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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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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妃是左相韩荣新之女韩漪乐,从小容貌惊为天人,资质不凡,聪慧伶俐,心怀天下。
母妃二八入宫,二九诞下子嗣,随后被加封为贵妃。同年,右相之女被立为皇后,只因她诞下的是皇子,而我是女婴。
母妃从不抱我,也不亲近于我,甚至话都很少同我说。由次夜深之时我起身,看见灯下母妃泣极的脸,指甲深深刮着自己的手臂,鲜血淋漓。
我五岁那年,母妃诞下了我的妹妹。我血肉相连的亲妹妹,只活了小半个时辰,就被母妃掐死于产房,尸首就埋在院外的窗户底下。
随后,左相事先准备好的男婴,成了我的弟弟。
与我毫无关系的,我的弟弟。
母妃诞下皇子的事情传出,父皇破天荒地笑着进了母妃寝宫,抱着皇子逗弄了好一会,询问母妃皇子的名字。
母妃如同往常一般,既不欢愉也不悲切,只是静静地坐在床榻上,若不是鬓发汗津津地贴在脸上,根本看不出她刚刚诞下稚子。
“水泽,滋润万物,带来新生和希望。”她就像一个人偶,完全不像对孩子抱着希望的样子,缓缓道,“就叫,奈泽。”
幼年阿泽极其体弱,动辄便高烧不退,母妃抱着阿泽整宿整宿照顾,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母妃像一个母亲的样子。
可是明明我才是流淌着她血液的孩子。
我对阿泽厌恶至极。
阿泽刚学会走路以后喜欢跟着我,每日跌跌撞撞跟我去学堂,趴在学堂外的凉亭扶手上等我上完课,又跌跌撞撞接我下学堂,跟着我回寝宫。
任凭刚学会走路的他如何摔倒,我从未理睬过。所以回到寝宫的时候,阿泽身上总是灰扑扑一片,膝盖和手肘也常有淤青。可是他从来没有哭过,也从来没有向母妃告过状,只是固执地,每天重复地跟着我,嬷嬷怎么劝说也从未放弃。
后来因为终于受不了阿泽的跟屁虫行为,还有嬷嬷无休无止的唠叨,我走了一段以后会特地停下来等他,好让他不会因为匆匆忙忙地追赶我而摔倒。
体弱的皇子无法继承大统,父皇观察了阿泽两年就冷了下来,母妃再度失宠。
阿泽自己上学堂之后又开始经常带着一身伤回来,可是从来不说自己为何受的伤。母妃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的受伤,未曾多问。阿泽沉默寡言,不怎么擅长表达自己,皇子和公主的学堂又不在一处,所以我没有撞见过他怎么受的伤。但是身在宫中,我多多少少知道原因。
众皇子定极其讨厌这个多余出来的,有可能和自己争夺皇位的弟弟,又因为母妃的不受宠,所以经常肆无忌惮孤立和欺负阿泽。
我聪慧刻苦,文章读得极好,太傅视我为亲生,待我多有照顾,而我又是个暴脾气,打架斗殴从来不怕,因此学堂里的其他公主并不敢欺负我。
某日,太傅身体不适,所以提前下了学堂,我自己抱着一摞厚书回寝宫。回去的路上途经御花园一侧偏僻池子处,太子带着一众小皇子背对着我围在池子旁边,闹哄哄地在说些什么。
我不想惹事,便充耳不闻,目不斜视地走过他们旁边,假装自己什么也没遇见,却忽而听到一声熟悉的啜泣。
隐忍的,小小的啜泣声。
幼年的阿泽第一次跟着我去学堂的时候摔倒,哭得惊天动地,鼻涕眼泪糊在脸上,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伸着稚嫩的手向我求助。
我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嬷嬷回到寝宫之后就向母妃报告了我的冷眼旁观,我被母妃罚了禁闭。
从那以后,阿泽跟着我的时候从来都没有带过嬷嬷,也从来都不会大声哭泣,有的时候摔得狠了,就发出小小的啜泣声,像是怕把嬷嬷招来一样,极尽隐忍。
我把手中的四书五经放在了一侧地上,掂量了一下重量,挑了一本合适的,对着太子的后脑勺砸了下去。
太子闷声倒下,旁边的几个小皇子张大嘴看着我,愣神期间被我踹了两个下池子,剩下的就是一场混战。
