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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小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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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
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慕小二,起床啦?”
“……”
“今天千万别赖床,咱们还要去天奉阁找国师大人呢,若是去晚了不大礼貌。”
“……”
“你倒是吱个声啊?”
“……”
“我刚才找人打听,奉天阁旁边有一家豆腐铺,里头买的豆花儿称是京城一绝,不去尝尝?”
慕染踢开了被子。
豆腐铺在太学附近,离西山天奉阁也不算太远。门帘不大,里头却早已坐满了顾客,慕染和宋扬只能捧着碗冒着蒸腾热气豆花儿,站在店门口吸溜吃着,偶尔还吧唧吧唧嘴表示自己的满意程度。宋扬不知想到了什么,在旁边轻笑了一声。
“干嘛?”慕染撇了他一眼。
宋扬悠悠叹道:“我是在想啊,以后得是哪个倒霉蛋招惹了老天爷,要把你娶回家。”
“我怎么了?”慕染口中全是豆花儿,说话含糊不清道:“就因为我吃了碗豆花儿,呃,不对,两碗,就没人娶我了?”
宋扬仰头望天:“也不知道谁昨天逛一趟西市,买了四大兜子的东西,就差雇辆马车把你那堆东西拉回家了。”
慕染歪头想了想,昨天一人提着两大兜子、一瘸一拐地回家的感受确实不大好,但她平时也不这样,昨天是真的没忍住。一来呢,她第一次上京城,什么东西都觉得新鲜。二来,这次是圣上亲自邀约,这一应费用自然不是从自己的荷包出不是……”
她觉得自己很赚。
“行了,赶紧擦擦嘴,咱们要去天奉阁了。”
南瑜国,易安城,天奉阁。
天奉阁,号称通达天神之命,执掌人间之事,是世间唯一的教派所在。这里不光深受平民百姓拥护,连王室贵族都要对天奉阁的弟子礼让三分。这种礼让不尽然是对天神的虔诚与敬仰,更多则是忌惮,毕竟天奉阁的势力早就扎根与各国之间,无论是国师大人,还是各国权臣,有不少都曾拜师于天奉阁,绝不是一人一国可以招惹得起的。
天奉阁的分阁遍布在天下各地,但只有易安城西山上才是唯一的主阁。黑红相称的建筑建立在半山腰上,砖红重檐庑殿顶,飞檐翘起,勾心斗角,不怎高大,却显得无比气派威严,让人心中不敢生出一丝造次之意。
慕染连一个小小分阁都从来没见过,何况是世间最大的主阁,一时间愣在门口,半天震撼地说不出话来。
她自诩来的够早,但清晨的天奉阁已经人满为患。有一部分百姓是来拜神的,而大部分则是外城的旅客,把天奉阁当作游玩胜地。好不容易从人流中挤出,绕到后山顿时感觉清净许多,在一处颇为阔气的宅子门口停了下来,慕染抬头看了看,二重阙,绿琉璃瓦,十三鬈毛石狮子,这是亲王才有的殊荣,足见圣上对于国师大人及天奉阁给予足够的重视。
门监见两人穿着普通,不像国师府的客人,微皱了皱眉,将二人拦了下来:“干什么的?”
