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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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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营里传来打更声。
宋栩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巡逻的士兵三刻一轮,宋栩抱着枕头数趟数。
今日皇上命罗世荣带来的密信她看了——谢家军不得参战,务必尽快平反,届时与小谢将军一同启程回中都。
言下之意,她必须把谢忱带回去了。
信中对谢义山之死没有多少抚慰之语,只有对山阴王和谢家军后续安排的交待,毕竟这是给宋栩的密信,以平反为要也是应该的。
只是宋栩看着,替谢忱心寒。
她六岁破玄真大师珍珑棋局,被皇帝亲封“神童”,随后又被接入东宫书塾,与皇亲贵胄做同窗。及冠后就被皇上提去刑部历练,办案走南闯北,一路上来都是靠皇帝的赏识。
宋家清流,所以宋栩是皇上的孤臣。
而且还是最得宠的朝堂新贵。
她本不该对皇上的安排有任何异议。但是这一次,当阔别十年的子真哥哥从燕州回来时,受到的只是皇帝再明显不过的猜忌,宋栩的的确确为谢家不值。
谢忱一回京,局势的发展就会如自己预料的那般。
险象环生。
在黑暗中,宋栩叹了口气。
“小将军,该歇了。”朗毅听到二更的梆子响,禁不住出声提醒。
谢忱跪在灵前,朗毅只看得到他挺直的背脊。
他白天刚为接应援军带伤参战,晚上又要替大将军守灵,一趟下来根本禁不住。
朗毅担心着,眼见谢忱不答应自己又凑近了,“小将军?”
谢忱此刻昏昏沉沉,耳边恍惚听见有人说些什么,只是眼前一片模糊,竟是没有一丝力气站起来。
朗毅直觉不对,连忙从蒲团上起身看了一眼。
只见谢忱面上潮红,是发烧了。
“他如何?”宋栩趿着鞋问军医。
她是在听到朗毅传军医的喊声时跑来的。
王川和罗世荣都在前帐,明日还有一战,不好打扰。
她便主张亲自照顾谢忱。
“宋大人不必太过担心,”军医捻着斑白的长须,“小谢将军只是疲劳过度,伤口染了热毒,兼之他是坤泽,这场烧又引了信期,内外皆虚,所以晕倒了。”
宋栩听到“信期”二字之后,脸庞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腾上绯红,和昏迷的谢忱有的一比。她虽明白谢忱发烧是这伤口的缘故,但她未经人事,乍一见识坤泽与自己性别截然不同的特征,还是有些羞赧。
“所以……该是要抑潮丹了?”她结结巴巴问。
“是,军营中此物少有,老夫还要现行制药。”老军医看向朗毅,“将军可知你家主子将抑潮丹放在何处?”
朗毅愣了,抑潮丹是坤泽信期才用的东西,而坤泽信期最是私密之事。莫说在燕北,就是这普天之下,常年在军营里的坤泽也就自家小将军独一位。
他虽是近侍,也只干过研墨跑腿的事情,哪里知道谢忱把抑潮丹放在哪里。
“这……我也不知道。”朗毅摇头,“还是烦请大夫现配吧。”
“那好,只是配药需要些时候,两个时辰之后老朽就送来。此间榻前不可离人。”军医叮嘱之后便着急配药去了,只留宋栩与朗毅二人在谢忱榻前面面相觑。
“宋大人……”“朗将军……”
二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愣住,
“要不我……”“要不还是我……”
……
宋栩忍俊不禁,“还是我来吧,我虽是乾元,但身为女子,照顾人也细致些。朗将军白天助战也辛苦了,不妨休息一会儿。”
朗毅迟钝地张张嘴,似乎无法反驳。
他是乾元,又是仆从,这种场合确实不便在。
宋大人是女乾,又是小将军的青梅竹马……
他主意已定——成人之美。
便抱拳退出内室,只在外间守着。
谢忱做了个梦。
梦里,年幼的他抱住母亲的双腿,用尽全身力气想把她从梁上悬着的白绫上抱下来。
“娘!”
