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平安时代·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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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于梦中听到神的声音。
成为神官后的第一个春天，某个暖洋洋的午后，日之神那沉静隽永的声音如同从远山而来的风一般萦绕在我的耳畔。亘古的梵音穿山越岭而来，有着超越时间与空间的力量。
作为一个失败又迷茫的人，我急切地向神求助，祈求她解脱我的痛苦。
神慈爱地开示迷途之人，但我本来就是个半路出家的神官，本来也不信神佛之说，如今梦到神明大概也是想要在潜意识里寻找一个发泄口而已。
换言之，我实在没有慧根，连梦中神明一次次的宽解都没让我满足。以至于全知全能的神明都沉默良久，才作出最后的开示——
神命她的神官去种田。
我做神官前其实是个相当脱线的性格，这种性格现在也多少保留在我的行为方式当中，最好的证据就是，我听到神的这一开示后满脸写着疑问，忍不住在心里小声骂了一句。
我发誓，我只是在心底，很小声地，稍微地，骂了那么一句。
谁知道梦醒之后，就跟不尊神明的代价一般，我这新晋神官开始一天三次准时吐血，比我在产屋敷家的那个自幼体弱多病的青梅竹马还柔弱了几分。
连着吐了几天后我实在撑不住了，不论信或不信，只能惨白着脸扛着锄头颤颤巍巍地下地种田。
……我还真的不吐血了。
我的无神主义说它受到了冒犯。
在我兢兢业业号召大家开垦完神宫附近所有的荒地后进军深山，并成功地带领我屁股后头的一串小豆丁挖空了好几个山头的时候。
平安京那里传来消息，说要传召伊势神宫的主祭神官。
我终于摘干净夹在头发里的枯草叶，回到京都时，已经是三月份了。
仲春时节，京都的樱花盛开，粉白的花朵宛若堆雪覆盖枝头，只消一阵微风，就有无数花瓣随风而起，似乎要为闲逸富庶的都城降下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我冒着这场“大雪”，回到了阔别三年的故地。
本来打算着早死早超生，早点拜谒完我那尊贵的父亲，他要是心情好留我一命，我还能早点回到伊势继续种我的田。
可惜负责引导的女官死死地盯着我那头夹杂了无数樱花花瓣的头发，深呼吸几次后才微笑着表示我这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还请先去沐浴更衣。
其实就是让我先去洗个头。
我：……
算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万一我真的顶着一头花瓣草叶跑去见我那个据说是历代以来最“仁善”王的父亲，他感觉被冒犯了一个微笑决定让我的脑袋搬家可怎么办？我倒是不怕疼，可我在伊势神宫的老家还有好多嗷嗷待哺的孩子等着我养呢！十来岁的孩子最能吃了！去年收的米，今年才刚刚开春就吃了一半儿多了！
不行，得赶紧想个办法回去种地，有一大家子要养的老姐姐没有时间休息。
哭了，这么一想真的好心酸，幸亏弟弟妹妹都是懂事的小可爱，不然日子真的过不下去了。
帮我整理仪容的侍女倒是熟悉的面孔，记得以前我每次溜出去，去找我那青梅竹马的时候都是她给我们望风。
她那一张漂亮的脸发愁的皱了半天，最后才支支吾吾的问我，我那从小病弱的青梅竹马现在不但身体康健，仕途更是顺风顺水，我和他到底有十几年的感情基础，现在好不容易今上开恩让我回京都一趟，要不要求求他帮忙运作一番，让我能彻底从伊势神宫那个偏远之地搬回来。
我有点儿哭笑不得地看着她，她这么天真的性格竟然能在宫内平安生活下来真是奇迹。
我那青梅竹马在某些方面跟我那爹不相上下。我那个爹利用了我的母亲和母亲家族的势力成功继位，继位后就翻脸不认人铲除了我的外祖一族。我那个青梅竹马小小年纪就深得我那爹的真传，把我捏在手里玩的团团转，恨不得连骨头渣子都给我榨干净了。
在这方面，我那青梅竹马可真不像产屋敷家的孩子，倒是跟我那爹一模一样。
