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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ter 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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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高二分班后开学报道的日子。
由于处在没人疼没人爱的尴尬地位,高二整个年级基于三中的惯例被挪到了荒凉的西校区。
这西校区是二十多年前的一个纺织厂仓库改造的。
年久失修的厕所;空了整整一个顶层的教学楼;吃饭全靠抢座,地上总是泛着油光的食堂;住宿生得步行十多分钟才能到达的校外宿舍;以及,存在多处摄像头死角的整个校园。
学校对这些潜在的隐患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过,可没想到头一天,陆池就被几个人堵在了存车处隐蔽的一角。
“叫陆池是吧,知道今天哥几个找你干嘛吗?”
站在最前面的留着厚厚一层刘海的人恶狠狠道。
有些近视的陆池瞟了那人几眼,并不明白这几个人唱的是哪出戏。
看见陆池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冲动的少年们很快便怒火中烧。
“你他妈的还挺拽啊?”
不经意地,陆池终于觉察出空气中一丝不明觉厉的味道。他暂且拾起七零八落的思绪,略微用心地正视了厚刘海一眼。
细眯的小眼睛上顶着一个锈黑色的锅盖头,这人一看便知是上课下课手持吸油纸的形象大户。
除此之外,他还是没得出什么无关痛痒的结论来。
陆池一直不擅长与同龄人相处,时间长了便佯装成顺从的冷漠。
模样乖戾的陆池继续摆着淡漠的表情,也不言语,只是想绕过这群人回家。
不巧这一举动在外人看来成了轻视厌恶的挑衅,怒火进一步被挑起,轻狂的少年们抑制不住地挥起了拳头。
陆池瘦削的颧骨猛一下吃重,连鼻息都薄了一寸。空白的大脑忽而变成了浓郁的黑色,耳廓旁仿佛有击盾的闷声在回荡。
身后又受一击,膝盖不住地发软,重重磕在地上,一阵尖锐的疼痛袭来,陆池的钝感竟也渐渐失效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陆池就与自己约定,一定要从容面对伤痛,一定不要使用暴力,一定不要有反抗的希望,一定要学着迅速忘记所有的不快。
他刻意训练出钝感的力量,并一直拿它抵挡那些对身体施暴的钝痛。
如果终究要受伤,那也只能允许自己在只身一人的世界里隐痛。
明明是挨揍的那一方,陆池仍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本就无光的瞳孔进一步晦暗起来,仿佛等待在陆池前方的只有空白。
他不被察觉地抹了抹嘴角,思考怎样减少被攻击的部位。
突然间,被引擎发动的声音吵到了的斗殴少年们动作慢了下来,逐渐接近的摩托车轰隆了几声在众人身后停住。
陆池涣散的眸子重新聚焦,正四处睥睨着,就对上了一张有些倨傲的面孔。
陆池等待的空白里挤进了一个人。
许亦文的额头被已经摘下的头盔沁出细细一层薄汗,浓墨重彩的眉梢却写满了快意。
他微微翘起的薄嘴唇打破了张扬的协调,白净的脸上仿佛透着些许微光。
许亦文略微扬着头,显得刚毅,明朗又真诚。
他像从造物者那只完美的手中走出来,朝着陆池的方向走去。
那一刻,陆池被潦草确定了的人生里第一次拥有了一个未知。
刚才放学,许亦文远远就看见了那熟悉的锅盖头,以及几个原来六班的同学。
虽然不知道几个人诡异地围在那个小角落里干什么勾当,但许亦文本来也不是多问的性格,再想起被话痨又粘人的杨哲远支配的恐惧,也就没想管。
但是越细瞧越不对劲。
他们好像在打架啊。
而且被打的那个人怎么觉得有点儿眼熟。
那人雾青色的头发茬乖巧地依附在头上,却有种不易被觉察的乖张。
汗沾在他的脸上,却让人觉得那不是汗水,而是刚刚凝聚起来的露珠。
不知道是因为傍晚依旧烤人的烈阳还是隐忍不了的疼痛,汗珠顺着鼻尖轻巧地滑下来,润湿了干燥的略微殷红的嘴。
那个人不经意间释放出有些阴郁的荷尔蒙,却会让看见的人不自觉地屏息。
是小女生会喜欢的类型。
然而比杨哲远高出快一个头的人竟然就这么心甘情愿地挨着胖揍,令人怎么看怎么诡异。
他可不像不会打架的人。
恍惚间,许亦文想起来了。
今天报道的时候,还习惯于高一生活的许亦文发现,两人同桌硬是被改成既别扭又不合理的三人一排。
这后来被三中学子们戏称为“三人行”。
一开始随便就座的许亦文发现,旁边的新同学和自己一样,一副话不太多的样子。
正当许亦文庆幸自己终于脱离了杨哲远叨逼叨的苦海,耳根子终于可以清静了的时候,他就听到班主任吩咐,排座位时务必三人成行。
许亦文有些郁闷。
起身拉桌子时毛手毛脚,本就随意横在桌子上的书包啪的一声着了地。
许亦文更加烦躁了,正准备弯腰去捡,一只骨感的手闯进视线。多节的手指把书包捞起来,动作行云流水。
视线逐渐上移,许亦文看到了留着寸头的颅顶。
还没回过神来,书包就迅速地划出一个优美的抛物线,准确地落到了自己的书桌上。
是刚才坐在旁边的那个人。
许亦文刚想礼貌地说声谢谢,不料那人瞧也不瞧他一眼,自顾自绕过许亦文,将桌子靠到了墙边。
一愣神的功夫,有个人恐怕被人抢了先一般,眼疾手快地拉着桌子涌到那个人的旁边。
也不知道那是块什么样的风水宝地。
许亦文只得悻悻然挨着这位猴急的小眼镜坐了。
秉承略有些中二的信条,许亦文确实有些看不惯杨哲远他们多对一而那个人还丝毫不还手。
何况,他们打的那个人还是自己的半个同桌。
“要是以后杨哲远上班里来找我被他撞见可就尴尬了。”
许亦文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杨哲远,你们在这干嘛呢?”
