!要不是公子来得巧,有位客人临时有事退了房,这会儿是一间空房也没了。”
擎风走到窗前,探身一看,果然二楼每个窗前都有一盏灯笼,回身道:“公子,果真有灯笼。”
白衣男子颔首,轻轻呷了一口茶。小二见他二人不再提问,便悄悄退下。
稍坐了片刻,夜色逐渐浓郁起来,河上水雾淡淡似仙雾。忽点点灯光显现,在水雾中影影绰绰,由远及近。岸上突然躁动起来,有人喊道:“班姑娘来了!班姑娘来了!”
船缓缓行驶至河中,岸上声音略小了些。众人只见一身着月白素衣,头只戴一支碧色步摇,面戴白纱的女子在侍女的搀扶下从船舫出来,袅袅婷婷,一步一姿。
那便是班塞了。
只见她行至船头,朝岸上盈盈一伏,向众人见礼。岸上有不少文墨子弟皆倾慕她,自知与她银河汉界,唯有这遥遥一望,每个人都神态郑重还之一礼。
自女子出来,白衣男子的目光就一错不错的追着她。他自诩目力极佳,但女子头戴白纱,窥不见全貌。主仆二人无奈对视一眼,心下澄亮,看来今日这题必须得答了。
班塞还了一礼后,又退回船舱内,顷刻,汩汩的琴声从船舫中传出。婉转悠扬似一位少女在倾吐心事,绵绵不断犹如细丝缠绕在耳际,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心醉神往,楼上白衣男子阖目倾听。蓦然,琴声改婉转盘旋而上,似一只雄鹰直冲云霄,激烈昂扬,仿佛有什么东西将要冲出心间,不少人将手紧紧握在胸前,琴声愈演愈烈,如战前钟鼓密密麻麻,须臾,琴声又转为玉珠落盘,嘈嘈切切……一众人跟随琴声跌宕起伏,最终渐渐归于平静。
不知谁先带头拍掌,众人醒悟,纷纷激动的拍掌,顿时人群掌声雷动。有人高声喊:“好!班姑娘,好琴!”,有人喊:“班姑娘,再来一曲!”
白衣男子依然稳坐,但微颤的睫毛显示出他内心的激动,略平复心情,睁开眼,嘴角弯起一道笑,轻声道:“这下有趣了”
2
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班塞以手按住琴弦,河边凉风吹动得舱内纱幔微微起伏。
她慢慢抬起头,眼底却是一片清明淡然之色。对岸的热闹与欢呼似乎被这幽幽的河水阻断,传过来的只是飘渺的幻音。
侍女上前问道:“姑娘,是否现在出题?”
“不急”
对岸矗立的流芳阁二楼座无虚席,不知这里面是否有她等的人。
岸边的热闹依旧不减,船内不见人出来,早有人心急火燎了:“班姑娘,今日出的甚么题啊!”
“是啊!班姑娘,今日是什么题?”
船内,侍女又上前问道:“姑娘,是否可以出题了?”
班塞略忖,然后点头示意。
不一会儿,船内出来一侍从,岸边声音渐渐弱下去。
只听那侍从高声道:“今日题——谁能取下桅杆上的灯笼便能拔得头筹!”
众人都顺着侍从的手指向的方向望去,一只小舟不知什么时候驶过来停在数十丈开外。船上竖了一根桅杆,上面挂了一只红灯笼,摇摇晃晃的。
人群一片哗然,往日出的都是文题,今日怎的出了个武题?这可是头一遭!要取下那灯笼且不说要爬上桅杆高处,就是这怎么过到小船上就是个问题,今日河上除了流芳阁的船可是一艘船也没有!
侍从环看一圈,提气朗声问道:“可有人点灯?”
流芳阁二楼,有的窗户探出人来左右瞅瞅,调侃说道:“唉!刘公子,你怎么不点灯啊?”
“嘿!周少爷,有本事你去啊!”
