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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章拾陆——盖被(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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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又一踢马,加快了速度,向县城外飞奔,路旁的乡民一脸错愕,连话都不及问,只能目送他远去,彼此间瞪瞪眼睛。
遂昌金坑离县城二十几里,虽不远,但路不好走,坑洼弯曲的旧时矿路已经荒败百年,重拓这条路就用了多半年,说是拓,其实就是把路上的落石移开,大的石头用火爆轰开,小的直接投入道旁山涧。
待拐过了十来个山脚,进了矿坑所在的山谷,日头已到了山尖,今晚是回不去了,汤显祖也没打算回去,接下来的这些天他要死守在坑里,直到采出金来。
“老爷?”一个娃子从谷间河滩上叫了起来,光着屁股,朝汤显祖拼命挥手,跟着扭头扯着嗓子喊了起来,“汤老爷来啦!”
一排脑袋从河边的草荡子里探了出来,几十个,有男有女,大的十岁不到,小的还只能爬,团在其他孩子怀里,小脑袋们欢叫着跑了过来。
一张张黑脸,耷拉着鼻涕,都衣不遮体,唯一干净的是眼睛和笑脸。
汤显祖看了他们,好一阵心酸。
都是苦命的后代,大明朝真真正正的草芥,在脏床上出生,在暗无天日的坑里刨命,又在脏床上死去,祖祖辈辈反复如此。自己苦读、入仕,不就是想改了这些人的命吗?可此时,自己却无能为力。
不!还有得一救!
“你们爹娘呢?”
“在坑里。”一排排小手指向半山腰的金坑。
“你们谁跑趟腿去我家?”
“我!”一个半大小子叫着。汤显祖认得他,叫韦阿大,个子比别的孩子粗壮不少,于是点头:“去把你何娘叫来,越快越好。”让何娘带着盘缠住县城,守着老何。说罢汤显祖下马,“会骑马吗?”
“不骑,马没我快!”说罢,韦阿大就提提裤子跑了,确实比马还快。
于是继续往矿口上走,小童们在他身后吵闹地跟着,还唱起了歌。
离矿口半里地,有个半截土坡,坡上拿砖泥堆了几间伙房,两个大房,是给矿民住的,分男女各一间,还有两间小的,一间住的是三名锦衣卫,另一间原先是汤显祖来时住的,他辞官后就给了太监刘忠和陈兴旺,现在收拾得比其他房子整齐了许多,还添了瓦片屋顶。
坡顶门口站着的是司马拓,三个锦衣卫中岁数最大的那个,硬朗的身子像棵树。
锦衣卫平时是轮哨,一人在外守矿,两人下到坑里。他站在坡顶,应该是早就看见汤显祖从山脚拐进了谷,待汤显祖近了,才从坡顶跃了下来,土坡高□□丈,他只在半途坡腰中的石头上过了两三下,就轻巧地落到地上,落地时腰不弯腿不曲,一身的能耐。
“汤大人。”司马拓拱手行礼,声音直嗓子,是北方汉子。
“草民一介啦,不是什么大人。司马大人,劳烦带我进坑。”汤显祖俯首回礼。
司马拓没再言语,只是上下打量着汤显祖。
“忘了忘了。”汤显祖掏出曹金的鼻烟袋子,“来得急,给了这个。”
司马拓接过,看了看,又递回了过去,侧身让路:“请。”
后面的小童们吵闹着跟了上来,被司马拓微瞪了一下眼吓得呆立住了,再一瞪,小鱼般跑开,有几个胆大的没走,求他:“叔,让我们进去吧,爹他们七天没出坑了。”是韦阿大的弟弟,叫韦阿二。
我天!
“七天没出坑?”汤显祖问。
“是,吃住都在里头。”司马拓微一点头,一脸沮丧,扭头对小童说,“别闹,里头黑,乱跑迷了路,你爹都救不了你。”
“回去,见了你爹,我跟他说。”汤显祖知道这些娃的爹都是谁,一百多个矿民,他记得每一个人。
汤显祖快步疾走,司马拓跟在后面,不见急,却始终没落后于他。
“汤大人已经辞官,曹公怎么还授您矿务?”司马拓是锦衣卫,不归曹金的东厂管,但是要管矿,该问的事仍是要问的。
汤显祖实在是没心情把今天所遭遇讲上一次,只是回了一句:“他限令十日内,见着坑里出金。”
司马拓一愣,微微沉了一下:“要把刘忠和陈兴旺找来?”
汤显祖停下,这什么意思?“他们没在坑里?”
“嫌矿上饭粗,进山抓野味去了。”
“逼着矿民干活儿,他们却玩去了?”
司马拓脸上虽然面无表情,却话里带着别样的味道:“矿监矿监,只要矿,谁真的监过?”
还不如你们这几个锦衣卫:“你两个兄弟,在坑里?”
“是。”
“还在帮矿民做工?”
