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乐园》吴杯水

14、天火

　　新的一周，连大与北京几所大学一起办了个文学研讨会，需要一个代表出席，院长点兵点将，思前顾后地选了傅庆柏出来。
　　这位新兵接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办公室，拿着最新的连城时报和几位教授一起品读他家小鹿最新的“之八”，正说到兴处，就被院长做贼似的叫出去了。
　　正是上课时间，两人去了教室旁边空无一人的休息室，傅庆柏听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拈着下颌，颇有些顾虑。
　　“您真是一番好意，但是以我的资历……系里有很多比我资历更老的前辈，若是我越俎代庖，去参加这么难得的交流会，似乎不太合适啊。”
　　院长笑着坐进椅子里，“真是难为你这海归教授这么短时间里适应国情了。”
　　“那倒是没什么。”傅庆柏短促地苦笑一下，显然身边纷繁冗杂的人情世故也让他着实头疼，“能适应环境也是综合素质之一啊，为了实现目标和理想，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放弃一些也是值得的。”
　　“你能看开最好啦。”院长眯眼，十足的和蔼上级模样，他话锋一转，语重心长，“不要妄自菲薄，无偿讲演效果不是挺好的，报纸上都有人自发写评论，从开始到结束，足足写了八篇呢，这说明什么？”
　　傅庆柏在心中回答，还能说明什么，还不是我家孩子对我爱得深沉么。
　　他咳了一声，扶了扶眼镜，不置可否。
　　见他不回答，院长以为他在谦虚，于是充满骄傲地给他戴高帽：
　　“说明你群众路线走得宽啊，再说系里那帮老人儿已经眼花了，对新事物的把握哪比得上年轻人，转圜就由我来做，你且放心去干。”

　　其实为了庆祝他家傅教授讲演圆满结束，卞与韶特意对着他的课表，找了不太忙的这一天约他出来看电影。
　　他鲜有这么主动的时候，傅庆柏当然欣然前往，昨天就买好了两个人今天的票，出门前甚至在手腕洒了男士香水。
　　关于见面礼，他拿了一个小木箱，里面装了几本两人先前聊天时无意提到过的几本书，当时他按兵不动，实则在暗中一一记下，就等凑齐了给人一个惊喜。
　　他打车去了流光画廊，卞与韶这个时间一般都在这里。
　　正是午后时分，映入眼帘的就是那巨大的彩色玻璃窗，光斑在地面上来回晃动，仿佛置身于一场陆离的梦境。
　　“孙老板，与韶在吗？”跨进店门，傅庆柏把箱子放在柜台上，就跟孙老板要人。
　　孙老板是知道他们关系的，他虽然把卞与韶当成半个儿子看待，但终究还是不会过多插嘴他的私生活。
　　这孩子从小就主意大，能把他们的关系和他讲，就是一种很在乎的表现了，他也是由衷地希望他幸福快乐就好。
　　目光落在那雕刻了一圈海棠花的箱子山，孙老板就知道，铁定是定制的。
　　热恋中的年轻人虽然见面不多，却每次都会互送礼物，就光他看见的，要么精细用心，要么价值不菲，两个男人能一直这么相敬如宾，真是难得，他心中直替他们欣慰。
　　他笑眯眯地指了指后面，“老地方，都快待了一天了，憋着劲儿呢。”
　　“真的呀？那我这就过去了，不知道这次又有什么大作。”傅庆柏笑了笑，脚步轻快，“谢谢您。”

　　卞与韶每天的固定工作也只有早上送送牛奶和报纸，其他时间就给富人区的人家剪剪花坪，顶着各种各样的笔名给报社写文章，画画，七零八碎的收入虽然不大稳定，但是也足够让他生活得舒适。
　　大杂院那种环境显然不适合创作，所以他有时间就来画廊练笔。
　　二楼的画室是现成的，说是画室，孙老板还在里面放了一张床，能供他睡个午觉什么的。
　　门没有锁，傅庆柏却还是叩了两下，轻唤，“小鹿鹿乖乖，把门开开。”
　　门内传来一声梦呓般的应答，就像是被扰了好梦，“进来吧，没有锁门。”
　　可能真的在睡觉，都没反应过来要驳回过于甜腻的称呼。
　　他得了同意，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副熟悉而陌生的画。
　　他上下打量，看到角落里几行小字他才意识到，这就是卞与韶父母送的画。
　　现在已经完工了，苍劲有力的松柏有种泼墨的质感，更显厚重沉郁，海棠则是红艳靡丽，完全是另一种热烈的美。
　　两种气质风格完全不同的物事同时出现在一幅画上却不显突兀，反而相辅相成，自成一体。
　　卞与韶侧躺在床上，揉了揉眉心。
　　他昨天晚上一想到今天要和他家傅老师出来看电影，就失眠了一整晚，来到画廊又是费尽心思把画粘好，接着画了几乎一整天没有停歇，早就累了，手上不小心染了墨迹也没有擦，直接睡了过去。
　　此时看到傅庆柏眼睛都离不开那幅画了，他嘴角不禁翘了一个带着小得意的弧度，直起半边身子，带着初醒的慵懒，“本来想给你个惊喜的。”
　　傅庆柏走到床边，摸摸他的发顶，卞与韶很喜欢这个动作，微微眯起眼睛，像只晒太阳的猫儿。
　　看他毫不设防，身体都舒展开的样子，傅庆柏没忍住地一笑，又挠挠他的下巴，拈起他墨迹未净的手指吻了吻，轻声说着情话，“我每次见你都是惊喜。”
　　卞与韶双臂环上他的脖颈，细密的呼吸碎碎地落在他颈窝，“你也是。”

