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斋录》碧玉筹

3、『黑化』

　　“阿钦，你喜欢风筝吗？”

　　“阿钦，你总说夜星似我眸，可是我觉得你的眼睛才是世界上最好看的。”

　　“阿钦，这香囊是我绣的……没有，没有扎到手，我的女红没有那么差劲啦……”

　　“阿钦……没关系的，我陪你慢慢找，世间万物不计其数，总能寻到你喜爱的事物。”

　　“阿钦，你不要不安，我是心悦你的。”

　　“阿钦，你……你莫要总是这般、这般……孟浪……”

　　“阿钦，陪我去放风筝吧……你不喜欢吗？”

　　“……自由？阿钦想把我关起来吗？”

　　“阿钦，不要伤害旁人，我与你回去。”

　　“阿钦，你知道的，我从不会拒绝你。”

　　“……所以，我们回家，好不好？”

　　少女笑颜如花，素色衣裙在风中飘逸如云，她对容钦摊开手，微微仰头看他，云鬓斜插着一支素白玉簪——那是他赠予她的。

　　她分明是一步步朝他走来的，容钦却觉得她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渐渐的，她远到他看不清的距离了，面容隐进柔软模糊的白色光芒中，带着哭腔的声音却清晰地落在他耳畔——

　　“阿钦，我想回家……带我回家……”

　　容钦知道这是梦。

　　他夜夜都会梦见她，所以他便夜夜沉浸梦中不愿醒来。

　　可惜梦终究是梦，他迟早都会醒来。且他无法深眠，无法长时间睡眠，便无法长久见她……

　　容钦半睁开眼，狭长漆黑的眸子晦暗不明，眼皮上那道深而长的褶皱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凌厉，像是能够划进人心，眼白泛红、眼尾微勾，偏生眼底淡漠无情，像流言里那样——

　　无情无欲，
　　凉薄冷冽。

　　他平静看着某人时，目光如同他后来的所作所为一般令人畏惧胆颤，是连历任帝王都不曾有过的雷霆手段……杀伐果决。

　　可他仍旧记得有个小姑娘会小心翼翼地触碰他的眼角，然后笑着说，“阿钦的眼睛真好看。”说话时，她漂亮却并不标准、眼尾是似桃花眼那般上扬的杏眸微弯，就如同夜幕星河流转，悄悄然晃进容钦心间。

　　容钦抬手碰到自己的眼尾，指尖微微颤了下。

　　殿中中央悄无声息地落下一个影子，低声汇报，“尚书府已封，属下已将小姐单独隔离。”

　　容钦掀眸看了一眼桌案。他的眼睛已经极度疲劳了，眼白尽是通红的血丝，若非一身高强深厚的内力撑着，恐怕早就瞎了。

　　他许久没有好好休息了……又或者说，发现他的小姑娘不见了之后，他就再未安眠于榻过，一直都只在软榻上静坐小憩……

　　苍白的指节在桌案上轻扣，容钦启唇，嗓音略低沉暗哑，“她不是小姐。”

　　那人不是他的小姑娘。

　　影子顿了顿，接着从善如流，“……是。”

　　“阿钦，他们好惨啊……”

　　容钦勾着唇，轻声道，“不……愔愔，还不够。”

　　视线落在下方跪地痛哭流涕求饶的中年男人身上，容钦状似好心情地勾唇一笑着，实际眼底如古井无波，晦暗淡漠，嗓音轻到只有身旁之人才能听见，“他们，都该死。”

　　林七在他身侧几步外站着，听得清清楚楚，却目不斜视。
　　装作未闻。

　　容钦约莫是疯了。

　　在“苏愔”不是苏愔之后，他就疯了。

　　林七是容钦的下属，是除了苏愔之外，最了解容钦的人，也更是在苏愔不见了之后，看着容钦一步步疯魔的人。

　　容钦像是在同人说话，可他身旁并无他人。

　　林七知道，
　　主子又在同他想象出来的苏愔说话。

　　可林七不知道的是，容钦想象不出来苏愔在自己身侧，他不接受除苏愔本人以外的、任何所谓可代替她的人事物，就算是自己的臆想也不行……

　　他只是太想苏愔，所以他总能听见苏愔同自己说话。
　　他心悦苏愔。

　　又怎么可能会无视苏愔同他说的话呢……所以他只是在回应苏愔而已。

　　容钦的目光从堂下晕死过去的人身上移开，垂眸把玩手中精致小巧的香囊，“这点程度还不够。”