他喊。
然而怀中的身躯早已僵硬。
死在这罕有人迹的后院废宅,一天一夜才有人发现。
那身体曾经是温软的,暖和的。
在她还未病的那么严重时,娘有时会温柔地抱住自己,一双小手会一下一下轻拍自己的后背。
虽不言语,甚至母亲不曾直视过他,但是那种温柔却是他从未体会过的。
现在,那双手是可怕的青紫色,僵硬着,痛苦而绝望的垂下来。
“娘……”他抱不动沉重的尸体,一番用力反而不慎踩翻了凳子。
谢忱仰起头,眼泪从下巴滑落滴进衣襟,又很快消失不见。
“为什么……”
回答他的只有檐下雨滴打在苔阶的声音。
一切都来不及了。
年幼的谢忱没有去喊人,只是安静地蜷缩在这破旧阴冷的宅子里,在母亲的尸体脚下,眠了一夜。
宋栩撑着下巴跪坐在榻前,她直盯着谢忱的脸发呆,在算计,在权衡。
“子真哥?”忽然谢忱睫羽轻颤,宋栩以为他要醒了,便端来茶杯等他睁眼。
不料谢忱喃喃呓语,她听到是“娘……不要……”这样的字句。
是魇住了。
宋栩当下伏身想摇醒他。
谢忱恍惚中只感觉有阵温热的气息靠近自己,他以为是母亲的体温,连忙一把抱住。
再睁眼,只见宋栩一脸的愕然与怔忡。
他正偎在宋栩的怀中,自己还抓着人家的肩。
“你……你醒了?”宋栩右手上握着的茶杯水洒了一半。
谢忱梦中突然紧紧抓着她,只来不及放回这杯子,又怕水弄湿被子,只好悬着右手,以一个诡异的姿势把滴滴沥沥的水杯伸出床外。
谢忱眼前一阵发黑,这动作,十成是自己主动的,而且里面还有八成宋栩是被迫的。
他放开宋栩,颓然摔回枕头。
“哎你轻些,别磕到头。”宋栩着急,“子真哥,你伤口有热毒,引得信期提前,就发烧晕倒了。”她倒豆子一般说着,生怕没了声儿这气氛太尴尬。
“你可带了抑潮丹?”宋栩问。
谢忱还有些茫然,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嗓子干的厉害,说不出话来。
“……水……”
“哦哦你先喝水,”宋栩连忙倒满一杯温水递来。
“抑潮丹在……你让朗毅过来吧,让他去寻。”
他欲言又止,低头喝了几口水。浑身酸软无力,确是信期要来的征兆。
宋栩只闻得到越来越有些浓郁的檀香。
“惟肖,你先回去吧。”谢忱翻身背对着宋栩。
“好。”宋栩不知怎的,竟乖乖点了点头,逃也似的溜了,卷起一室的松香混着檀香。
谢忱捕捉到这一丝一丝的气味,觉得心跳像擂鼓,快得让他窒息,让他心虚。
“朗毅?”他唤。
“属下在。”朗毅匆匆掀帘而入。
“你去哪儿了?”谢忱掐着眉心,面色隐隐有些不悦。
“宋大人让属下出去避嫌,她来照顾。”朗毅垂着头。
“药在放置我贴身衣物的樟木箱里,是个白瓷红盖的小瓶。你拿到之后就放在外间案桌上,然后出去。”他埋在被褥间,蹙着眉,张着口,无声地深喘。
“是。”
待脚步声远,谢忱猛然从被褥中钻出来换气,眼前一片氤氲,本能催生的眼泪倏然滚落,砸在被面上。
这样没用的身体。
山阴王府。
初秋夜本月明星稀,但今晚天色却阴云缭绕。
丁维的书房中还亮着灯,他自己身在营地,房中点灯的是王妃。
山阴王妃年已不惑,膝下无亲子,又是寻常人家出身,性情柔懦。
而她旁边研墨的女子却红妆娇俏,打扮的花枝招展——正是山阴王最宠爱的侍妾云梅。
这云梅本是商人家伎,但是容貌美艳,又颇有才情,便被送给了山阴王。她入府一年便为丁维生下了唯一的儿子,而且此女乖巧本分,从不恃宠而骄,十年里与王妃侯氏相处格外和睦。
此刻侯氏正伏案奋笔疾书着什么,房内没有一个仆从,唯一的侍妾云梅也不说话,只看着侯氏洋洋洒洒誊抄着一本旧账书。
不一会儿侯氏揉了揉酸涩的眼,那云梅会意,连忙上前为她按摩。
“娘娘累了,歇会儿再抄吧。”
“嗯。”侯氏仰头叹了口气,鬓角已有几根银丝。
丈夫谋反,她最近担惊受怕,三夜加起来都未曾睡满四个时辰。
“云梅啊,几更天了?”
