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奇行录》君微言

8、矛盾

　　月色暗淡。明月高悬在夜空，却照不亮这漆黑的夜。疏星点点，像是眼睛不停地眨。暗淡的夜色下，房顶上一人一袭玄衣，孤寂无比。
　　沈无眠坐在房顶，暗淡的月光下看不清神情，只听得他轻轻一叹。
　　以前那些刀光剑影的日子里，他从来不曾害怕过。因为死亡，对他来说，亦可以算是一种解脱。自从他开始出任务后，他就已经在心中做好了为公子付出性命的打算。死亡，在他眼里，并不是那么可怕。江湖中的人，从来不去考虑以后的事。
　　可是今天，差一点，差一点杜若就被人杀死！那一幕深深刺痛了他的眼。他见过无数的人死在自己剑下，或者死在别人剑下。可是从来没想过她会死，因为卷入江湖上的争端而付出性命的代价。那一刻，他突然心生不甘。他想，大概是公子的命令，一定要将姑娘带回去，所以，他必须完成这件任务。但是，不知为何心中还升起了一种异样的心情，一种朦胧的看不清的心情，就像在漫天大雾里出现了一道柔和的光，那——到底是什么呢？
　　不知过了多久，那妇人终于出来了。却没看见沈无眠。她抬头找了找，便看见屋顶上的玄衣男子。她走到屋檐下，大声说道，“公子，已经处理好了。”
　　“有劳夫人了，请夫人去休息吧。”沈无眠跳下屋顶，道了一声谢。
　　推开门，便看见帘幕后面隐约的人影。掀开帘幕，沈无眠坐在床边，用一旁的巾帕擦了擦杜若的额头。杜若皱着眉，睡眠中也极不安稳，大概是做了什么噩梦吧。
　　沈无眠的思绪飘到了八年前。
　　那一天，刚成为侯府侍卫的他随同公子去了封府。
　　封府主人是当朝史官封振。封振有一双儿女，男为封启，女唤封若。
　　封振这个人秉性刚正，性格直接，因此朝中来往的人并不多。但临江候欣赏他的人格，于是两家结为世交。
　　初见封若之时，正是一个春天，空气中还带着些微微的寒意。封若正坐在院中的柳树下闭着眼睛晒太阳。她穿着一袭青色罗裙，墨色的发丝扎着双髻，小小的一团窝在躺椅上，显得可怜又可爱。见他们走来，她便坐起身来，睁开了双眼，带着还未睡醒的懵懂，迷迷糊糊道，“阿谨哥哥。”
　　公孙谨笑着走上前去，“你又在这里睡着了？不冷吗？”
　　封若甜甜的笑了笑，“不冷。”
　　杜若又看到后面的他，笑着说，“这位哥哥是你的新侍卫吗？”
　　公孙谨笑了笑，点了点头。
　　封若突然想起来，立即说道，“你们是来找哥哥的吧？哥哥在书房看书呢！”
　　公孙谨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小丫头，知道的还挺多！”
　　公孙谨牵着她的手，又道，“我们一起去吧，看你哥哥一天都在忙什么？都没时间陪你这个小丫头一起玩，让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睡觉！”
　　封若瞪着他，立即反驳道，“不许你说哥哥，哥哥当然有自己的事。没时间陪我也是很常见的事，再说了我都长大了我不用别人陪！”
　　公孙谨笑着说道，“好好，你长大了！”
　　那一天沈无眠见到了封若的哥哥，封启。
　　封启虽然才十三四岁，却有一种书卷气，儒雅而温和。他此刻正坐在书桌旁看着一本厚厚的书，神情严肃。
　　封若见到他，立即就跑上前去，甜甜的喊，“哥哥！”
　　封启将妹妹抱起来，肯定地说道，“你又在外面睡觉了吧？”
　　封若皱了皱鼻子，反驳道，“我才没有！哥哥你今日的功课做完了吗？”
　　封启道，“刚好做完了。”
　　公孙谨笑骂道，“阿启，你太过分了！有了妹妹就忘了朋友了！我还想说你什么时候想起我，看来不提醒你你根本想不起来！”
　　封若立即从她哥哥身上爬了下来，说道，“我去给你们倒茶。”立即跑出门去。
　　公孙谨又道，“你看那丫头都比你懂事！”
　　封启笑着说，“阿谨你是羡慕我有这么个聪敏可爱的妹妹是吧！”
　　封若出去后，公孙谨便命沈无眠守在门外，说他和封启有事要谈。
　　沈无眠便领命出去。
　　直到傍晚，公孙谨才出来。此后他们便离开了封府。
　　这一日初见，沈无眠只觉得封若是个聪明伶俐又温柔天真的女孩。
　　但是八年后这一切似乎都变了。
　　沈无眠突然想起来，两年前封家大公子封启从军一事。这件事其中的细节他并不清楚，他是听公子身边的护卫说的。现在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曾经的封若，即眼前的杜若，离家出走必定和这件事有关。
　　他只是在想，那个温柔开朗的封启竟然会选择离开家。
　　时间不知不觉已到了五更。杜若已经幽幽醒转。