大家都没想到班姑娘来了个出其不意。只好偃旗息鼓,又好奇今夜到底谁能拔得头筹。
擎风正准备请命出战,却不想人群中突然有人高喊:“大家快看!二楼有人点灯呐!”,他立马伸出头一看,他们隔壁的灯笼点亮了,瞬间隔壁窗户飞出一个青影。
正准备请示公子,结果眼神只来得及抓住他家公子的一片衣角。
哎,公子这种事交给我就好,哪用得着您!
下面群众看见二楼相邻的两扇窗同时飞出两道身影,一青一白,迅速向河中掠去。
赵宣瞬间跟上青衣男子,与他并肩,有心抢先一步,运气加快速度。结果青衣男子也不甘示弱,硬是不慢他半步。赵宣侧头看了他一眼,速度不落他下乘,此人功夫不低,瞬间出掌伸向他。青衣男子没想到他半路出招,迅速侧身躲避,极快伸出手擒住他:“这位公子,何故出手?”
赵宣嬉笑:“我今日可是为了班姑娘来的,你要同我抢她,那就是我的对手。”说着又伸出掌直取他面门。
远远看去,一道青影和一道白影扭作一团,二人在河面上打得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擎风隔得远,看不真切,今日这青衣公子不知什么来头,恐他家公子落了下乘。
赵宣一掌拍过去,逼得那男子不得不后退半丈闪避。他转身足尖轻点,旋即落到船板上,刚向前跨了两步,青衣男子又紧跟上来,猛的抓住他肩膀。赵宣无奈,倒是有点麻烦,不得不转身与他缠斗……
河边的人看那小船摇摇晃晃,纷纷猜测到底哪位公子会胜出。
“我看白衣公子身手顶好,极有可能夺魁!”
“青衣公子也不错啊!他俩都打了这么久了还没打出个胜负。”
“你俩女人懂什么!这是我没上去打,要是……”
两个女人同时:“嘁”
大船内,侍女向班塞通报外面情况:“……两位公子现下不分胜负,姑娘你看,最后哪位公子会胜出?”
班塞正写完最后一笔,搁下毛笔,道:“还未到最后,难下结论,拭目以待吧。”
又过了一会,打斗似乎停止了,但分不清人,擎风焦急的伸长了脖子。
“哎呦,这灯笼是取下来了,但是白衣公子没有点灯啊!潇湘阁向来一舟一客,这规矩可不能破!”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谁取了灯笼就该谁呗”
听旁边雅间里的人讨论道,擎风立刻将灯笼点亮,期望可以挽救一下。
“这可如何是好?这位公子,我们潇湘阁的规矩是点灯者才可答题。”
“谁说我没点灯?”赵宣下巴一扬,“你们又没说不准晚点。”
侍从无奈,取了灯笼回去复命。此时,船上就剩他二人了,赵宣看了一眼旁边的人,抱拳一笑:“这位兄弟,功夫不错,承让了。”
青衣男子虽被抢了灯笼,但却看不出表情,拱拱手道:“甘拜下风。”
不一会儿,大船内有人出来,高声宣布:“请王公子上船!”
嗯?哪个王公子?那个青衣公子么?
擎风正心说,公子,也有你失手的时候!结果就看见大船上落下一个白影,拿着不知哪里变出来的折扇,姿态潇洒。
可不就是他家公子!
3
暗夜,江城官府。
一道漆黑的影子利落的从墙头落下,赵宣躲过巡逻的侍卫,凭着过目不忘的记忆摸到书房。
早在他到江城的第一天就来拜访这位江城知府,说明他的来意。他奉命暗中调查二十年前班家贪污案一案,此次借巡查一事,希望可以看看当年的卷宗,哪知知府却和他打太极,推脱说这么久了,陈年旧案的卷宗早不知道去哪了。
如今外戚曹家当道,树大根深,想要查到蛛丝马迹不容易。
那骗人鬼话他当然不信,于是决定悄悄来,一探究竟。
书房里的书不少,各种案卷,找起来颇费劲,赵宣翻了一会儿,停下来,会放在哪呢?