　　林七会意，带人上前将那半死不活之人拖走。

　　——“阿钦，你是摄政王，不可滥杀无辜。”

　　容钦又笑了笑，“没有滥杀无辜，愔愔，他该死。”

　　他该死。

　　若非他设计苏愔坠河，苏愔怎么会被人夺舍呢？

　　将身体的原主魂魄挤出，给异世来的诡异魂魄安居，很离谱很诡谲对吗？

　　可这确实发生在他的愔愔身上了。

　　他的愔愔是被挤走的那个。

　　他不过北下漠庭一个月，归来后他的愔愔就不见了。

　　“愔愔，你身体不好……他害你，他该死。”

　　苏愔的身体自幼就不好，坠河之后元气大伤、魂魄不稳，也是因此才给了那异世魂魄有机可乘——这是国师的原话。

　　那人该死，
　　他恨不得将那人碎尸万段。

　　容钦还想说些什么，影子又落在堂前，低声道，“殿下，国师有请。”

　　闻言，容钦眼底清明了片刻，也只不过片刻，那清明又被阴霾狠戾所掩盖。

　　他将香囊放回腰间，起身朝堂外走去，仿若未觉般踏过地上未干涸的血迹——他向来喜净，就连应敌杀敌时都不许半滴血沾身，可如今却无所谓、不在乎了。

　　他只是轻轻含笑对着空无一物处道，“愔愔，你说他这次若还未想出法子将你找回来，我是不是该杀了他？”

　　杀人之事被他说的轻描淡写，语气分明漫不经心、却听得人无端生寒。

　　若是放在从前，你定会叹息着拉他坐下，语重心长地同他讲一堆有的没的大道理，然后看他眉眼含笑点头应下。

　　可如今没有了。

　　没人会劝他“多种善因”“放下屠刀”“生命自重”之类的废话了。

　　容钦心道，你若再不回来，他真要成那杀人如麻的刽子手了……不，他本就是那样残暴不仁之人，只是苏愔抑制了他而已。

　　“殿下，苏小姐的魂魄，恕臣无法搜寻。”

　　“……”

　　容钦垂眸看着掌下的桌案，指节轻扣，嗓音里再无平日那般平静的漫不经心，其中冷意让人胆颤畏惧，“无法，是何意。”

　　国师默然垂首，看向面前的命盘，认命般解释道，“……恕臣无能。”

　　“能”字落下，容钦面前的桌案已然粉碎。

　　他缓缓抬起眸子，神色平静的可怕，眸子却黑沉无光，似是藏着随时会将人吞噬泯灭的深渊——只需最后一根稻草。

　　“说人话。”

　　国师心下叹息，面上一片视死如归，“……苏小姐的魂魄因自身体弱，及坠河后魂魄强行离体而更加虚弱，臣测算其魂魄是否存世已是不易，想追寻……更是困难……臣已竭力。”

　　“……”

　　“……殿下，恕臣再多言，那异世魂魄有气运加身，又隐有紫微星照拂之意。殿下虽然自幼身负无数功德，却同时背负杀孽，若与其抗争，怕是……凶多吉少。”

　　然话音落，却不得容钦回应。

　　国师约莫明白自己是低估了苏愔在容钦心中的地位，可他不知容钦竟视苏愔比自己还重要……

　　他听见容钦毫无温度的声音缓缓道——

　　“气运加身、紫薇照拂。”

　　“那又如何。”

　　“她既然因贪图愔愔的身份地位与荣华富贵而夺取愔愔的身体，就该想到后果的。”

　　“……”

　　“本王是因何压制暴戾恣睢之气，国师再清楚不过。”

　　“国师也应最是清楚，愔愔于本王而言，有何意义。”

　　“找不回愔愔，本王日后便要令国师失望了。”

　　“……臣，明白。”

　　玄衣锦袍之人缓步离开后，国师心中紧提的石头终于落地……可他心头悲戚却愈发厚重。

　　——摄政王容钦，天资聪颖、幼年时便名冠天下，本该是天命帝王的命格，后却因故性情大变，此后阴鸷淡漠，成了人人畏惧的容亲王，从此命格逆转，前景血腥晦暗不明。

　　容钦之天命，是两个极端。

　　一命为幼帝尊师，辅佐功臣，万古垂青之名，与妻厮守白首；而另一命则为佞臣反贼，嗜血杀戮……淡漠无情，妻早逝，成其一世心头白月光。

　　国师曾算出一个转折点。

　　这个转折点将决定容钦之命。

　　可他现在忽而怀疑，他究竟是算对，还是算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