等等，这么想来他们两个人还真是很相似，连利用人的手段都差不多……
而且，产屋敷一族可都是直发！但我那青梅竹马和我还有我那爹一样，都是卷发！
我的后脖颈一凉，仿佛发现了什么可以让我掉脑袋的宫廷秘闻——
产屋敷无惨该不会真是我那个爹的私生子吧！！？
我被打扮得人模狗样的坐在大殿上拜谒的时候，脑子里还充斥着这句话。
打量的视线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友善的、讥讽的、怜惜的、调笑的……这些目光我身上来回逡巡，最终都定格在我的额间——
那里，有我那尊贵的父亲将我赶出京都前，亲手绘下的“烙印”。
外祖和母亲相继去世后，他终于想起处置我来。杀了我虽然方便，但我身上毕竟也有他的血。我这位仁慈又智慧的父亲就想了个绝佳的折中主意——收回我身上一切的身份地位，将我打发到偏远之地做个神官，从此再也不能插手世俗的事务。
作为乖乖听话的奖励，我甚至还能带着外祖家侥幸存活的部分遗孤一起过去。当然，为了避免我心怀恨意找个人珠胎暗结，之后指使无穷尽也的子孙后代来报复他，他直接宣布我这个神官可与众不同了，我得一辈子为我的神灵、日之神天照大神守贞。
作为证明，他用守宫在我的额头绘制了日轮的纹路，这标志着我守贞神官的身份。一旦我与某个男子堕入欲海，纹路便会消退，任何人都会知晓我做出了为世人所不齿的背神之行，光唾沫都能把我淹死。
啧，就跟给待宰的牲畜屁股上戳个戳一样。我这个爹的恶趣味和他的弯弯绕绕的脑回路一样恶心人。
现在，这枚“烙印”的主人，曾经完美的丈夫和父亲，就形销骨立地坐在上首的位置。他靠着檀木的小几勉强维持端正的坐姿，微微探出脖颈，似乎想要凑近些看看他的女儿。
这个动作明显消耗了他大量的体力，以至于他脖颈上的青筋正在剧烈的跳动，胸膛也在大幅度的起伏，藏在肋骨下的肺部传来老旧风箱一样可悲的呼声。
这位曾经风华绝代的贵公子，现在的王者；这位做到了其父辈几代都未完成的，将权力由功高盖主的大臣手中拿回牢牢掌握在自己掌中的，这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在这一瞬间，他似乎忘却了上位者的姿态与气概，像是一只垂死的鹤一样探出脖颈，不复清澈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他这种姿态，这种眼神……
简直像是在看自己的珍宝一般。
这令我打心底感到困惑，但我自知不管是智商还是心机都赶不上他一根毫毛，也就不会再白费力气妄图解答这个困惑。
当然，就算我找到了答案，也没有任何意义。
既往时光不能重现，逝去之人不能回返，破碎之物永远不能复原。
朝会与晚宴结束后，女官恭敬地引导我前往东殿。那女官每走几步就会偷瞄一下我的脸，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在期待我主动开口询问。
诶嘿，我偏不问。
最后她也只能哀怨地看我一眼，将入殿的竹帘卷起后默默退下。
我那个爹已经等在那里了。
我也只能老老实实地行礼后并膝而坐，垂着头等着名副其实的“天皇老子”发号施令。
他没有开口，于是我们只是对坐无言。
一时间，殿内竟然称得上寂静无声，晚风吹拂过夜樱花枝的簌簌声响竟如此鲜明绵长。
良久，上首有声音传来，问。
“抚子，你还好吗？”
一如少时，我每次随着母亲去外祖家小住后回宫的时候，我这位高贵的父亲都会不顾礼仪地站在殿口守候，每次都会一边埋怨母女两个去的太久一边关切的问，你们还好吗？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
他的声音是那么的温柔，眼神又是那么的柔软，让我即使是现在回想起来，都会产生一种——
“啊，难道他在那个时候是真的爱着我和母亲的吗？”，这样的错觉。
我忍不住直视他的眼睛，我从来不聪明，所以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这世上会有人有如此精湛的演技，连“爱”这样无体无形、不可捉摸的事物，都能如此生动地演绎出来？
就如同母亲所说，有些人那虚假的笑脸，真实又可怖到就像是从心底长出的一张画皮。