宋扬将临走前清怀先生给予他二人的信掏了出来,恭谨地说了一句:“梵清山弟子宋庭陌、慕染,前来拜见国师大人。”
“干嘛这么凶嘛。”慕染在后头嘀咕了一句。
“别乱说话,国师相空,不是咱们能招惹得起的人。”宋扬在一旁低声提醒道。
不多时,便有一个小童领着二人入了国师府,行过中堂,并没有引进待客的偏厅,而是拐到了后花园。这里和富丽堂皇的国师府大门相比又是另一幅景象,花园中以青树占多,只有小簇的风铃草和鸢尾花相衬,显的清幽质朴。在一棵大榕树之下,一位已入知命之年的男子正盘腿坐在阴凉下,宽大的八卦袍袖随风猎猎作响。
宋扬浅笑揖礼:“晚辈见过相空大师。”
国师缓缓睁开眼睛,站起身来微笑道:“庭陌贤侄,远道而来辛苦了。”又望旁边的慕染方向看了看,迟疑道:“这位是……”
“这是我的导盲师妹。”宋扬笑了笑。
慕染瞪了他一眼,却不敢在国师府造次,只能讪讪一笑,默然无语在小本本上记上了这一笔账。
国师温和一笑,随即让下人摆上两个蒲团、一方矮桌,“圣上重视天奉阁,修建这国师府的时候就极力要求弄的阔绰一些。但在我看来,这西山本来的样子,便很好。此处简陋,二位贤侄莫要嫌弃。”
“怎会,此地环境清幽,最让人心静。”宋扬笑着回应。
“你们的师父清怀先生如何了,在梵清山可还安好?说起来,我们大概已经二十年未见了。”国师双眼微眯起来,眼旁的皱纹像石子打进静湖里一般,泛起层层涟漪。
“劳烦相空大师关心,家师在山中一切都好。只是岁月不饶人,身子总归折腾不动了,不然一定亲自来易安城。”宋扬笑着回禀,慕染笑着应和。
相空大师呵呵笑了起来,捋着下额的一小撮胡须:“可不是嘛,像我们这个年纪,就应该乖乖服老啊。”
慕染随着宋扬坐了下来,自有小童上来看茶。茶是上好的金骏眉,点心虽不及一路而来马车上提供的,但比梵清山王二娘的不知好上多少。她就负责在后面吃吃喝喝,打发国师这种重担,自然由师兄大人负责。
一套客套话说完,宋扬不想再耽搁时间,开宗明义道:“不瞒国师大人,朝廷这次召集各地民医进京,却没有给一人宣召,这显然有试探能力的意思。小侄不才,却也想在易安城闯出点名声来,搏一搏这御医之位。敢问大人,京城里可有哪家需要看诊?小侄愿全力一试。”
相空大师眼神放空想了想,突然豁然开朗道:“贤侄这么提醒我倒是想起来了,前两天北国的使臣刚刚入京,为首的是宣德将军。虽然北国咱们南瑜国的藩属国,但宣德将军颇受百姓爱戴,身份尊贵,由当今翊王殿下亲自接待。将军的小公子嬴绍,也在这次使团队伍当中,大概是受不了南方温和的气候,天天吵着胸闷,弄的招待使团的鸿胪卿焦头烂额,连翊王殿下派太医去查,也没能缓解。”
“连太医都没查出来么?”慕染问了一句,心道太医看不出圣上的病也就算了,连一个胸闷之症都没有法子,到底是如何进的太医院?
相空大师苦笑两声:“并非太医无能,实在是这赢家的小爷过于霸蛮。一不让施针,又不肯吃药,这样下去病怎么可能会好……”相空沉吟片刻:“这是块烫手山芋,碰不得,要不我还是明日再向人打听打听吧。”
“不必。”宋扬浅浅一笑:“小侄心中有数,不劳大师再费心打听了。”
“这……”相空停顿了半晌:“好吧,那我写一封推荐信,你们进出鸿胪寺也方便一些。”
出了国师府,宋扬的笑意也尽数收敛,举头望天,悠悠然叹道:“相空此人,真是个老狐狸。”
“啊?何以见得?”慕染诧异于师兄给予国师大人的这个评价,毕竟在她看来,点心好吃的人家人品总不会差嘛。
宋扬捻着墨还未干的推荐信,在空中掸了掸:“咱们现在做事,可都是打着国师府的名义。翊王亲自接待北国使团,要是那位小爷有个三长两短的,翊王难逃其咎。如若咱们治好了嬴绍,翊王承了国师府好大一个人情。岂不美哉?”
慕染张了张嘴,她连什么翊王、宣德将军都没听说过,更别提其中复杂的人际关系了。
宋扬好似猜到了慕染的心思,揉了揉她的头发:“你呀,如果早起两刻,去到处打听打听,易安城这点破事就都能看明白了。”
慕染心中轻笑一声,除了豆腐花,这世上还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她早起两刻,何况是这种无聊至极的阴谋论。不过她想了想宋扬刚才的一通分析,觉得甚有道理,问道:“你既然都知道国师大人的目的了,为什么还要去给嬴绍治病呢?”
宋扬轻轻笑了笑,他每次笑的弧度不同,就隐藏着不同的意味。慕染跟他日月相处已久,早就知道这个笑容所代表的,是戏谑,是嘲弄,就像当初南山之时为她摘雪莲时的一样。
“这个嬴绍小爷,还挺有意思的。反正现在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拿他来打趣玩玩?”
