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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楼兰亡(上) ...

  •   少年的生辰日,他起得很早,我同他并肩站在高楼。起初天灰蒙蒙的不见一丝光,渐渐地云层里慢慢透出点白色,隐约可见近处几幢楼房。不知何时,头顶的天愈发明亮,远处红霞慢慢晕染着白云,太阳先是崭露头角,继而挤出半个身子,最后一跃而出,万光齐发,沙漠里顿时热动起来,几只归鸦从远方飞来,盘旋于少年头顶。
      鸦归来,不见少年郎。
      “姐姐,这些乌鸦都是我养的,它们没有看见我的哥哥,所以没有发出一点响声。”他说这话的时候,仰头望向那几只旋鸦,脸上可见的失望,悲伤与哀愁。在这些情感之中,我从他眉宇间流露出仓惶的神色,我明白他更多的是担心哥哥的安危。或许是仰头累了,少年捧着脸,轻轻地依偎在我的头顶,呜咽使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他虽然高大魁梧,可毕竟还是个缺爱的孩子。纵使族人都爱护他,可是他太久没得他最爱的人的爱,他要的始终是他的哥哥。
      一阵风吹过,我嗅到了些刺鼻的味道;一阵风又吹过,这种味道又淡了些。我告诉少年,少年说可能是烧锅的火气味,他以前也闻到过。
      乌鸦飞走了,入了窝。我扶着少年慢慢下了悬梯,他一身红衣,宽带束细腰,高高扎起的头发被风吹向一侧,一颦一动似芙蕖出碧波,落寞的眼神死死钉在一处,沉溺在某段岁月里。
      “哥哥!”
      他失声地喊了出来,右手扬起,手掌心伸向一处,忽然不动。
      我拉了拉他伸出的胳膊,他缓缓回头看我,一双本是灵动的眼睛噙满泪水,双唇抖动着,我知道他在努力控制不流泪。
      他从幻觉里抽离,回了回神,失落的痛苦让他面目狰狞,像一只狂怒暴躁的狮子。
      “姐姐,对不起,我哥哥没回来——你,做不了王妃了!”
      “对不起,姐姐———哥哥,我哥哥,可能......否则,他不可能不回来!”
      “十年了,我等了十年!为什么?!”
      “是不是因为我杀了那么多无辜的商旅?肯定是,一定是!是我,是我,是我害死了......”
      哥哥二字还没出口,芙蕖落入了碧波,少年如山崩栽倒在地,双手紧紧握拳。
      等少年再醒来时,夜幕遮天蔽日,屋外已经是七彩灯笼的世界,我劝他别去,他说他的子民为这一天等了一年,怎可辜负。
      我陪他站在城楼上,远远近近,到处都是七彩灯笼,随风摇曳,似精灵舞动。灯笼照亮了每一处,他的子民从四面八方涌来,温情地向他的红衣雪王表达衷心的祝福。
      除了他,每个人都喜气洋洋;
      除了他,每个人都容光焕发;
      除了他,每个人都无比幸福。
      我们所在的楼并不高,可是如果他的臣民走近他,一定可以看清他惨白的脸色,一定可以读懂他微笑中的苦楚,也一定可以读懂他眼神里的无尽思念。他热烈盼望的十七岁,终究在华灯下凄惨收场,远方不曾传来一丝回音,几只归鸦又无声地盘旋在他的头顶。
      月明星稀,夜空被灯笼染上了血色。突然,远方传来阵阵鸦叫,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近似悲鸣,声音响彻血色夜空。随着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它们悉数坠落在人群里。倏尔万箭齐落,箭头携带着怒火坠地,它们像是按照设计好的路线如棋盘散开,晚风助长了恶火,恶火像恶鬼吞噬着每一条它能触碰的生命,无一幸免。
      一切都不可思议!来得太快了!来不及反应,来不及发号施令灭火,我们就已经置身火海中央,只能眼睁睁看着城楼下无数生命被恶火焚烧,他们挣扎着,在地上打滚,惨绝人寰的哀叫声回荡在整个夜空。
      近处的孩童被恶火吞噬,惨叫了几声便成了火球;他的父母自己已经被火缠身痛苦的在地上翻滚,口中还哀痛的惨叫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孩......”