但他已经开口了，我也就不能再享受可贵的沉默了。
“感谢您的挂念，我过得很好。”
我这么说，他的眼神反而低落暗沉下来，眉头也紧紧蹙起，似乎笃定我在说谎，笃定这些年来我过得很差一样。
接下来，他像是打开了某种奇怪的闸口，试图通过言语宣泄某种在我看来不可理解的情绪。诸如在伊势神宫住的是否习惯、饮食如何、臣下奴仆可有怠慢、作为神官主持祭祀是否辛苦等等。
我也就只能回答，习惯、很好、未曾怠慢、不辛苦。
像是学舌的鹦鹉一样，我今天才算是体会到了它们的辛苦——为了活命大家都不容易。
直至月上中天，他才喘着几口气放过我。
我如蒙大赦正要掀开竹帘离去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虚弱的问句。
“你还在恨我吗？”
这句话像是疑问，又像是在做一个陈述。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透过我叩问其他人。它听起来如此的虚弱，像是虚无缥缈的烟雾一般消散在夜色中。
我顿了一顿，回过头来，看到昏黄烛火下男人的脸，忍不住怀疑这句话是我的错觉，其实从未出现过。
但我那个爹还在看着我，等待答案。
……
“这个问题，您不该问我。”
一阵晚风吹过，自庭院那株樱花树绚烂蓬勃的树冠卷起无数花瓣，呼啸着向长空飞去。
男人自嘲般地一笑，深吸一口气，喉头轻微滚动，似乎有什么话已经到他喉间呼之欲出。可他最终还是将这些话咽了回去，抬起头来看我。
“左大臣的儿子无惨，你少时很照顾的那个，我已与他父亲商议好，明天让你们一同吃茶……伊势神宫那里我也已经打过招呼，顺利的话，你随时可以从斋王的位置退下来，回归正常人的生活。”
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操作震的一怔，半晌后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也许您还记得，三年前，您命我前往伊势神宫作为斋王主祭祀之职时，您用守宫在我额头一笔笔绘下守贞的花纹时，您曾说过——从此之后，我便不再是抚子王女，不再是北白川内亲王，我只是一名神官，要远离尘俗、保持高洁，一心一意侍奉神灵？”
“我记得。”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隔空描过女孩额间的花纹。
“可我后悔了。”
他竟然坦坦荡荡地这么说。
他竟然能坦坦荡荡地这么说。
说罢，他顺着我的肩头看向庭院外，看向那悬于苍穹之上的，高远的月亮。他以感慨今晚月色真美啊一般温柔的语气说。
“我快死啦，抚子。”
“不管你心里如何想，去见见吧。”
………………
尽管心里非常不愿意，但第二天，我还是得按时出现在约定的地点。
没办法啊，不管表现得多么软弱，他都是站在权力之巅的那个人，掌握着无数人的生死。除了我原本的小豆丁们，伊势神宫这些年陆陆续续聚集了五百多名虔诚的神官和侍者，神宫附近的村庄在这三年更收容了不少流浪孩童。我这位父亲，哪怕嘴上正说着最柔软的话，但行动却可以化作最锋利的刀，毫不犹豫的将生命收割的血肉淋漓。
可能正是因为他的这种行事风格，才能骗过外祖和母亲。
我这父亲和我母亲的故事，需要向上追溯百年。
当时的天皇为了遏制手握重权、蠢蠢欲动的老派贵族，选择迁都至京都，并立御园台家的女子为后，将这个家族培植为自己与贵族角力的有力臂膀，最终成功将权力重归王族手中，并开启此后数百年的平安京时代。但令他想不到的是，这之后的御园台家竟然飞速发展起来，甚至成为比旧贵族更具威胁的庞然大物。但此时想要故技重施已经来不及了，御园台家的权力甚至大到可以操纵王权的更迭，更有甚者，每位新任的继承人必须迎娶御园台家的女公子为中宫才能勉强在那个最高的位置上多坐几年。
我的母亲是那一代御园台家最小的女儿，自小受尽宠爱，六岁便跟在上一任的中宫，也是她的姑姑身边长大，稍大一点更是担任总领女官，被赋予极大的信任与权柄。
而我那个现在风光无限的父亲，在当时还只是某个角落里不被关注的孩子而已。
据说，那是一个晴天，已经偷偷关注女孩好久的男孩终于鼓起勇气，向比他略大的女孩伸出了手。
女孩略迟疑了一下，最终慢慢地、坚定地，握住了那还在颤抖的手掌。