“回娘娘,三更了。”
侯氏闻言又提起笔,继续书写起来,“你先去歇息吧。”
“这是什么要紧的账目?娘娘何不明日再抄?”她立在侯氏侧后方,柔声问道。
不料侯氏却神色一变,阴沉而怔忡,“休要再问。”
云梅见问了不该问的,连忙福身:“奴婢知道了。”
就在侯氏转头继续誊抄时,她忽然从身后捂住侯氏的嘴,一根细长簪子对准侯氏后颈扎下去,那王妃还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便软倒下去。
云梅架着侯氏,把她移到书房的贵妃榻上,再盖上薄毯。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书桌前,拿起那两本账本,撕碎了投入熏书的炭盆。
“吱呀——”书房门开,云梅袖手款步而出,对门口站着的小厮丫鬟轻柔道:“夫人太累了,刚刚歇在榻上。让她好好睡个觉,你们未得通传不可进去打扰。”
“是。”丫鬟们点头。
翌日。
两具砍了头的尸体被悬在练武场上。
丁维坐在台前,面色铁青。
截粮草的伏兵几乎全军覆没,仅剩下这两人逃回。
最让他震恐的,还是谢家军出手支援守军的消息。
“谢义山……”他咬牙切齿。
这个过河拆桥的东西在这紧要关头竟然死了。
凭什么他能领着镇北大将军的名号清清白白地死,而自己只能被逼而反?
丁维挥戟搠烂那逃回的士兵的尸体。
谢家军现归其子谢忱统率,那黄口小儿对他爹的底细一概不知,自己握着的所有关于谢义山的把柄已经死无对证。
他死了都能让自己万劫不复。
丁维癫狂大笑,谋逆死罪他已经犯了,原本想占山为王求得苟安,但也是节节败退,说什么都晚了。
“今日所有人与我一同上阵破围!”他提着画戟,紧盯着远处的守军阵营,睚眦欲裂。
“王爷……”副将侯桓看出不对,“眼下敌强我弱,不宜贸然强攻啊。”
“你懂什么!”丁维梗着脖子,“横竖都是一死,我倒想看看咱们能杀多少!最好抢了谢义山那个老狐狸的棺材,鞭尸三百,我这黄泉路上也不遗憾了。”
“王爷,皇上放谢家军参战,证明他还不知道谢义山干的那些勾当,若我们向他捅破这件事,说不定还能免于一死。”侯桓是丁维的小舅子,也是丁维心腹。他前日让姐姐誊抄元初十年至二十年秦州发往燕州的军饷账目,为的就是若是战败就献上此书,向朝廷开脱免于一死。然而眼下丁维竟想拉着他送死,侯桓自然不能顺着他。
丁维正因谢义山,一腔愤恨不甘无处发泄,听到这主意登时桀桀而笑,“好啊,这样做,我也相当于把他鞭尸三百了。”
军鼓声震如雷,在马蹄扬起的黄土中,两军气氛剑拔弩张,正在对阵。
忽然叛军队列分开一路,丁维走了出来。
王川警惕按剑,“乱臣贼子,还有何言?”
“罪臣丁维有事要报,乃二十年间我私吞燕州军饷一事,实则另有隐情。”他已经命人快马去取账本了,只要王川与宋栩看了账本,谢义山当年做过的那些事就会大白于天下,什么镇北大将军,国之栋梁……他丁维要谢义山死后都万劫不复!
“哦?”王川盯着丁维,“你既要陈情,便端出这副架势?”
“谋逆死罪,本王自知无可避。王将军就当怜悯我畏死,先不必计较这些吧。”丁维横刀而立,“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还想求王将军一件事,请宋大人带着尚方宝剑,与小谢将军一同出来。”
王川一愣。
丁维怎知谢忱在?而且,他要见谢忱做什么?
“逆贼!你要见小谢将军做什么?若有奸计,我劝你舍了这心思,也好落个全尸。”
“王将军但请便是,我退避百米,绝不伤害宋大人与小谢将军。”
王川眉头紧锁,面色冷峻,招手示意一士兵:“你去请他们二人来。”
宋栩本在喂马,听到通传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传话的士兵要谢忱也去。
她思忖片刻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等到她拿上尚方宝剑出帐时,谢忱已一身戎装,提剑上马等着自己了。
“你还未恢复,何不推辞?”宋栩有些担心,若是丁维奸计,那谢忱岂不危险?
“无妨。”谢忱纵马向战场疾驰,“我倒要看看山阴王有什么需要同我说。”
他眸光清冽冷厉,在这阴沉天色中是唯一的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