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红豆》林徵

6、红豆

　　在这期间他手都是抖的，背后被汗浸湿得厉害，整块后背的衣服都能拧出水来。

　　他呆在急救室外的长廊时，家长陆陆续续到来。

　　靳北淮的父亲靳洺，还穿着灰色的西装，提着公文包，丢下了国际会议，被司机闯了好几个红灯赶来的。

　　他一上来看见那小子就没忍住，勉强解了袖扣，一个大耳刮子送过去，靳北淮整个人被甩到墙上，头还偏着，耳朵嗡嗡作响，像有一千只蚊子在飞来飞去。

　　“你有病啊？没事儿你带她玩什么VR？”是靳洺的暴喝，他额上青筋迸现，看样子气得不行。

　　“老靳老靳。”戚爸爸去拦靳洺，把他人往后拖，“别这样，不关北淮的事，红豆只是晕过去了，应该没什么大事儿。”

　　虽然这样说，但戚爸爸能猜到，受到惊吓而晕过去，意味着什么。

　　戚妈妈刚下法庭就赶过来，她伸手揽住靳北淮的肩膀，眼角发红，声音带着颤意：“没事儿，红豆一定会没事儿的。”

　　整个过程，靳妈妈都没有出现。

　　红灯灭。

　　医生从急救室里出来，问谁是孩子家长。

　　戚爸爸和戚妈妈最先冲上去。

　　“孩子事儿不大，现在转入普通病房，过两天就能出院。”医生拿出一支笔来在本儿上划拉了两下，“但我有个预防针得给你们打。”

　　戚爸爸：“什么？”

　　“心脏病。”医生的声音很淡，他平静地陈述事实，“后天性心脏病，多亏这次抢救发现得早。”

　　戚妈妈抬手捂住嘴巴，泪水从手背流下来。

　　戚爸爸扶住戚妈妈，稳住心绪：“那现在怎么办？是吃药还是要动手术？”

　　“动手术没必要，一是孩子太小，二是病情还没严重到这种地步，我建议保守治疗——吃药，但每个月必须到医院复诊两次，以防万一。”医生收起纸笔，严肃道，“孩子一定不能再受惊吓。”

　　戚爸爸戚妈妈双双点头。

　　“这是几个心脏方面的专家，你们可以去联系咨询。”医生撕下刚才那张纸递给二人。

　　“谢谢，谢谢。”

　　“老戚，交给我吧。”靳洺走过来，西装外套被他脱下来拿在手上，里头是件黑色的衬衫，他刚才去楼梯间抽了支烟，嗓音还有点儿哑，“我一定给红豆找最好的医生。”

　　戚爸爸不断点头，突如其来的噩耗让他差点儿没受得住，但他还在坚持，扶着几乎快站不稳的戚妈妈。

　　戚红豆转入普通病房了，但人还没醒过来。

　　在这期间，医院给她做了心电图、CT等一系列检查，开了药和单子。

　　戚家二老担心得不行，来医院看了好多次。

　　靳北淮一直待在病房外的长椅上，没说过几句话。

　　“北淮先跟爷爷回去吧。”戚奶奶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红豆已经没事了，说起来我们还得谢谢你呢，要不是这次，我们也不知道红豆有这病。”

　　靳北淮低着头，盯着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

　　靳爷爷牵着靳北淮上了车，司机开车，他俩坐后座。

　　靳爷爷拄着龙头拐杖，目视前方。

　　车子行驶了大概十来分钟。

　　“北淮，知道什么叫做‘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吗？”靳爷爷大拇指抚着龙头上镶嵌的红玉髓问。

　　“爷爷。”长久没说话，靳北淮声音都是嘶哑的，还有点儿颤，“I didn’t mean to. I didn‘t know her（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她）......”

　　他激动得开始直接飚英文。

　　“爷爷知道。”靳爷爷打断他，伸手碰了下他脸上的红印，是被他爸爸给打出来的，“爷爷想告诉你的是，善小常为，终成大德。”

　　靳北淮抬眼。

　　“这次事情，没人怪你。”

　　“我知道过去你的生活不如意，没人教你这些，但既然你来到了爷爷身边，我就有义务把这些东西教给你。”靳爷爷握住靳北淮的小手，“北淮，过去的那些我们无法改变，能改变的，只有现在和未来。”

　　“爷爷不希望你将来有多能干，但爷爷希望你能成为一个坦坦荡荡的君子，不求你达则兼济天下，只求你穷则独善其身。”

　　坦坦荡荡的君子。

　　穷则独善其身。

　　靳北淮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反复思考这句话。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他去爷爷书房里翻书查了这句话的意思：不得志的时候就要管好自己的道德修养，得志的时候就要努力让天下人都能得到好处。

