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有尽时》关樾

297、尤思清的条件

　　只是下一秒，一道冷淡清凝的声音透过热融的蒸汽，落在她身上。

　　“谁？”

　　卫寻一惊，循声望去。

　　前方不远处正立着一个赤-裸的身影，朦胧的水汽似有若无地在她周身缠绕，她手里还抓着刚褪去的衣裙，警惕的视线过来时，苍白的脖颈依旧如天鹅般优雅挺直。

　　“是你。”等看清是卫寻后，她松懈了肩膀，随即像是想到什么般，又快速双臂环抱，扭过身去，试图用稀薄的水汽遮掩身体。

　　可哪怕她再遮掩，卫寻也看到了。

　　“你……”

　　卫寻盯着她满身的淤青红痕，震惊到失语。

　　后背的视线太过灼热，僵了许久，尤思清烦躁地扔开衣裙，不再遮遮掩掩，转过身朝着水池迈去。

　　还未入水，身边脚步声骤响，手腕被人捉住，以一种轻柔却不可抗拒的力道迫使她停下，她看着卫寻满脸怒容，低声问道：“谁干的？”

　　那种心疼和难以置信的眼神令她觉得更加烦躁，她甩开卫寻的手，迈进水池，满不在乎道：“咱们都在这个地方了，还能有谁？收收你的表情，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温热的水流包裹住她，下-身处隐隐的疼痛舒缓不少，尤思清麻木地在水池中坐着，壁画中的塞壬妖艳异常。

　　卫寻颤抖着收回手，“是法门……”她嘴唇嗫嚅，看着尤思清隐没在水流下的身躯，内心又惊愕又愤怒。

　　是啊，只能是法门。

　　盛宴前，尤思清就被文三娘作为饲品送到主城，对于法门来说，她不过是个禁-脔、一个玩物，那个半人半蛇身的怪物自然想怎么玩弄就怎么玩弄，可她万万没想到，尤思清一直以来遭受的是这种折磨。

　　她自己没有被狎-玩，可并不代表那个魔鬼不会干这种事！

　　只一瞬间，卫寻就怒不可遏。

　　“不要试图来分担我的痛苦，你根本分担不了。”尤思清背对着她，冷声道：“这里是浴室，如果你想找御寒的衣物，出门右拐第二个房间里就有，如果没别的事，就不要在这里多待了。”

　　话音刚落，身边的水流出现波动，清脆的进水声在屋中突兀响起，尤思清睁开眼，惊了下，“你干嘛？”

　　棉布裙在水面上摊开，视野中的女人黑发沾水，站进水池里，稳稳朝她走来，然后握住她的肩膀，目光坚定道：“法门，它一定会死！”

　　尤思清心神发震，那句斩钉截铁的话像是有回音般冲击她的脑海，肩膀处灼热不已，看着卫寻清凌凌的眉眼，她竟一时觉得，比那后头壁画上的塞壬女妖更蛊惑人心，叫她不自觉地相信，卫寻一定能说到做到。

　　不知对视了多久，等水池中的热汽氤氲上对方的眼睛，尤思清才不自在地撇开视线，“行了。”她坐直身体，将头撇向一边，“要泡的话脱了衣服再泡，你这样脏不脏啊？”

　　卫寻笑了笑，索性褪了衣物，也在旁边坐下，一同去看浴室里的挂画。

　　温热的水流脉脉流动，卫寻轻声道：“尤思清，我是说真的，无论如何，我们都要让法门付出应有的代价。”

　　尤思清擦拭胳膊的动作停顿，冷声道：“不止是法门。”

　　“嗯？”

　　隔了很久，卫寻才听见一声低笑，“先前你答应过我一个条件，你还记得吧？”

　　“当然，在你帮我的时候，我们就达成了这个共识。”卫寻静静道，她直觉尤思清不会无缘无故说起此事，定还有下文。

　　“那我现在告诉你，我的条件是什么。”尤思清平缓地说着，像是在谈一件极其平常的事，“等你们推翻法门，建立新的秩序时，我要你们赦免沈遇知，放他出城。”

　　卫寻下意识地蹙起眉心。

　　尤思清侧头同她对视，眯起眼道：“看来你们见过。”

　　在卫寻还未回答前，她便说：“但这并不重要。”她移开视线，面容在水汽后变得模糊，声音虽平静，却另有一股压抑的岩浆在翻涌，“无论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无论他现在在哪、过得如何，无论他正一步步像狗似的往上爬，还是身陷囹圄，都不重要。”

　　她说：“重要的是，等城池易主后，他必须出去。”

　　“为什么？”卫寻迟疑道：“你还…..”只是她话未说完，就被尤思清打断。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她声音渐扬，突然变得尖锐，“我倒要问问他，为什么？！”