那本该是个很美好的故事。
青梅竹马的男孩女孩相依相偎的长大，男孩凭借努力和天赋成为被所有人认可的继承人，理所当然地登顶，理所当然地和心爱的女孩成婚，生子。
那本该是个很美好的故事……
可惜，却有那么惨痛的结局。
男孩长成了男人，多年蛰伏一朝奋起，一夕之间风云巨变，将皇家的几代的眼中钉御园家连根拔起，血气蔓延萦绕在平安京的空气中，数日未曾散去。
而故事中的女孩，被囚禁于宫廷之中，没有多久，就在一个落雪的日子离开了人世。
他们的孩子，也就是我，那时还为母亲穿着丧服，因为眼睛哭的实在看不清东西，所以只能听到自己的父亲用那么熟悉的声音和陌生的语调，一字一句、无比清晰的陈述，要收回我的身份、地位、权柄，从今天开始这世界上没有北白川内亲王了，我要作为神官进入伊势神宫修行，从此之后远离这世间的一切。
当然，我要是识相一点乖乖听话，作为“奖励”，御园台家某些分家的遗孤，能随我一起前去伊势神宫，摆脱丧命的结局。
我记得那个时候我拼命地瞪大眼睛，妄图从通红的视野中找到父亲那模糊的影子——我想看清楚他到底在用怎样的神情说着这些残酷的话。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想让视线化作利剑刺透他的血肉，看看他的心脏到底是什么残忍坚硬的东西做成的。
脚步声传来，一只手捏起了我的下巴，我那父亲执起一支蘸着冰凉颜料的笔在我额头上绘起了祈福的纹路。这时我终于如愿的看到了他的脸……
我也终于明白，母亲似是自嘲似是慨叹的“画皮”，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动身前往伊势神宫时，正是京都最冷的时候。
我是实打实的被放逐之人，明白不可能有什么亲朋好友十里相送的场景。但我想有一个人一定会来的，因此便在城口傻傻地等。
我那时候既盼望着再见他一面，因为这一去可能便是死别；但又忍不住担忧，天气如此寒冷，我的身体都在止不住地发颤，皮肤和五脏六腑都如同被刀割一般，那个人身体那么虚弱，他怎么扛得住呢？
身边的甲士可能碍于我毕竟是未来的神官，中下层的人们往往比上位者更加虔诚的信仰神灵，便放纵了我的等候。
年幼的孩子们哭累了，被我用一层层棉衣裹好，蜷缩在牛车中揉着通红的眼睛抽泣着打瞌睡。
我等啊等，从日出等到日落，等到天空中的云朵变成铅色，鹅毛般的雪片大片大片的挥洒下来。
渐渐地，积雪没过了我的脚背，最后将我的小腿整个掩埋住。我已经感觉不到寒冷和疼痛，模糊的视线死死盯着道路的尽头。
远处的宅院门口，仆人们挂起灯笼，灯笼发出昏黄的火光，光芒中熙熙攘攘的雪花依然在落。
我看向前方，感觉自己正在化为一座守候的石像。
远处忽然有几个身影踉踉跄跄的跑来，我呼吸一滞，瞪大了眼睛，身体不由得前倾，就要飞奔出去，这时——
我看清了来人的长相。
不是无惨。
是往日的友人。
她们明显是偷溜出来的。其中一个，我记得她最爱风雅，珍爱自己的容颜胜过一切，可此时却形容狼狈靠着她兄长的牵引快步向我奔来，冻得惨白的脸上擦破了一块，伤口附近还沾着些泥土。
双方的侍卫都识趣地走到不远处守卫，友人们扑到我身上痛哭，并偷偷的将沉甸甸的包裹塞进牛车里。
那天，我们说了些什么呢？
记忆已经太过模糊，只记得最后的最后，子夜的钟声敲响，她们被急匆匆赶来的长辈拉走前红着眼眶回过头来大喊——
“别等了！走吧！”
“走吧！！走啊！！”
我僵硬地一点点抬起头，在颈骨吱吱作响的声音里望向阴云密布的天空，洋洋洒洒的大雪落进眼眶里，深吸一口气，终于闭上了眼睛。
我想，如果说我那个爹把我从天上拽下来扔进泥地里，让我对自己是个不懂人心的傻瓜这件事有了认知的话。
我那个青梅竹马绝对是补了一脚，让我更深刻的铭记这个认知。
但我还是继续等了下去。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什么。
……
天亮了。
那一天，直到最后。
产屋敷无惨也不曾出现。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平安时代·一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