突然窗户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紧接着是一声轻巧的落地声,赵宣立马吹了手里的火折子,隐到一边。
那人在屋内东翻西找,难道也是来找东西的?赵宣不动声色。
来到近处,闻到一股火折子味,班塞一惊,有人!立马往后退。
看来暴露了,赵宣眼明手快抓住想要逃跑的人,二人瞬间打作一团。
他招招凌厉,出手又极快,班塞应付得艰难,急得摆脱,突然虚晃一招,用力甩开他。
赵宣一时不察,往后倒去,却出手抓住了对方的衣领,两人双双倒地,班塞将一声惊呼压下去。
黑暗中,剑拔弩张的气氛,突然门从外打开。经过的侍卫似乎听到声响,往前走了两步,四下环顾。
地上的两人敛声屏气,暗暗的较着劲。赵宣一只手紧紧箍住她,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他隐忍勃发的力量。紧张不安、羞赧恼怒围绕着班塞,她憋着气紧紧关注着门口的动静。
“喵~”一只猫儿从房顶跳下来,悠哉悠哉逃开,那侍卫一看是只猫儿,放下心退出了去。
呼,终于走了!
班塞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一下子涨红了脸,愣在那里,好在有面纱遮挡。
两个胸膛撞在一起,严丝合缝贴着,直到胸前传来一阵柔软的异样,赵宣后知后觉,女的?
他乐了:“呀!哪里来的小娘子,怎的不学好,偏偏干些梁上君子的勾当?不过你来错地方了,这里可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王公子?
班塞心下一惊,不能让他认出她来,压低斥道:“你不也和我一样?给我起开!”
“喂,讲讲道理!现在是你压在我身上,要不是我挡着,这会儿你还有力气?”
她羞恼,回头一看,后面的柜子倒下来,赵宣正一手撑着它,要不是他,恐怕这会遭殃的就是她了。
虽然他帮了她,但是……
心下一计,使劲扳开扣着她的手,从缝隙中滚出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仍旧躺在地上双手撑着柜子,怒视着她的赵宣,班塞弯下腰拍了拍他的脸,轻声笑道:“好自为之。”
赵宣怒瞪着从窗户溜走的猫儿,气得内伤,这女人,过河拆桥!
回到流芳阁,倒了一大杯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她想起点灯那日,王公子上船后说的话,他说小时候上过她父亲的课,后来随家搬迁,再回来时,听闻故人早已不在,唏嘘不已,所以这次是专程来凭吊老师的。班塞父亲曾任皇城书院教书一职,只是这么多年,鲜有人来凭吊。
班塞持怀疑态度,他解释,他相信班大人的为人,班家一世忠良,绝不会行贪污一事。又听闻班家女儿流落到技艺坊间,一路寻来,希望为她赎身,以告在天之灵。
一番言辞恳切,但班塞知道这绝不简单,借口推辞,突然冒出个学生,怎么都透着不寻常。又想起一个月前师兄传来的信,朝廷近日派了官员下江南,想来是有大动作,只是不知是敌是友。
班塞站在窗前,下意识的摸了摸颈上的紫晶玛瑙,出神的望着窗外的柳枝……
4
再说那赵宣,气急败坏的回到官绎,恨恨的将脱下来的衣服掼到地上。
唯女子与小人不可养也!
气过后,慢慢的理了理思绪,神色渐渐清明起来。唤来擎风,交代他去做一件事。
思来想去,班塞觉得还是不放心,那王公子以蒙面人身份出现在那里,她必须要搞清楚他是哪边的人。
“公子,班姑娘送来一封请帖。”擎风进门报告。
拆开一看,邀请他过去?好啊,正中他下怀。
换了一身衣衫,宛若翩翩公子,扇子啪的一开,赵宣大摇大摆踏进流芳阁的门槛。
“班姑娘,今日怎么想起找我喝酒?”他大喇喇的坐下。
“王公子来了几日,还没好好品尝过我们秦淮河上的“一醉千芳”吧?既是故人,理应好好招待一番。”
一醉千芳,酒中酒,没人能喝完一壶还不倒的。
这是班塞特地为他准备的。
房内话匣子打开,谈话气氛渐渐热了起来。赵宣伸手拿过酒壶,兀自倒了一杯酒,语气平稳说道:“来,班姑娘,这杯我敬你!在这般境遇还能拥有这翻心境,实是难得,在下佩服!”