　　吃过晚饭，他们相携着走在浮起灯光的滨海小城，电影院在靠近海边的闹市区，夜里的海翻涌着白沫，和着遥远的水声一次次涌上沙滩，以及光着脚散步的人们的脚面。
　　改革开放以来，特别是沿海城市，变化简直是日新月异，以往一入夜就没人出来了，现在晚上散步的人群如潮，甚至还摆上了海边夜市，繁华逐渐铺染在这座与世无争的宁静小城。
　　电影院也引入了很多外国的片子，他们两人今天来看的就是一部法国的文艺片。
　　到了门口要排队检票，卞与韶站在傅庆柏身前，有些紧张地攥紧了手里早就买好的两张票。
　　他还是第一次来看电影，和孙老板确认了好几遍流程才买好票，现在连说什么都不知道，手心甚至在大冷天里渗出潮湿的汗来。
　　“您好，您的票呢？”
　　轮到他了，他大脑忽然一片空白，想好的措辞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身后的人就自然地递了两张票过去，成熟男人的气息落在耳畔，“我们两个的，谢谢。”
　　检票员一眼都没多看这两人，就放他们进去了，“下一位。”
　　卞与韶长舒了一口气，随即有点别扭地把手里的两张票往口袋深处塞了塞，看来这一场是白忙活了。
　　原来他也早就买好了票，幸好没告诉他自己已经买过了。
　　傅庆柏看着他的小鹿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么，嘴唇抿紧，似乎有点懊恼。
　　他眼疾手快地把人往自己怀里带了一把，避过脚步匆匆的行人。
　　他不无担心地牵起卞与韶的手，怪了一句，“看路呀。”
　　卞与韶回神，手指不好意思地勾勾他的掌心，像是在讨好道歉。
　　傅庆柏轻叹一声，拉着他找到位置坐下。
　　荧幕泛着白光，电影还没开场，傅庆柏习惯性地往他手里塞了一块巧克力，斟酌着开了口，“北京有个研讨会，我得代表连大出席，应该要去一个月左右。”
　　卞与韶慢慢把糖纸剥了，侧着头问，“什么时候出发？落塌在哪里？”
　　“就在这两天了。”傅庆柏对他的心思一清二楚，拿下胸前口袋里随身带的钢笔和一枚小便签，借着荧幕的白光，边低头写边说，“其实不给你写也行，因为我一定会给你写信的。”
　　卞与韶像个孩子一样凑近看他写字，吐息间都带着甜蜜醇厚的可可香，“我要是比你先想呢，不给我写地址我要寄信给谁？”
　　“你可以攒着，等我回来再一股脑告诉我你有多想我呀。”年轻的恋人连这种事都要争个高下，傅庆柏只觉得心中惆帐又温暖，“可惜，说了这周一起找小荷放风筝呢，也要食言了。”
　　卞与韶轻笑着把他写好的便签拿在手上看了两遍，才收进口袋，“我以为你就是说说，大冬天的，真有你的。”
　　“哎。”傅庆柏突然反应过来，“是啊，我都忘了。”
　　经过那一晚，卞与韶已经很习惯和他有肢体接触了，他靠在椅背里，傅庆柏把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他也很顺从，“没关系，我去和她说，等到春天来了咱们再一起去。”
　　傅庆柏与他双手交叠，很是不舍地来回摩挲，面对离别，他永远是个新手。
　　卞与韶却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情绪低落，电影开始了，他专心致志地盯着荧幕。
　　从傅庆柏的角度看去，恋人的鼻梁和唇廓连成一条柔和而暧昧的弧度，眨眼时眼睫毛上下翩飞，他知道那下面有双总是湿漉漉的鹿眸，低眉即是一对雨蒙蒙的月亮。
　　他正看得出神，卞与韶忽然把脸埋进围巾，小小地惊呼：“原来这就是法国啊，真漂亮……”
　　这句话一出口，他顿时福至心灵，电影是卞与韶选的，他自己根本就不在乎看什么，只要是和他一起做什么都可以。
　　卞与韶是特意选择的法国电影。
　　傅庆柏这才自开场以来看了第一眼荧幕，画面上是标志性的埃菲尔铁塔，法国人浪漫的象征。
　　傅庆柏发誓，在今天之前他从未觉得自己留洋了十几年这件事有什么可称道的，在祖国经历浩劫的时候躲得远远的，他更像是个逃兵，既狡猾又可耻。
　　他从未预想过，会有一个人为了他，把这段晦暗的经历当做宝贝，不计较不怀疑，好奇又小心地试图踏足他的过去，为他终日不见光的记忆花园盗来了天火。
　　卞与韶手上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突然消失，他疑惑地抬头，腰间忽然落下重量，傅庆柏在他耳边说：“等我回来，我会告诉你所有的事情。”
　　“Chérie, je t'attends.”卞与韶现学现卖，露齿一笑。

作者有话说

　　Chérie, je t'attends.亲爱的，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