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归城》半付关山雪

4、夜雪

　　第四章.夜雪
　　入冬之后，无涯山中忙碌起来。
　　一来是年关将至，二来是来年暮春，要去青云山，参加试剑大会。
　　程浩川和郑沧海自然要去，掌门的意思是带几个弟子一起，又不能丢了无涯派的人，要求门下弟子勤家训练。
　　路遥长这么大就没出过无涯山门，他也不想出，觉得这事和他没关系，没放在心上。付长安看出了他的心思，早做了陪他留在门派的准备，却没落下训练。
　　萧寒城却是想去的，不是功利心重，也不是自恃萧家功夫在身，他想去看看无涯山外，不想自囚于无涯山。
　　他要变得更强，想借试剑大会提升自己，他只有足够强大，才能为萧家复仇。
　　他不是为了自己的强弱和名声。
　　萧寒城加长了自己的训练时间，这年的第一场雪来得突然，入夜起了风，毫无预兆地飘起了雪花，还越落越大。
　　长剑在夜里摇晃的烛火中映出了一抹寒光，自下而上挑起，雪沫飞溅，他在剑气中跃起，回身又是凌厉剑出，刃尖一转，点在地上，萧寒城腾空而起，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
　　旋身落地时，萧寒城察觉不远处有人。
　　他以为是行月或者行雪路过，没有放在心上，左脚在雪地里划出一道弧线，动作行云流水地接了上去。
　　寒江城的拳脚功夫是天下武艺的五绝之一，他轻功练得极好，踏雪无痕，雪地上只有他踏地画下的弧线和横剑切出的直线。
　　来人没有走近，撑着伞站在不远处，看他练完了一整套剑法，方走过去，轻声唤他：“师兄。”
　　萧寒城已收剑站在一旁，抱剑盯着地面沉思。听到有人叫他，才侧眸过来，一见来人，晃了下神：“小师弟？”
　　他裹了件纯白的披风，身上只剩下黑白两道颜色似的，背后虽有昏黄灯光，仍惊不了这幅浓淡相宜的水墨山水。
　　林曦晚走过来，把伞举过萧寒城的头顶，萧寒城比他高出一个头还多，他得伸长了胳膊往上抬着伞。他一手是伞，把另一条手臂上搭的披风递给萧寒城：“下这么大的雪还练？”
　　头发上都结了一层白。
　　萧寒城系披风，林曦晚侧头瞥了一眼雪地，飞快认出：“这不是掌门今日的残棋么？”
　　“数你眼尖。”萧寒城从他手里接过伞，垂眸看着林曦晚。
　　“萧家剑融进无涯剑，你给师伯演一套，保准他三个月半句不骂你。”林曦晚微微笑了笑。
　　萧寒城略挑起眉：“他骂我做什么？”
　　“他没少骂。师伯盯得严，只对路师兄宽松。”林曦晚说，“今儿别练了，回去歇了吧，风寒雪摧的，今年冷得可真早。”
　　“难得你心疼我。”萧寒城带着林曦晚往回走，没用轻功，慢悠悠一步一个脚印，在雪里印了两行。他半开玩笑地随口说道，“你不该陪着大师兄么？”
　　“大师兄都睡下了。”林曦晚不想跟他计较，假装没听懂。
　　萧寒城没等到回应，自个儿也觉得没意思，便正经问：“大师兄都睡了，你怎么还没睡？”
　　“原本睡了，风声太紧，吵醒了。”然后他披上衣服出来看了一眼，不知道萧寒城回去了没有，不放心地出来瞧，这人果然还在练剑。“天天这么拼命，当心睡眠不足，垮了身体。”
　　“无妨，”萧寒城漫不经心地笑道，“我心大，一挨枕头就能睡着。”
　　林曦晚心想，真会胡扯啊。心大还会惦记着报仇苦练至此么？当旁人都是傻的么。
　　出了剑坪，林曦晚说，“这儿离着颐真近，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送你。”萧寒城换了撑伞的手，按着林曦晚的后腰给人推到了去九韶的路上。一阵风卷过，前头摇摇晃晃的灯挣扎了几下，终是灭了。萧寒城这才发现林曦晚没提灯，是靠着零星亮着的路灯过来的。