“王公子出身高贵却为人真诚豁达,与王公子对饮实乃我幸。”
“哪里哪里……”
酒过三巡,赵宣脸上已经浮上一层绯红,但看神态不似酒醉,她拿不定,又灌了他两杯。
看他面色酡红双眼迷蒙,班塞不经意的倒酒,试探的问了问:“王公子,你来江城当真是来寻我的?”
赵宣打了个酒嗝,“那当然了”
见他毫无防备,班塞又靠近了一点,温柔又诱惑的问:“找到我之后呢?做什么?”
当年一批一批的人来她家搜寻那东西都无功而返,那些人一直没放过她,总有人前来刺探。
他呢喃一声,班塞没有听清,又凑过去一点。
突然他手一伸,把她拉过去抱在腿上,嘿嘿的笑道:“当然是带回去,给我做小妾!”
他肆无忌惮的调笑着,与白日里谦谦君子形象相差甚大,班塞一时惊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挣扎着下来:“谁要做你小妾!放我下来!”
他嘿嘿的笑,手收得更紧了:“好香啊!”低头凑到她颈边,轻嗅了一口,十足的浪荡做派。
知人知面不知心!呸!
赵宣放开她,故意醉了跌跌撞撞向榻走过去,班塞推他,结果两人一起倒在榻上。
这场景太过熟悉,一连两天接连上演。他要把头埋到她脖子里,才能忍住不笑。
班塞气得整张脸都变成了番茄,这厮趁着酒醉占她便宜,那就别怪她不客气!
刚伸出手,突然就被截住,赵宣抬起头:“你想干什么?”
虽然脸色绯红,但是眼底一片清明,这哪里是喝醉酒了的人。
“你没醉?!”
“美人在怀,酒不醉人人自醉!”他陶然的说。
竟然戏弄她!
两人扭打起来,一下子变成了男上女下的姿势。
他将她的手反擒住,“好了好了,不打了!”
班塞挣了一会儿挣不脱索性放弃,咬牙切齿盯着他,眼睛快喷出火来:“王公子真是好演技!差点被你骗了。”
“你灌我酒,故意套我的话。是我骗你还是你骗我?”
“王公子什么话?我不过是闲聊,刺探什么了?”
赵宣没有正面回答她,反而说起昨日的事情,“昨天夜里我闲的无聊,就去江城官府逛了一圈,”
听他说起官府,班塞的心就悬了起来,难道他知道了?
他停顿了一下,低头看眼睛乱瞟的班塞,“逛到了书房,结果遇上一个小贼,你说,这官府的治安是不是不太好?”
班塞呵呵一笑,“王公子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哦?不明白吗,那看到这个东西明白了吗?”
他得意的笑着,手里赫然出现一只晶莹透粉的耳环。
“我没记错的话,点灯那日姑娘就是戴的这个吧?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你说,该怎么罚你?”
倒霉!这人也委实不好对付!
班塞冷笑,“你想怎样?抓我去官府吗?”
“这么美的美人送去官府可惜了,想要放了你不是不行,除非……”
班塞看他一脸思索状,不禁猜测难道他要是来找那个秘密信物的?
二十年前,朝廷上分为两派,曹家进献谗言害死不少忠义大臣。于是,班家联合多位大臣收集罪证,结果被曹家察觉,不少大臣惨遭毒手。班家未能幸免,父亲临死前交给她一件信物,所有罪证放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若有重见天日的那么一天,可凭信物取出。
班塞问,“除非什么?”