      后来他们也没了声音。
      “杀啊!杀啊!杀啊!......”
      战鼓声,号角声,战马声,忽然排山倒海而来,恍惚中我好像看见了军旗上的“韦”字。铠甲在血色火光中挥舞着杀人的刀,他们像毒蚁一样源源不断的涌来,恶火已经把可怜的楼兰人烧了个遍,没死的,在地上扑腾的,都会被狠狠的再捅上几刀,我甚至看见三把刀同时捅在一个老者身上。那些悬挂的七彩灯笼,变成一个个大火球,如同的魔鬼的脸,坠落地面,和那些铠甲一道屠戮人群。
      楼下已经成了炼狱。
      楼上,我,少年和族长们哑然惊愕,痛心悲愤,无可奈何。
      “姐姐,你呆着别动,我们下楼了。”
      他站在我的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头,看着他,无语凝噎,泪盈满眶,说什么挽留的话都感觉无力至极。他是楼兰的王,他的臣民葬身火海,他要去给他们报仇,我怎么能拦住他?我拿什么拦住他?他的身后全是花白的胡子,这些花白的智者,比我聪明,比我能运筹帷幄,比我更爱他们的王,他们都不怕死,我怎么去劝他们的王苟且偷生?我眼睁睁看着他离去,无能为力,忽然,他转身回来摸了摸我的脸,平静地笑了笑,脸颊死灰,呈现出他这年纪不该有的悲凉神色,面对死亡,他过于克制冷静。
      “姐姐,万一我的哥哥还活着,你也叫他这样摸一摸你的脸颊,这样我和哥哥也就算是团圆了。”
      我轻声嗯着。
      “姐姐,万一我的哥哥还活着,叫哥哥不要给我们报仇。”
      “姐姐,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只有活着你才能替我见到可能还活着的哥哥。”
      我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和生离死别的情绪,双手环抱紧扣在他的腰间,希望能这样冻结他还活着的时间,奢求就这样挽留少年视死如归的心。
      他让我放开手,我摇摇头,用眼神告诉他,死也不放。他笑着,哭着,一根根掰开缠在他腰间的十个手指,这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对我而言,肝肠寸断。我瘫软坐在地上,捧着脸痛苦不止;他蹲在地上,掰开我的手,想帮我擦干眼泪,可是发现根本擦不干净,因为泪流不止。
      “姐姐不哭,崔阳不哭。崔阳,其貌不扬,生性纯良,内秀巍峨,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血脉不纯,但是高贵;念念双亲,其乃至孝。试问这样至纯至孝至贵之人,如何当不了王后?”
      少年他即将要结束他宝贵的生命,可此时还在哄我,哄我开心,我的双眼已经如蒙上雾气,因此他的脸看起来模糊又朦胧。此刻生离,下刻死别,我想不出一点办法,只能坐地嚎啕大哭。
      他转身,拔刀,俯身冲下了楼;族长们赤手空拳,蹒跚着小跑,紧紧跟在他身后。
      我擦干眼泪,扶着墙挣扎着爬起来,他们就在楼下正前方。
      成千上万的铠甲们蜂拥而上,围着一个十七岁的红衣单刀少年,还有几个花白胡子的老人。我祈盼着有奇迹发生,又希望他们生命的最后一刻不会太痛苦。可是我所祈盼的奇迹和希望都没有实现,刽子手们没有丝毫同情少年和老人,他们以最残忍的手段将老人杀害。不是一刀毙命,而是刀刀避开要害,让老人残断的身躯在地上痛苦的扭动直至流尽最后一滴鲜血。少年筋疲力尽,双膝跪地,一只手没了,另一只手将刀插在地上,垂着头,铠甲们围着他,将一把把血刃对准他。寒风呼啸吹过,裹着浓重血腥味,让我头晕目眩,阵阵犯恶。四周死寂,乌鸦死了,七彩灯笼被烧成了灰烬,楼兰臣民都死了,楼兰只剩一个少年王,他也快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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