若是旁人听到,宋扬无聊打趣的对象是北国宣德将军的小公子嬴绍,一定会吓的跌坐下去。不过慕染并不如何奇怪,她知道这位十六师兄素来以打趣人为世间最快乐的事情。
她突然有些开始同情那个未曾谋面的赢小公子了。
在慕染和宋扬到鸿胪寺时,宣德将军正巧进宫面圣了,只有一位少卿迎了出来。
慕染从这位老大不小的少卿大人脸上浓重的黑眼圈,看得出来他这几日被那位爷整得焦头烂额,心力憔悴。
少卿大人看了信,眼含同情与怜悯地看了宋扬一眼,然后一侧身躬身道:“庭陌先生,里头请吧。”
前院颇为寂静,但越往后走声音越嘈杂,叮铃铛啷像是兵器相撞的声音,热闹非凡,跟谁家新娶媳妇儿似的。少卿听了,只是微微一蹙眉,却什么都没说。这里可是鸿胪寺,敢在这种地方产生这么大噪音、还让里面官员无可奈何的人,估计就是那位赢小公子了。
后院的一片空地上,慕染远远地看到一个身材高挑的少年公子,身着一袭墨绿练武服,腰上系着玉腰带,手腕缠着绑袖,正立刀持于中间,四周围了一圈拿剑的小厮,一个个都怯懦地不敢上前。这个行为似乎惹得少年很不满意,翻腕提刀横扫一圈,只听“诶呦”几声,几个还未来得及出剑的小厮纷纷被强大的刀峰所压,飞起一片摔落在地。
“赢小公子。”少卿大人怯怯地朝嬴绍喊了一声:“这二位是梵清山的大夫,特意来为小公子治病的。”
“治病?”嬴绍将长刀往地上一杵,发出咣的一声脆响:“谁让他们来的?”
“是国师相空所举荐的。”年轻少卿的头低了低,声音已然有些发颤。
“呸!”赢小公子啐了一口,撇了撇嘴道:“说小爷有病,我看他才有病呢吧!去去去,该滚哪滚哪去,别耽误小爷连刀……”
“那是谁吵吵着胸口疼啊?”嬴绍的话头还未落,宋扬已经朗朗回应。声音不大不小,语气中没有半点轻浮嘲讽之意,但在众人听来却格外刺耳。
嬴小公子却没开骂,倏尔像是来了兴趣,拎着大刀便往他们三人说话的方向而来。少卿和慕染都知趣地向后躲了躲,让宋庭陌一人面对嬴绍来势汹汹的压力。
其实慕染不怎么担心。宋扬虽然眼盲看不见,但听嬴绍的脚步声也能断定他的方位。他不退,是因为他不想躲,或是懒得躲。
嬴绍躬着身,马上就要贴在宋扬的脸上,饶有兴趣地研究着那绢白绫,半晌感慨道:“瞎子还能治病?”
“能不能治,你试试便知。”宋扬一点都没被这股气势压倒,依然浅笑道。
“我告诉你,小爷没病。”嬴绍一字一顿道:“就是你们南方的破天气太潮热了,闷的小爷喘不过来气,仅此而已。”
“可赢小公子来使南瑜,怎么也要待个一年半载的,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嘛。”宋扬认真地劝说道,慕染在旁边看着,脑中又刻画了一遍笑里藏刀这个词怎么写。
嬴绍不屑地撇了撇嘴:“你们那大夫也给小爷看过了,不是也照样没好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帮庸医,专门来骗小爷的银子!”他烦躁地挥了挥手:“快点滚吧!”
中年的少卿大人已经不知躲到了哪里。
“诶你这人……”慕染待要上前,被宋扬轻轻地拉了回去,他继续轻轻道:“我听说,赢小公子不肯让太医施针,不会是怕疼吧?”
“诶你这瞎子,看小爷怎么收拾你……”赢小公子咬牙切齿,抬起长刀来就要劈,宋扬微微一笑,从长袖中掏出一只手来,用两根修长的手指摁住了嬴绍的手腕。看似暖风拂过一般没有任何力道,赢小公子的长刀却蓦然从手上滑落,咣当发出一声脆响。
宋扬又将手腕一转,伸到了嬴绍手肘的位置,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嬴绍就感觉腿一软,摇摇晃晃就要向后栽去。
慕染当机立断喊道:“诶呀!赢小公子是不是哪不舒服啊?你们都看着干嘛,赶紧把小公子屋里去!”
刚才那几个被打的小厮不明所以,赶紧过来搀扶自家少爷。赢小公子浑身无力,张了张嘴却连话都说不出来,只好冲宋扬摆了一个嘴形。
慕染看得清楚,那个嘴形是: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