“除非你亲我一口!”
5
流芳阁从来都是卖艺不卖身,宾客皆是名流贵胄,进退有度。她还从来没遇到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回答他的是挥过去的一记拳头。
“唉,有话好说,怎么打人啊!”赵宣腾一下坐起来。
“你早知道是我?你到底是什么人!”倏的一下不知从哪抽出一把剑,悬在他颈边。
赵宣瞥了一眼泛着寒光的剑,不以为意,双手向后撑住,说:“昨夜我独自前去官府,今天你就邀请我过来,除了非常关心这件事的人还有谁呢?”
“你是曹狗的人?”她将剑往前送了送,瞬间他脖子上出现一道血痕。
看她面色冷峻,他不急不躁道:“辱骂朝廷命官可是大罪啊…”
“不过以咱俩这关系,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见他不说实话,她有些迟疑,拿不准要将他怎么办。
赵宣手指夹住剑,“如果我是曹家那边的,只怕你没有机会将剑放在我脖子上。”
“所以你……?”
“所以我是来帮你的。”
“自陛下登基以来,夙兴夜寐,屯兵秣马,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一举推翻曹家。班大人惨遭奸佞毒手,你难道不想报仇?我知道你的顾虑,你不妨看看这个?”
是半枚玉佩,她接过来。曾经父亲告诉她若有人拿着这半枚玉佩来,说明时机已经成熟了。
班塞抽回剑,彻底放下防备,不是心腹之人绝不可能拿到这枚玉佩。
“所以,你是想让我帮你?”
是的,除了昨天被她戏弄一番想要找补回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需要外援。
扳倒曹家需要一个十分完美的契机,重查二十年前的冤假错案,最好的契机就是她。
“你是说,我以班家孤女的身份向陛下请求翻案,谁会相信我?曹狗不会暗中作梗?”
“这个你不需要担心,交给我就好。现下的问题是我们必须拿到卷宗。”
“会不会早就被销毁了?”
“不可能,这些年与这件案子有关的人员都莫名其妙失踪或是辞官,而这江城知府却依旧稳稳当当的安居一隅,你想,若不是他手中有一些重要秘密,曹家怎会不动他?”
班塞点点头,只有这样的理由才说得通了。
………
六合镇锦江酒楼。
“张老板,久仰久仰!请您吃顿饭真不容易,多谢赏脸!”
“哈哈,王公子太客气了!实在是诸事繁杂,咦?这位是——”
“哦,家中小妾,非要闹着带她出来!”说着赵宣颇为无奈的看了她一眼。
班塞望向他,对上他的目光,满满盛情温柔,似乎真的在他眼中看到一种叫做宠溺的情愫。今日他俩都穿得极家常化,男一副翩翩佳公子状,女一副温柔贤惠态。一路走来,引人侧目,好一对绝世佳偶。
可她是班塞,秦淮名妓,漂浮红尘经年,一颗心早千疮百孔,又怎惧这点温柔。
“哈哈哈,明白明白!都是性情中人嘛。尊夫人如此貌美,怎么舍得撇下啊!”
张老板给了他一个男人都懂的眼神。
男人嬉笑混话,女人逢场作戏。为了配合他,班塞故作娇羞:“相公养家糊口,我怎么舍得一个人他在外操劳,要不是我看着,他定不好好吃饭!”说完还嗔了旁边人一眼。
“哈哈哈,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王兄好福气!”
“过奖过奖!”赵宣抬手拱了一下,笑得神采飞扬,也不知道是那个眼神让他通体舒畅,还是那句“相公”让他心神驰往。
那日让擎风去查江城知府,查到这个六合镇与之有着蛛丝马迹的关联。是故就借商人的身份前往六合镇,假意做玉石生意。
酒桌是最能拉进关系的方法,不一会儿就称兄道弟起来。
“王兄,你要做玛瑙生意,那我熟啊!明个带你去瞧瞧!”