太监闻讯赶来,救下了落水的皇子,再一一把被我撂倒着正在狂哭不止的皇子从地上扶起来。
纷乱的脚步声,此起彼伏的嚎哭声,夹杂着小宫女的尖叫声。
嘈杂中,并没有人理我们这对不受宠的姐弟,我抹了一把额头被某个皇子丢石子砸出的血迹,一瘸一拐地来到阿泽面前,向他伸出了手。
大概是我打架打得比较迅速,阿泽呆呆地看着我,明显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回去吧。”我说。
这是我头一次牵着阿泽的手回的寝宫,母妃早已站在门口等我们,看见我和阿泽手牵着手的样子先是一阵惊愕,随后罚我挨板子,接着闭门思过。
阿泽跪在地上哀求母妃,无论怎么被欺负都没有掉眼泪的人此刻涕泪横流,抱着嬷嬷的腿不让她拉走我。
“我没事的,别哭了。”我淡淡道。
母妃一声不吭,冷冷地看着阿泽,也冷冷地看着我。
从那以后我和阿泽的关系有了微微的不同。尽管我一再表示不喜欢他,甚至有些厌烦他,但是阿泽像是根本听不懂一样,嘴里叫着阿姐阿姐,频繁往我房间跑。
母妃对阿泽很严格,希望他成为一个超越历代先祖的帝王,然而阿泽并没有母后期望的那样聪慧,因而常常受到训斥。
有时候训斥得狠了,他就来我房间,趴在我膝间偷偷哭泣。
“阿姐。”他胖胖的小手抓着我膝间的衣物,强迫自己成熟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奶声奶气,因为脑袋埋在我的衣服里,听起来还有些闷闷的,“我是不是很没用?”
“宫里最小的公主都比你聪慧些。”我抿了一口茶,忽视了他蹭在我衣服上的鼻涕和眼泪。
“阿姐你又骗我。”他用袖子胡乱抹了几把自己的脸,“张太傅同我说了,你经常抱怨徐太傅过于严苛古板,没有因材施教,却责怪我没有慧根。”
“啧。”我咬了咬牙,“张太傅那个老头,就知道告我的状。”
“所以,阿姐是喜欢我的是吗?”
他问我的时候,和笃定的语气不同,望着我的眼神有些怯怯的。
我纵厌恶他害我幼妹埋尸院外,然稚子无辜,他对一切都不知情,如若我向他报复,那与母后无异。
那日清风和煦,落英芳飞。我从窗口望出,看见院落中垂柳池塘,有小宫女在嬉笑,雁齿桥红,裙腰草绿。刹那间,我突然觉得,如果一直这样也挺好的。
深宫寂寥,人心不足,我不知道为何阿泽总是这般信任我,依赖我,但是这样的日子太好也太安稳,总让人产生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例如,阿泽当真是我的弟弟,窗台下什么也没有埋着。再例如,我只是普通人家的长姐,母妃也只是普通人家的夫人。
“阿泽。”我伸手,覆上了他的发旋,“无论发生什么,阿姐都会保护你的。”
但是这样的日子,终究还是太短。
皇后殡天之后,太子被废,父皇驾崩,我的弟弟以十二岁的稚龄登上皇位,母后垂帘听政。
母后没能活过一年便薨世了。
母后薨世那日,屏退众人,单独唤我于榻前。彼时,曾经明目皓齿的母后已是形容枯槁,袖中伸出的手骨瘦如柴,再也不复当年倾国倾城之美名。
“奈浼。”她说,“央儿,这是你妹妹的名字。”
奈央,奈浼。
央浼,即不间断恳求之意。
恳求什么,我也不知道,总之不是我和阿浼的到来。
十多年以来,所有的怨恨都在那一瞬间爆发,我挥袖扫翻了一旁小桌上的汤药。
上好的白玉碗碎了一地,刺鼻的药味蔓延在房中,满地的棕色汤药还带着未散的袅袅热气。
“你有何颜面,在我面前提起我的幼妹?!”字字声嘶力竭,杜鹃啼血。
母后默然,即便我这般殿前失仪,以下犯上,她仍旧未曾有半点波动。半掩的帷幕遮住了她的面容,若不是胸口呼吸的起伏,我可能以为她早就离世而去。
我想她根本不在乎。
无论是以前被太傅夸赞聪慧过人的我,还是如今喧哗放肆形容疯妇的我,她都同等待之,波澜不惊。因为无论是哪种的我,都是我,她都不在乎。
“我未曾做错。”
终于,她开了口,冷漠得就像是阿浼出生那日,产婆同她说是个公主的时候,她说话的语气。
“杀了吧。”她那时说,“这是她的天命。”
先是头脑和后背开始发热,再是呼吸开始加重并且急促起来,肩膀带着全身在颤抖,最后是什么别的东西战胜了理智。
我愤怒地扯开了遮挡的帷幕,绸缎撕裂的刺耳声响下,窗外微弱的终于投射在了那个女人的脸上,有星星点点的亮光。
所有的怒火在一瞬间被浇水熄,我从未见过母亲这般模样,即便是面上无波无澜,可是眼泪却无法阻挡地汹涌而出。
“央儿,我未曾做错。”她重复道,已是泣不成声。