　　在过去的六年多里，他接触的都是这个世界的冷漠面，没人告诉他这些道理。

　　所以这些东西，才是好的吗？

　　靳北淮忽然翻身下床，找出纸笔，将这句话记下来。

　　戚红豆在医院呆了五天，人不但没消瘦，脸上倒肉了些。

　　她向来长胖先胖脸。

　　对于自己脸颊的这两块肉，看起来像俩饺子。

　　回幼儿园的时候是星期五，五月初了，繁星幼儿园要开始组织六一儿童节的相关事宜。

　　去年戚红豆跳了个小鸡舞，她老怕今年老师安排个小鸭舞，但还好，今年跳蓝精灵。

　　不过靳北淮倒是担当了大任。

　　园长选他为六一儿童节的小主持人，然后秦曼殊自告奋勇，成了和他匹配的另一个小主持人。

　　俊男美女，自然很亮眼。

　　“一开始园长妈妈不选的你吗？你咋不当？”大胖问秦清的同时，从她手里抓走一大把妙脆角。

　　秦清拍掉她的手，把妙脆角牢牢护在怀里：“靳北淮那个狗东西，把咱红豆都给弄医院去了，我跟他搭档，不可能！这辈子都不可能！”

　　她竖起一根食指，在空中左右摇动，一副拽破了天的样子。

　　“其实......”戚红豆咬着棒棒糖，含糊道。

　　秦清正和大胖打闹，停下来看着她，二瘦也停下写作业的笔。

　　“其实是我提出要去玩VR的，我和他都没想到会有这种事情发生。”戚红豆的声音有些茫然。

　　她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秦清动容：“红豆......”

　　一瓶温热的牛奶，落到戚红豆手里。

　　她讶然地抬头，看见靳北淮正站在自个儿面前。

　　他穿着件纯黑的T恤，牛仔裤好像短了一截，露出削瘦冷白的脚踝。

　　脸上一贯地没什么表情。

　　牛奶在戚红豆手心，但她没握住，只要靳北淮一松手，就会掉到地上，所以他使了一下劲，让戚红豆握住才松手。

　　转身走人。

　　“什么情况啊这是？”秦清咋咋呼呼地开口，“一瓶牛奶就想道歉？”

　　“没想到他还会来道歉啊。”二瘦很意外。

　　秦清翻白眼：“这是道歉吗？连句对不起都没有！”

　　“管他算不算，有牛奶喝不挺好的吗。”大胖很是乐观。

　　戚红豆低头看着手里的牛奶，透明玻璃瓶身，里头的液体像流动的白云。

　　放学时分，四人姐妹花去了新开的两元店。

　　秦清拿着一管口红在选颜色。

　　“红豆生日快到了。”二瘦提醒。

　　“所以我们这不在选礼物吗。”秦清放下口红又去翻指甲油。

　　“啊？”戚红豆可失望了，“难不成你们就送我这个？”

　　她举起一个塑料盆子。

　　其他仨人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选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四人过马路回大院。

　　还没进门，贵妇就冲出来迎接戚红豆。

　　她闻到了酥肉的味道，撂下书包冲进去：“妈妈你在做什么好吃的啊？”

　　戚妈妈放下筷子，握住她的肩膀，郑重其事道：“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用力奔跑。”

　　“那妈妈......”戚红豆垂着脑袋，像是有些苦恼，伸手抓了抓本就乱蓬蓬的头发，等抬起头的时候，漆黑的眸子里带着丝不确定。

　　小姑娘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的，酝酿了半天，还是闷闷地问出了这句话。

　　“我以后，是不是不能坐过山车了啊？还有海盗船。”

　　她还一次，都没坐过呢。

　　戚妈妈忍了忍，蹲下身把戚红豆拥入怀里，到底没忍住，声音略带哽咽：“我们红豆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嗯。”戚红豆的声音瓮声瓮气的，下一秒她又夸张地大喊，“妈妈，你的酥肉糊了！”

　　“啊！”

　　戚妈妈匆匆忙忙站起来，抓起漏勺去捞。

　　戚红豆趁戚妈妈没注意，抓了好些酥肉捧在手里溜出去。

　　茂密槐树下，阳光从树缝里窸窸窣窣地洒下来，像片片碎金，落了一地。

　　天气越发热起来，出去跑一圈，浑身都是汗，蹭蹭往外冒热气。

　　“啊，贵妇，咱俩以后可真是同病相怜了，什么也不能玩。”坐在院子的台阶上，戚红豆摸着贵妇的头顶，看它口水横流地乱啃。

　　大门口传来停车的声音，戚爸爸今天特意早早地下班回来，和司机一起抱着几个大箱子，后面还跟着一个面容朴实的中年女人。

　　“爸爸。”戚红豆跳起来，声音雀跃。

　　小姑娘脸蛋红扑扑，是热出来的，近看好像一颗散发热气的红苹果，让人忍不住想上手捏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