她与赵宣对视一眼,上钩了。
……
翌日,张公子带他们到城郊一处工坊。那是六合镇最大的原料加工坊,多种玉石、玛瑙皆出产于此。
赵宣皱着眉看着进进出出搬运的工人,想起那日在知府大人家里,没有看到任何一件玛瑙样品的东西。这太不寻常了。
此地盛产玛瑙,随便一家有点来头脸面的大人家中都或多或少有些玛瑙装饰,他家却一件没有,而他让擎风去查到的资料,知府就是最大加工坊的幕后老板。
本朝律法,官商不得相通。就是说为官者不能经商,从商者不得进官。
这里分工明确,秩序严明,进出都要有令牌才可以,俨然一条正规庞大的生产线。
旁边案上放置了一些样石,班塞随手拿起一块。
见她拿起一块缠丝玛瑙看得认真,有管事的头头上前问:“夫人也懂玉石?”
班塞赧然一笑:“相公做玉石生意,我也不能太拖他后腿,想学习学习。”
管事的也十分热情,拉住她就讲起各种玛瑙的生产制作。
……
出了加工坊,赵宣问:“你观察到什么了?”
思起刚才看到的场景,班塞微微蹙眉:“搬运的工人孔武有力,脚上绑有绑腿,走路下盘极稳,不似寻常工人。而且,推车经过的时候,传来隆隆的声音,我怀疑,地下有暗室。而且管事的介绍这些玛瑙多半销往京城,甚至——皇宫。”
和皇宫扯上关系,更想让人查查究竟了。
说完抬起头,不期然对上赵宣赞许的目光,瞬间不自在,还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目光看过她,毫不遮掩。
“不错,我也注意到了,今晚就去探探。”
看着他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块令牌,在她眼前晃晃。
他什么时候偷的?
6
晚上,加工坊四处都有来来回回巡逻的护卫。赵宣打晕了两个,利索扒下他们的衣服,扔给她一套,“换上。”
他们从暗夜处走出,混进队伍中。谁都没发现少了两个人,中间又加入了两个人。
班塞有点紧张,他们两人白天才来过,又是生面孔,很怕人认出来。在队伍中紧紧低着头,走路束手束脚。
“放轻松,别紧张。”冷不防赵宣在后面低声提醒道。
班塞趁机瞟了他一眼,这人走路姿态闲散、昂首扩胸的,心中腹诽,也不怕被人发现?
又跟着走了几圈,地形差不多摸熟了,正好遇上交班时间。
二人趁着混乱之际,偷摸到了地下密室。
看着满屋的稀世珍宝,班塞啐了口:“呸,这狗官!”
赵宣皱了皱眉,没想到外面灾荒不断,朝廷官员却大肆收敛财物。这些金银财宝怕是堪比国库了,曹氏一派,其罪当诛!
“你看!这是什么!”
班塞低声叫道,在一面石墙的后面发现一个暗盒。
打开盒一看,竟然是他们要找的卷宗以及各种与曹家往来的书信证据!
赵宣动作飞快的将盒子啪的关上揣进怀里,拉起她就跑。
与此同时,有人高声呼喊,“来人啊,抓贼了!”
刚刚那两个晕倒的护卫醒了,立马禀明了情况。
出了密室,外面已经是灯火通明、水泄不通了。好在二人还是侍卫装扮,一路假装淡定走出去,正要踏过门槛,却被眼尖的护卫看见。
旁边马厩里的马受惊长嘶一声,赵宣将东西扔给她,反手将她飞上马:“快走!”
班塞回头,看见他已经和围上来的打成一片,顾不得那么多,东西必须送出去。
双腿用力一夹,马儿瞬间如利剑般冲出去,一路砍杀。
至城外,甩掉了追兵。班塞停下来,望向来时方向不禁担忧,也不知那边如何了?