我的父皇是个昏庸无道的君王,早些年便毫无主见,任凭奸佞当道,晚年更是不理朝政,流连后宫,致使贪官污吏把持朝政,国库空虚,民不聊生。
母后曾凭着一颗赤子之心上谏,恳求父皇秉公执法,勤政爱民。
武死战,文死谏。在处死无数文臣忠义之后,未曾再有人真心待父皇待朝政,人人自危,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母十六入宫凭借美貌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十七初孕更是得宠,如果诞下皇嗣无异于宣告她的皇后之位。
然,十七岁那一年,母后直言不讳的上谏惹恼了父皇,身怀六甲的她被父皇推倒在地导致早产,诞下的我的皇兄未能活过一个时辰。
我想起幼时学堂,太傅向母妃夸我聪慧过人,见解独到,是个好苗子。
我在帘后听得这些,开心地用脚尖踮地,期待母妃能夸我一句,亦或是开心一些也好。
“终究是个公主,再聪慧又能如何。”沉寂半晌后,母妃淡淡道。
太傅叹息一句:“娘娘何必如此妄自菲薄。”
那时我不明白,母妃明明是在道我无用,太傅为何说母妃妄自菲薄,如今突然就悟了。
她一直以来,恨的人从来不是我。夜半时分,红烛摇曳下,指甲深深抓着自己的手臂,深入骨髓的疼痛,只是为了缓解对自己的恨和悔。
只恨不是男儿身。
母后薨世后,我挖出妹妹的尸骨偷偷和母后合葬。
阿泽执政刚刚一年有余,北方大旱,粮食颗粒无收,民不聊生。他从国库拨了一半粮饷去北方赈济灾民,然各级官吏层层盘剥,到百姓手中的银钱粮食寥寥无几,旱灾久久没有缓和之势。
朝廷势力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深究,便是一场腥风血雨,到时候必定人心惶惶,朝政荒废。可如果不深究,只是做表面功夫,杀几个无用小蝼蚁,无异于隔靴搔痒。
阿泽连熬几夜同心腹商量对策,皆是无果。
似乎是觉得自己长大了,不甘示弱,他很久没有来同我诉说这些朝堂的烦心事了。今日突然前来,脚步踉跄,面带红晕,额头滚烫,一来便是埋首于我膝间。
“长姐。”他恍恍惚惚问我道,“我是不是毫无帝王之才。”
“你已经是帝王了。”
“帝王是不会如我这般无能为力的。”
他讷讷地说着,身体一点一点蜷起来,战栗如同瘟疫一般蔓延,先是搭在我腰上的双手,再是耸起的肩膀,然后是突出的背脊,渐渐又回到了四肢百骸。
“长姐。”他哽咽着,但是又像是不愿让我看见这些,脸紧紧贴着我的膝盖,声音闷闷的,“长姐,我该怎么办?”
这不是他的错。
父王在位后期已是昏庸无道,贪官污吏横行,百姓怨声载道,母后垂帘听政一年,虽努力整治官场风气,然朝廷早已结党营私,各自为政,欺我母后幼弟孤儿寡母,弹劾母后后宫干政,使得母后郁郁而终。
如此天下,本是个无人敢问的烂摊子,并不是人人盼望的太平盛世,交付与阿泽确是苦了他。
我轻轻抚着他顶发,一时并并未作声。
我想起从前,他也是这样趴在我的膝间,用眼角还带着未干的泪痕看着我。
“阿泽。”我说,“无论发生什么,阿姐都会保护你的。”
就像我从前说过的,就像我现在刚说的。
翌日,领了圣旨,亲自带着粮食去北方。
那年,我刚十八,阿泽十三。
风餐露宿,饮风吞沙,所有赈灾经过的路我都走了一遍,负责的几百个官员我都见过了一遍。刚开始,大家都知道直阳公主亲自赈灾,有所收敛,故而灾情缓和。但是久而久之,得不到油水的人们开始蠢蠢欲动。
两年后,旱灾结束,我因为赈灾的功劳给了封地,还在宫外建了公主府,皇帝亲自赐了丹书铁券,让我继续管辖今后的所有赈灾调动。
刚开始,先是户部尚书来见了我,送了我一柄玉如意,我欣然接受。再是一直因为前任皇后被废而耿耿于怀的右相,直接送了几间宅子和几箱珠宝。随后是数不清的,想要在我负责赈灾款项上捞油水的官员发现其实我这个直阳公主和他们是一路人,一时间公主府门庭若市。
但是到头来,总有该东窗事发的时候。
三月,我给阿泽寄了家书。
我说,是时候了。
四月,公主府被抄,搜出无数金银珠宝和详尽的贪污账本,我奉命进宫面圣。
从宫门口进入之后,是长长的甬道,直连朝圣广场和金銮大殿。
还是寒凉的初春,我穿得单薄,走在路上第一次觉得皇宫是那样冷,又那样大。
当年母后入宫,也是走的这条道,也是看见的这样的场景,也是面对的这腐朽的朝堂。母后那那个时候,在想些什么呢?