　　沈无眠立即拿过旁边的水杯，扶起杜若的身子，给她喂了水。
　　喝过水后，杜若似乎有些清醒了。但是她的脸仍带着艳丽的红。
　　她轻轻说道，“多谢。”
　　却见沈无眠单膝跪地，右手拄剑，一脸严肃的说，“请姑娘不要再追查这件事了！”
　　杜若一怔，“你说什么？”
　　“姑娘这又是何苦？这件事本与姑娘毫无干系！难道真要为这件事牺牲掉自己的性命？在下一介独人，本没有旁人牵挂。可是姑娘不同，姑娘有兄长，父亲，若姑娘不顾惜自己的性命，那姑娘的亲人又将如何？若他们得知姑娘不幸遇难，他们该有多难过！”
　　沈无眠顿了顿，又加重语气道，“而且这件事牵扯大周，关系复杂，姑娘若是再查，沈某一己之力护不得姑娘周全，沈某只好以死谢罪！”
　　杜若闻得此言，心中默默一叹。沈无眠说得对，这件事与我毫无干系！他们只是两个微不足道的人，与我又有什么要紧呢？可是，难道我的性命就是性命，值得珍惜，他们的性命就如同草芥，不值得珍惜吗？
　　纵然我有父兄牵挂，怎知他们却无旁人牵挂？再者，因为事关重大，因为危险，就要放弃吗？普天之下危险的事千千万，如朝堂之上暗潮汹涌，如江湖中刀光剑影，可是那些人可曾因为危险而放弃？
　　没有！他们没有放弃！面对滔天骇浪，他们犹如逆水行舟，迎难而上，既如此，我竟然连前人都比不得？
　　杜若沉思片刻，脸上的神情从迷茫，转而不甘，然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般，坚定地说，“这件事，我不会放弃！是的，这件事牵扯大周，异常危险。可是你想过什么，我也是大虞百姓，大虞是我的国家，有我魂牵梦绕的故乡。如今正有人在做危害我国的事，我岂能置身事外！我的性命是命，难道别人的性命就不是命了吗？你可以为了保护大虞而丢掉性命，我就可以安享你的鲜血换来的以后吗？”
　　沈无眠站起身，淡淡的看着她，语气却是极冷，“难道姑娘离家出走是为了来送死的吗！让自己父亲和哥哥伤心难过的吗！”
　　杜若心里轰地一声，像是有什么倒塌，顿时楞住了。沈无眠也知自己刚才的话过于重了些，正欲说些什么来缓解一下。
　　却见杜若双手紧握成拳，脸色惨白，眼眶微红，咬着嘴唇，倔强的看着他，道，
　　“难道人之所以为人，仅仅是为了保全一己之乐？固守高阁冷眼观世，自然得保自身，但溶于世事，迷则迷矣，透则脱矣，岂不尽情畅快，更为人生之乐。冷眼观世，无视人情，人若草木？弃冤不申，如同见死不救！苟且活之，意义何在？”
　　“我知道，这个世上没有人愿意冒险，没有人愿意为别人付出生命，可是，这样活着，苟且的活着，意义是什么呢？只是为了欣赏人世的苦难吗？我也不求什么名声，但是，这样的事，总需要有人来做的，不然，就算是我的良心，也无法饶恕自己。他们的孤魂，怕也是无法安心。若我不幸罹难，请你将我的事情告知父兄，我相信，他们也会为我骄傲的！”说完，杜若脸上带着自豪而骄傲的神情。
　　沈无眠静静地看着她，暗自叹道，这样正义之极的女子，是寻常所未见的。他心中倒不禁有些钦佩之意。但是也知她既然下了决定，要想改变她的决定也绝不是件容易的事！想到这里，他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冷冷的道，“若姑娘执意如此，那在下只好打晕姑娘，派人将姑娘送回家去！”
　　杜若一听这冷冰冰又不讲情理的话，脸色顿时涨得通红，心中又气又急，却又无可奈何，她极力想要争辩些什么，刚一开口于却又被呛住，不停地“咳”起来，倔强的眼泪终于从沾湿的眼睫上掉了下来。
　　沈无眠默默地将一旁的水杯递到她手里，杜若倔强的没有接过。
　　片刻后，杜若恢复了神色，终于说出了冷漠的话，“莫忘记你的身份！我做什么事不用你管！”
　　沈无眠冷笑一声，“难道姑娘认为自己武艺高强，足以应对千军万马？呵，这两次都差点落入虎口，性命堪忧，姑娘还如此自信吗？”
　　杜若听此一言，更是气得满脸通红，“你……你……”
　　沈无眠打断她，继续道，“难道姑娘将别人都当做傻子吗？江湖从来不是快意的，血雨腥风是常有的事。姑娘切勿低估了别人！”
　　杜若气急反笑，随后像是再无所顾忌，嘴角扯出一个笑容，自嘲道，“是呀，我是个傻子，也把别人都当做傻子，所以，你又何必在乎我一个傻子的死活呢？”
　　沈无眠顿时说不出话，一种无力感渐渐浮上他的心头，让他有些难受，于是起身离去。
　　杜若呆呆看着他离去，再也无法控制脸上的表情，心里一阵阵发寒。伤口又痛了起来，仿佛那剑还未拔出去那般刺骨的疼痛。
　　她心中却暗暗道，抱歉。我也不想这样。可是，这样的事，总是需要人来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