踌躇再三,决定等等。
黑暗里大树静谧不动,草丛中点点萤火虫飞舞,夏夜虫鸣,夜风浮动。班塞在黑夜中静静等待了一个时辰,突然,地面上有嘚嘚的马蹄声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刹那间,她飞身扑向马上的人,两人落马在草地上翻身滚了几圈,一把寒剑紧紧抵在刚刚马上之人的脖颈。
熟悉的身手,熟悉的剑,在她靠上之时赵宣就猜到是她了。
“别动手,是我!”
是赵宣!
班塞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出不来了。”
“嘿嘿,我可命大着!快走,此地不宜久留。估摸他们一会儿就追上来了。”
他一个鲤鱼打挺就起身了,往前走了两步,发现身后之人并没有跟上来。
他不解的回头,却发现一把剑正指着他:“什么意思?”
剑身透着寒光,很冷很冷,一如拿着剑的人:“我让人查过,我父亲根本没有一个叫做王二的学生!所以,你——到底是谁!”
借着荧光,班塞看见他嘴角扬起一个笑容,下一秒却大惊失色,失声叫出:“阿京小心!”然后她就听见一声什么插入肉里的声音,回头一看,他将她滴水不漏的护在身下,他的后背赫然插着一支利箭。
“快走!”
马儿发了疯的狂奔,身后温热的胸膛,耳边是呼呼的风声,班塞心思纷乱,多少年没有人叫过她这个名字了!阿京是她小名,家亡后再无阿京,他又怎么知道?
7
身后追兵不断,他们势单力薄,班塞已经做好有去无回的准备了。
“下马。”
“嗯?”
“我们骑马目标太大,弃马进树林。”
前方一片密林,正适合隐藏踪迹。下马时赵宣趔趄了一下,班塞立马扶住他,搀扶着一深一浅躲进密林中。
空气中湿气越来越重,月光暗淡云层厚厚的叠成一片,隐有下雨之势。
班塞不免有些心急,看了看身受重伤的赵宣,必须在下雨之前找到躲雨的地方。
天空中雷鸣电闪,狂风呼啸,雨滴渐渐下落,一颗一颗砸在身上。
好在走了一会儿,终于在赵宣倒下之前找到一个山洞,她大喜过望,艰难的把高大大马的他拖进洞中,躺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赵宣艰难的找了块石头靠着,口中却安慰她道:“别怕,我已经留下暗号,擎风很快就会找到这里。”
“我不怕,”她走过去跪在他身旁迟疑说,“你的伤……”
“帮我拔掉。”
“但是,你——行吗?”
他轻笑一声,“小爷我的字典里还没有不行——”
空气中一声闷哼,班塞已经快刀斩乱麻拔掉了那支箭。
“你好歹……说一声啊!”
赵宣猝不及防,气若游丝的说完这句话便陷入昏沉之中,她撕下一片衣角细细给他缠上。
雨势越来越大,哗啦哗啦的,班塞望着洞外,庆幸这雨下得及时,掩去了他们的踪迹。
回过身查看赵宣的状况,却发现他面颊潮红,呼吸急促,伸手一模,果然发热了。
她摸了摸赵宣身上的湿衣服,再穿下去肯定不行,伸手就去脱他的衣服……
赵宣昏昏沉沉之际,察觉到有人在他身上作祟,多年来的警觉让他抓住那双手。
突然间被抓住手,班塞惊的抬头对上一道犀利的目光。
“你,你发烧了,不能穿湿衣服睡觉。”
那双手瞬间又卸了力道,人又陷入昏迷,看来还没烧糊涂,认得出她来。
夜间,赵宣发起高热了,额头烫得吓人,一直喃喃的喊着’冷,冷’。
看他抱着手臂蜷缩成一团,心下一横,三下五除二脱去外衣,只剩下里衣,俯身躺下去抱住赵宣,一瞬间冷得打了个哆嗦。
被冻的人遇见温暖的事物,立马缠了上来,一个劲的往她身上凑。
班塞被他勒得紧,好不容易抽出手,轻轻拍着他的肩。
在梦中,赵宣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幼时的书院,他和堂弟哼哧哼哧一起爬到书院外那棵树上去掏蜂窝,往下一看,结果一个小粉团子正仰着头望着他们,奶声奶气问:“大哥哥,你们在掏小蜜蜂的家吗?你们在干坏事!我要去告诉爹爹!”