司马拓点了点头。
唯一难得的是这三个锦衣卫,汤显祖打量了打量司马拓的手,漆黑粗糙,显然是在坑里做了许久的矿民的手。
司马拓、梁义辰、卫华峺,三个锦衣卫出淤泥而不染,他们是这个遂昌金坑仅存的暖和人,能和这些苦命的矿民不分彼此,亲如兄弟,若是没他们,只怕这些矿民早被番兵们欺打透了。
正要继续走,司马拓却没动,问了一句:“汤大人,司马拓是个粗人,想问您个道理。”
“您讲。”
“这坑里,到底有没有金子?”
“有人说,就算没有,咱也得变出来。”汤显祖看着他的眼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当然会明白,你不是粗人,复姓司马,你祖上可都是聪睿通天的人物。
“变不出来,这些人会死吗?”
死?
汤显祖凝视着近在十丈开外的矿坑洞口,那是个经历千百年挖掘的古老矿坑,地下延绵的坑道如同树根错节,阴沉幽暗,仿佛通到地府。
哎?
眼角的余光之处,是什么?汤显祖眯着眼看了看,不是矿民的箱子,是官箱。他又往前走了几步,看清楚了,箱上刷了个黄道儿。
忽然一件事猛地冲入汤显祖脑海,回想起曹金的话如同巨钟敲过——“水排光了,淤也清了,爆山的家伙也进去了。”
“火硝?要拿火药爆山?”汤显祖急问。
“陈兴旺刚从北京提的,说是火爆的法子太老、太慢,要直接炸。”
重要的不是怎么爆,而是什么时候爆。
“哪天排完的水和淤?”不祥的黑云爬到了他的脸上。
司马拓也愣住了。
“妈的!快说,哪天排的?”汤显祖骂了起来。
“前天。”司马拓的声音里也满是惊恐。
汤显祖怒骂了一句:“谁定的今天爆?”
“刘忠。”
“没人说给他?风柜都不铺完、闷亮还没过火,就爆?还用火药?”汤显祖的声音,已经颤抖到自己都听不出来。
“矿民劝过好几次,说不该使火药,劝了就挨番子打,我们拦,还是打坏了三条胳膊,说今天要是不爆,就得死人。”
一群疯狗!这是要命的差错!
没等他回过头,矿洞深处传来了一声沉闷的轰鸣。
天!
汤显祖的心跳戛然而止,喉骨卡在了脖子深处,那是坑洞深处火药爆炸的响声。跟着,他想到了更可怕的事情——他们,那些矿民怎不出来就炸了?不对劲!这不对劲!
“快进!快让他们出来!”汤显祖抄起洞口旁竖着的掘棍,往坑里跑,“不要命了!盖被了怎么办?”
司马拓紧跟两步就超过了他,可噩梦远比他们的脚步要快。
又一声巨响,地都动了几动。
“天!!!”汤显祖一声惨叫!
他听得出来,这不再是火药爆炸之声,而是巨岩轰塌的声音,如怪兽怒吼,如轰雷迎面,如山崩眼前,虽然远在坑洞深处,但转瞬即到耳畔。
完了,完了!
盖被了!盖大被了!
刹那间万念俱灰,一年多来,他每时每刻都在惧怕着的这个声音,终于无情地来临。
他眼前一黑,绝望比黑暗更凶猛的笼罩住了他。
有水,四矿害之一,拉龙处之,排水清淤后,地下水脉变化,岩石罅隙松软,遇雨则闷热潮湿,岩石不固,为四矿害之二闷亮;需引风固岩,并以巨木为梁支撑罅隙渗水处,十日后方可小量火爆。汤显祖盘算用引风伴烧干草,可以救急,使十日缩在四日,万不承想,一天都没给他,两害未处理妥当就爆,还用的是远比火爆威力大出多倍的火药爆山!
盖被,四矿害之尽!
碎硖砸身,万劫不复,草介蝼蚁,无处逃生。
愚蠢、该死的太监!一群群的王八蛋!一百多条人命在里头!汤显祖疯了般嘶吼起来!
不!他们不蠢!他们知道风险,打猎是假,离坑躲祸是真,成了就成了,不成也不会死了自己。
“兄弟!”司马拓疯了一样狂叫着冲进了洞中,向黑暗的深处冲去,黑色的长袍,如闪电一闪即逝,随即一团比他长袍更黑的尘土冲出洞口,遮盖住了他的影子。
“被还没盖完!”汤显祖被坑洞里涌出的灰尘拍打得张不开嘴,口中无力地吼叫着,直至口中、双眼被烟尘堵满,站立不住跪倒在地。
回来!
又一声巨响传来,这一次更长、更缓,细碎密麻,那是巨石落下后,连带着更多散碎石头陆续掉下。
啊!
遂昌金坑完了,一百多条命啊!
汤显祖绝望地嘶叫,一声声弱了下去。
他跪着,在烟尘里痛哭流涕。
说来奇怪,有一瞬间,他的脑海中闪过另一个事——怪不得自己没有钓上鱼来。在知道大难来临之前,那些鱼早已逃之夭夭。
人真的比不上畜生,鱼都知道大明朝的金脉断了、龙脉断了。
身后,矿民之子围拢到他身边,瞪大着眼睛,盯着漆黑如地府般的洞口。
那里似乎传来了濒死的冤魂同样绝望的呼喊——
阿大!阿二!阿大!阿二!
阿大,阿二,阿大,阿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