许亦文对着那伙人略微笑了笑,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半靠在墙壁上的陆池。
如同自然之不可抗力,两个本不该交汇的视线,却被交织在此时少年人炽烈的眸光间。
那个人和我好像啊。
陆池的脑海里蹦出了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
不对。
他眼神中充斥着的显然是无争和满不在乎的恣意,他仿佛拥有绝对的自由与能量。
他和我太不相同了。
陆池怎么也不会想到,仅仅如此简单的视线牵扯,竟会成为此后的人生里注定不可辜负的琐屑。
“你刚被记个处分,怎么这会儿又打起架来了。不怕你爸知道了又断你零用钱外加周末禁闭了?”
“再说,你们几个把这哥们打出事来可就麻烦了。”
许亦文又上前几步,干净的白色校服仿佛在白日里就被浓厚的黑发一起拽进了良夜。
他随手勾住堵在陆池最前面的两个人的脖子,轻轻拉出了一定的距离。
“就算你们真要解决,让这哥们多叫上几个人再打啊,多对一不合适了吧。”
许亦文拾起被扔在不远处的瘪瘪的书包,轻轻拍了拍沾染上的灰尘,随手挂在了陆池瘦削的左肩上。
陆池顿时像个泄了气的气球,只不过不是没了力气,而是松了口气。
“亦文儿,你不知道就是这小子害得我作弊被发现。我现在还被我爸骂得脑壳儿疼呢,兄弟我不出这口恶气怎么能行。”
杨哲远的跋扈气焰一遇上许亦文,便被浇得差不多灭了。
“得了吧,谁还不知道你那个蠢劲儿啊,自己没本事还赖上别人了。”
“你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吧,怎么这次不来找爸爸我哭了?”
许亦文开始挖苦。
见杨哲远被说得一点儿反应也没有,许亦文就知道自己的劝说奏效了。
“走吧走吧,趁着没正式上课,我晚上在圆缘园包个间,咱们正好聚聚,就当吃顿散伙饭了。”
许亦文第一个往回走去,从陆池的角度能看到小小的一个发旋,逆着光时让人想起那天太阳无穷的照耀。
杨哲远几人自讨没趣,也都恹恹地跟了去。
“亦文儿,你这次超常发挥考得不错啊,进重点班了都。”
“就是,只留我们几个吊车尾的继续气老邵了。”
“你怎么能舍得放弃我们的光荣使命。以后谁来当咱们邵老师口音模仿小分队的队长啊。”
“老子今天必须唱够四个小时,你们谁也别拦我!这几天可憋屈死我了。因为那小子哥哥我的形象全毁了。”
“还那小子那小子的,有人家什么事儿啊。”
“什么?你居然还有形象?”
“哎,亦文儿,据说你们班的陈姐人美又心善,经常给放电影呢。”
“真的假的?我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去你的。”
十六七岁的男生脾气来得快散得更快,一个个阴阳怪气地叨逼叨起来就没了完。
这几个人就这么勾着肩搭着背,晃晃荡荡地走远了。
白白让陆池还站在原地等着他们回过头来再瞪上一眼,放段狠话。
一直拿钝感力当人生智慧的陆池,不知道今天自己是哪里缺失了一部分,好像总感觉有些隐隐作痛。
此后的他,会永远记得高中的这一天,倒不是因为放学时依旧灼人的烈日和天旋地转的蝉鸣让他印象深刻,而是面对命运又一次荒谬的玩笑,已经习惯等待空白的他等来了许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