告诉师傅?那怎么得了!
“别别别别去,赵老三!你干嘛——”
堂弟一个慌张捅下了蜂窝,吧唧一下掉在下面人儿面前。
两个人慌慌张张的跳下树去,一把捞起粉团子,撒开脚丫子就跑。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两个人被蛰得惨不忍睹,唯独粉团子被护得完完整整。
过后,两兄弟被师傅追着满院子跑,“师傅,我们再也不敢了!哎哎别打了师傅,好疼啊……”
师傅,好疼啊!赵老三,都怪你!
黑暗中,听着他的呓语她不禁笑了。
原来是他。
8
夜尽天明,水滴顺着洞檐滴答滴答落在小水坑里。
一夜相安无事,班塞想查看一下赵宣的伤口怎么样了,一抬头,对上一双清亮戏谑的眸子。
两个人还维持着昨夜相拥的姿势,她依偎在他怀里,目之所及青丝交缠。
班塞蹭的一下耳根迅速红了,猛的一下推开他。
“嘶——”赵宣倒抽一口气,“就算你想给我当小妾,也不用这么着急投怀拥抱吧。”
听他语中带笑并无大碍,就知道他又在调戏她,没好气道:“你少做梦了!”
“嗯,我做梦。”赵宣低低的笑,伤口都不怎么疼了。
班塞懒得理他,走到洞口侧耳倾听了一会儿,“你听,是不是有动静?”
赵宣收了笑,迅速走到洞口,凝神听了会儿,笑道:“是擎风,这小子还挺快。”
……
新帝登基八年后,外戚曹氏一族倒台,举国上下大力整治贪官污吏,减轻赋税,广开粮仓,招贤纳士。
这场清剿活动整整持续两月有余,那日班塞将所有卷宗,及早已写好的请愿书交给赵宣,连同那枚她带了二十年的紫晶玛瑙,“拿着这枚信物去找我师兄,他会将所有证据交给你。”
“那你呢?”
“我?我还有我的任务。”
赵宣被委以重任,行动中但凡缺少任何证据总有人送到跟前,或是提前收到曹党的反动消息。行动虽然持续两个月,但过程还算顺利。
当他紧赶慢赶的将手中最后收尾工作甩给另一位大人,匆匆赶到秦淮河边,却被告知班塞姑娘早已离去,一位公子将她赎了去。
清风徐来,河上泛起丝丝涟漪,赵宣失魂落魄,她走了,真的就这样走了?难道没有一点留念吗?
那日初见,以为她只是落魄闺中女子,但听她琴音却在诉说着万丈豪情,让他大为意外。而后接触,一点一点了解,无形中更是牵引他的心靠近她。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当年那个被马蜂蛰成猪头的人就是他。
“师妹,你真的就这样走了?”
“事情已经了结了,何必还留在这个伤心地。这二十年被仇恨蒙蔽,现在我想去看看阿娘心心念念的塞外风光、大漠孤烟。”
“没有留念?”
留念?班塞想起初见那日,秦淮河上飘飞的白襟广袖,或许是有的吧。
关外斜阳坡,两骑快马,黄衫女子和青衣男子并行而骑,过路的人如果去过秦淮,大概会认出人们津津乐道的抢灯的其中一人。
……
皇宫大殿。
“陛下,请准臣半年假期。”赵宣跪拜握拳。
“爱卿,这是为何?可是不满朕的赏赐,何故请这么长的假?”
“回陛下,有人偷了臣一样东西?必须得找回来。”
“哦?什么人如此大胆,连爱卿的东西都敢偷?那丢了什么东西,朕给你补上。”
“回陛下,是臣的心。”
既上了船,哪有下船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