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龙吟》Etranger

1、虎落平阳

　　仲秋的汴州天高气爽，如果不是四面城门蜂拥而至的难民，这大燕的南京大概会有不少王孙公子在彼此的宅院雅集，或是在青楼瓦舍里消遣。毕竟这汴州可是大燕全境第一繁盛的去处。
　　然而今年无论是汴州本地人还是析津府来的大人们都没有这个心情。
　　承光二年正月，大燕北境磨古斯叛，寇临潢、云内州，围西京大同府六月，中原震动。先帝帅三十万大军御驾亲征，于朔州大败，余三万残兵护驾回銮。帝中流矢数支，途中伤重不治，崩。谥曰武烈大孝纯皇帝，庙号庄宗。
　　八月，太子夹谷承济于中京析津府即位。同月，河北关内之地仅余真定、晋阳、河中、河间、中山、析津六府未陷。新皇随即下诏迁都南京汴州以避兵锋，并令兵部郎中经略河防。同年十月，魏王夹谷承清薨于南京。是月中京陷，中京留守夹谷晖、析津府尹徒单义成俱殉国。
　　大燕的国姓“夹谷”不是汉姓，而是铁骊人的姓氏。当年铁骊人渔猎于白山黑水之间，是威震天下的大乞台国的属部。后来铁骊人不甘受乞台人的剥削而起兵反抗，竟只用了九年就令不可一世的大乞台国灰飞烟灭，并立国号为“大燕”，取而代之。
　　随后中原大虞朝在长城边界招降纳叛，不少作为铁骊宿敌的乞台人逃入中原乃至江南，惹怒了铁骊人。当时的铁骊皇帝夹谷旻决定敲打敲打大虞，不料大虞军队不堪一击，这一敲打就敲打到了汴州城下——大虞的京城。大虞的先帝下诏勤王、出兵突围都无济于事，就这样让汴州落入了大燕的手中，自己也被俘北狩。
　　天无绝人之路，幸得大虞朝宗室端王赵祺南渡，于建康即位，才稳住了剩下的半壁江山。度过一段艰难的拉锯战后，大虞以南渡前三分之二的国土与大燕势均力敌，分庭抗礼。眼见着一口吞不掉大虞，大燕的先皇便主动议和，让荆襄江淮的边民平静了好几十年。
　　如日中天的光辉不过须臾，戏台之上的高潮不过片刻。当年令人闻风丧胆的铁骊武士，如今却在磨古斯的铁骑和箭雨下毫无招架之力。更加惨无人道的是磨古斯的政策：凡城上落一石一矢者，破城即屠城。
　　死亡的气息弥漫在中原大地上，让人喘不出气来。
　　夕阳仍然将下未下，城门酉时就要关闭。人们背着褡裢包裹赶忙赶往城门，期待闭门前能进入这南迁后的行在，投奔当地的亲朋故旧——这汴州毕竟是当下最安全的所在。
　　有些难民已经顾不上家中细软，路上饥一顿饱一顿，凑巧又赶不上进城的话，就只好在城外民家借宿，身无分文者就只好委屈一天露宿了。然而比起那些在黄河南边没有亲眷的人，他们又无疑幸运得多。
　　承光二年十月初六，在穿梭投宿的人群中，一个布衣汉子低头牵着儿子，背着行装，后面跟着他的妻，三人匆匆步入城东清宁坊的街巷里——清宁坊大致居住着汴州的中产之家。或许淹没在难民中的他们不太起眼，不过我们故事的主角之一便是这个沉静的大眼小儿了。
　　布衣汉子名叫温敦三合，是就藩汴州魏王夹谷承清的护卫，铁骊世袭谋克——一个不大不小的武官。魏王近日得知父皇驾崩，忧思过度，今天早上突然坠楼薨逝了。不幸的是魏王世子当时正被魏王牵着走，三岁的小世子也不甚敏捷，惊慌之下竟抓着父王的手一同掉了下去。
　　至少行在大内是这么说的。
　　三合此次回家正是为了腾空王府中他和家人的随身物——毕竟以后便不在王府里当差了。明日，他还要带着妻子颜氏和小儿子温敦兀典回到王府，守上七日的灵。此后，他们一家便与这魏王府无关了。
　　说到离开王府以后，眼下战事方殷，大概是要去上战场吧。虽然三合自己是铁骊人，但生下来就没打过仗，只有平日应付差事的弓马操练。趁着调令还没有下发，是不是赶紧教一下未来袭爵的小儿子骑射？兀典才三岁似乎也太小了点，何况自己都不一定弄得熟练。儿子还可以回家再教，自己备置鞍马甲械才是要紧的。不过话说回来，过几个月上战场能不能活着回来呢？三合越想越乱，只好逼着自己不想。
　　他现在只思量着要好好给魏王殿下守灵。和一般家仆不同的是，魏王于三合是恩深义重。大前年时先帝庄宗出猎，百官和宗亲随侍，其中也包括魏王。先帝性子很急，见到百步开外似有一熊，拔箭便射，却不想那是正在为魏王看马的温敦三合。三合正在系缰绳，幸亏魏王从旁看到，情急之下来不及御剑抵挡，便一把将三合推开，自己却左臂中箭，落下了病根。
　　魏王素来仁厚，家中上至三合这样有官身的管家、侍卫，下至厨娘仆役，都不曾受过多少打骂。间或有偷奸耍滑乃至偷鸡摸狗之徒，魏王也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燕上上下下除了魏王之外，大概不会有这种主人舍身救仆的事情。三合当初围猎时被魏王救下，便长跪不起，惊惧之下请罪领死。魏王温言慰谕，命他安心，但以忠心卫护王府报答。三合却过了三个多月一直回不过神来。此后他便对魏王死心塌地了。
　　没想到当此丧乱之时，宅心仁厚的魏王却撒手而去。
　　守灵三日，三合给家人一并带了孝，自己更是在灵堂寸步不离。出殡那日，秋风萧瑟，三合撒下的纸钱在汴州的里巷中纷飞，三合七尺之躯端直而立，却如子夜的郊狼一般哀嚎。招魂幡下一一拂过精疲力竭的百姓，为他们死在磨古斯大军刀下的亲人们补上了一场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