　　他心里说不清是什么味道，匆忙掩饰道：“还怕我又抢你伞不成？这回不为难你，明日练功就还。”
　　一说又，林曦晚就想起这人拿了他的雨伞，把他困在藏书房，他抱着剑谱，不能冒雨回房，等了小半个时辰，等到大师兄四处寻他，把他接了回去。
　　那会萧寒城为什么抢他的伞？林曦晚沉默着回忆了许久，记不起来了，只觉莫名其妙，萧师兄经常没来由地生他的气。
　　他不记得，萧寒城记得清清楚楚。
　　林曦晚总是三句话离不了大师兄，他看天色不好，叫子衿送了伞过来，林曦晚以为是大师兄送的，他听了就上火。但凡是件好事，都是大师兄，不好的全是他。
　　他倒是不迁怒大师兄，他只想敲开林曦晚的胸腔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反正不是良心。
　　其实那天他去厨房叫婆婆做了碗糖芋苗，原本是带着食盒想哄林曦晚的，赶来却见着大师兄揽着林曦晚回去了。他躲得不隐蔽，林曦晚和大师兄却都没瞧见他。
　　然后他自己吃了那碗糖芋苗。一点都不甜。
　　林曦晚想问，你那回为什么抢我伞？想到这两年萧寒城发的无名火越来越多，一件一件细数，数到明年也理不清，他又懒得问了。
　　万一问了又让这人生气，把他丢在这儿，他可不想一个人顶着这么大雪回去。
　　沉默着走了没几步路，对面跳出烛光来，林曦晚一看那影子就认出了是谁：“大师兄？”
　　楚还舟听见他的声音就松了口气，又近了看见人，才彻底放下心。“我听着你出门的声，过去看了一眼果然不见人，怎么顶着风雪跑出来了？”
　　林曦晚扯了个谎：“夜里醒来，没摸着路师兄给的绣囊，出来找了一圈，掉在剑坪了。”
　　萧寒城立刻就微皱了眉。
　　楚还舟说：“找见就好，怎么不能等到明日再来找？”
　　林曦晚立刻低下头：“我错了。”
　　“寒城送你回来的么？”楚还舟招招手叫林曦晚到自己伞下，觉得这两个师弟没一个让他省心，“你怎么也在外头？少仗着年轻糟蹋身体，习武又如何？底子虚了，老了还不是一样遭罪。寒城，你快回去，热水泡一泡，好好睡一觉。这回多谢你了。”
　　萧寒城一边听着说教一边正过了歪了一路的伞，觉得大师兄越来越像师叔，唠叨得耳朵要生茧。他心里烦得要命，草草点了头：“知道了，我回了。”
　　说完，转过身没事人似地走了。
　　楚还舟忍不住又叹气，拉着林曦晚的手快步往回，“你们俩就不能让我省点心？”
　　林曦晚想说话，楚还舟没给他机会：“闭嘴，灌一肚子冷风。”
　　房里备着热水，楚还舟把帕子浸湿了给林曦晚擦脸，又擦手脚，盯着人躺下闭了眼，才起身出门。临走又警告：“长大了就不听大师兄的话，下不为例。”
　　林曦晚眨眨眼冲着他装乖：“我听话。”
　　楚还舟一贯宠着他，被他那眼神瞧散了火气，笑了一声，催促道，“快睡吧。”方轻声掩门出去了。
　　林曦晚好半天没睡着，一闭眼就是他站到大师兄身边，才发现萧寒城半边肩膀的雪。
　　伞是笼在他头顶的。
　　萧寒城也没睡好。
　　林曦晚为什么不愿意跟大师兄说实话？给他送披风有什么见不得人？
　　小时候他背着小师弟在山中跑，抱着小师弟到高处玩，跟小师弟一起挽着裤腿袖角下水摸鱼，一起放风筝堆雪人，也不避着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小师弟就不跟他亲近了。
　　他在外面隔着好几层衣布推了推小师弟的腰，那人都立刻绷紧了，他碰一下都尴尬似的。
　　他就在欺负人的时候狠揉林曦晚的头。
　　怎么小师弟只疏远他，就不跟大师兄疏远？
　　萧寒城越想越窝火，猛地从床上弹起来，把挂好的披风扯到地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