对于贪污一事,我供认不讳。所有错节盘根在朝廷中的势力,都记录在公主府的账簿上,每一笔都是罪证。
那是我第一次入朝堂,金銮大殿上,阿泽坐在高高的龙椅上,而我则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我抬头望他的时候,只看见他长身玉立,眉目疏朗,突然发现有些认不得了。记忆里,总是那年清风和煦,落英芳飞,他趴在我的膝头,散着长长的,乌黑的头发,像一只瑟瑟发抖的小兽。
“长姐还有什么,想对朕说的吗?”他问我,威严的语气中有微不可察的颤抖。
我知道他想对我说什么,从那年他赐我丹书铁券开始,我就知道。可是我同样知道,如果我不死,他根本没有理由越过我去处理那些盘踞在朝堂中的贪官污吏。
每月我都会寄家书,我想阿泽早就根据我的家书,培养好了铲除那些贪官污吏之后,接手官职的人了。
母妃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二十多年了。她没能完成,我替她完成,也是替阿泽铺路。
我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把手掌垫在额头下,重重叩在了地上,“臣,无话可说。”
熙熙攘攘的人声,朝堂开始骚乱起来,有人忧心忡忡,有人恨之入骨,有人欣然看戏。我一动不动叩在那里,态度坚决。
半晌,阿泽终于开了口。
“赐酒。”
喝完酒,在文武百官的注视下,我叩谢圣恩,退出了金銮大殿。天更冷了,仿佛回到了大雪纷飞的隆冬,手脚已经失去了知觉,只能僵硬地走着。
大概是弥留之际,我突然想起了很多的事情。母后临死之时,拉着我的手,气息短促,一遍一遍重复地说着。
她说:“对不起,央儿。”
其实母后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我都知道。就像她一直漠不关心我,才让别人觉得我毫无威胁,能在后宫生存得容易些。就像她在罚了我板子以后,半夜偷偷溜进来为我上药,抱着我哭。就像那年我为了阿泽和太子他们打架,她罚了我禁闭,一个人挡住了暴跳如雷的父皇,让我免受苦难。
我也想起了阿泽。
我名奈央,封号直阳公主。从前他唤我阿姐,长大些便变成了长姐,只是有次他重病发汗,我在一旁照料,听见他迷迷糊糊间的梦呓。
他说:“阿央。”
他说:“阿央,你不要讨厌我。”
他在梦中哭得泣不成声。
我其实从来没有讨厌过他,从我看见还是婴儿的他的第一眼,他用肉嘟嘟的小手抓住我小手指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一直喜欢着他。只是年少我不知道要怎么表达,只觉得自己恨他害我幼妹,抢我母后。
身体已经没有知觉了,我感觉自己好像脚下踉跄倒在了地上,但是身体却没有痛感,只是觉得冷,眼前也模糊了起来。
迷迷糊糊中,我好像看见长长的宫道上,有一个明黄色的身影朝着我飞奔而来,那到底是谁,我已经没办法看清了。
我死在我二十一岁那年的初春,那年的阿泽刚满十六。
我闭上眼,好像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把小皇子们飞踹入池塘,一瘸一拐地走到阿泽的面前,伸出了我的手。
“回去吧。”我说。
阿泽看着我,就像看着一团光,我看见他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亮了起来,一闪一闪的,像是草地上吹不尽的野火。
然后他就哭了,抱着膝盖,哭得涕泪横流。
“阿央,阿央!”他一边哭,一边喊,有时候像是幼年的他,有时候又像是已经长大了的他在喊我,似梦似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