　　像是底部的岩浆终于寻到口子，瞬间就争先恐后地往外灌，“为什么要将我卖给巡卫兵？为什么要这般对我？我们青梅竹马十多年，我为他做了多少事，他全然不放在眼里，为了自己的一己私利，良心就被狗吃了，前头还安慰着要带我出去，转头就将我卖了！我是如今这副模样，全拜他所赐！我也想问问为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眼眶发红，呼吸急促，胸腔剧烈起伏，情绪已然达至顶峰，卫寻只能缓慢地抬起手，放到她瘦削的脊背上，轻柔地一下一下安抚着。

　　直到手下的身躯终于不再颤抖，她轻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尤思清闭上眼，再睁开时已然平复下来，语气也变得麻木而机械，“告诉你也无妨，这本来也是我自作自受的事情。”

　　她翻过自己破烂的日子，重新将回忆拨到12月5日，一切都还未发生的当天。

　　那日下午，她本是准备去找沈遇知的，刚在电梯里戳穿一个向她上眼药的绿茶，转头就看见心心念念的人往大门外走去，她自然是没多想，抬步就跟上。

　　她还记得那天的雪非常大，视野都受阻，她本就是温室里的花朵，从小娇惯着长大，在这种环境下，走得磕磕绊绊，竟是到了入园口才追上沈遇知。

　　“他当时像是在张望着找什么人。”尤思清轻声说道：“当然，我现在大概知道，他是在找你。”

　　卫寻神色一凝。

　　“我原本是很开心的，同他打招呼，他见了我也很意外，只是没多久，令我们更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尤思清说道：“城池降临。”

　　三声钟响后，圣唯亚小镇隐没，取而代之的，是庞大而诡谲的城池。在现实与幻想交错的地界，它彻底苏醒，收纳着形形色色被恶所支配的人们，降下天罚。

　　“要搞清这一切很困难，一开始的时候，我们除了惊诧，就只剩下对未知的害怕，特别是见到那些人脸鹿身的怪物时，我觉得世界观都崩塌了，要不是沈遇知捂住我嘴巴，在那一刻，我们就被发现了。”

　　尤思清自嘲一笑：“没错，跟你一样，我们起初并未被发现。但我如今觉得，倒不如直接被发现的好，成为麻木的平民，也好过成为上供的饲品。”

　　卫寻摇头道：“可是人的意识才是最宝贵的东西，它是自我的根本，没有了意识，如同行尸走肉。”

　　尤思清沉下眼眸，“你说的对。”倘若没有意识，她就无法看清真相，也无法支撑到现在了。

　　“所以你们成为了游民？”卫寻问道。

　　“是，我们怕被那群怪物抓住，于是东躲西藏，雪地里、平民的屋檐下、高墙后的阴影……我们都躲过。”尤思清说道：“寒冷和饥饿时常压迫我的神经，我从未受过这等苦，更是将身边的人当作唯一的支撑，只是我不曾想，那不过是一根稻草，轻易就能被折断。”

　　“沈遇知刚开始时挺照顾我的，会常常让我藏着，自己去找食物。我们商定过，哪怕成为游民，也绝不能低头，要一直等到能找机会逃出去的一天。只是……”

　　只是人心太过脆弱，脊背太容易弯曲。城池有冰冷的地狱，自然也有靡靡的声色犬马，沈遇知率先忍受不了这种痛苦，去投奔了他们曾经觉得最恶心的巡卫兵。

　　“其实抛弃我就算了，他还拿我当跳板。”尤思清声色发冷，“他提前听到风声，那日妄宫的侍从来外城物色新的充宫人选，他前头带我去街边，跟我说藏好，后头就领着侍从过来，点头哈腰地说就在这。”

　　那一瞬间，她其实是不解大于惊诧的。脑海里反复找理由为他开脱，还大声质问过。只是沈遇知一丁点儿视线都没落在她身上，围着猎犬转，脸上是她从没见过的另一副面孔。

　　“因为我是游民，被捉住后只能接受惩罚，于是就被送给文三娘当小工；而沈遇知，因为举报游民有功，被妄宫收下，成为了妄宫的一份子，前往繁华的内城。”

　　尤思清缓了口气，“或许曾经某一刻，他也是好的吧；但他终究没扛住诱惑，将我扔下。在为文三娘做事的那段时间，我经常反复回忆着他的所作所为，回忆着他的表情、他的言语。只能说，在我还傻傻跟着他的时候，他就逐渐明晰城池的运作，并开始为自己盘算了。”

　　那日的举报和揭穿，不过是等待多时的谋划。

　　“我们两家离得多近，从中学开始我就在他身后跟着了，跟了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我是了解他的，没想到，我了解的只是表面，又或者，在面对危险时，人真的有截然不同的两面？”尤思清迷茫地叹了口气，“我不懂。”

　　“只是每次听见路过的巡卫兵在说前几日有个游民多么牛，能把自己送进妄宫翻身时，心里的恨就增加一分。”她目光放远，声音变冷，“然后在文三娘折磨我时，再增加一分。”

　　“日日月月，时时刻刻。直到现在，成为不可遏制的恨意。”

　　“你明白吗？”她说：“比起法门，我更恨的，是造成一切的人，是沈遇知。”

　　将她一把，推入万丈深渊。

　　卫寻问道：“那你为何要放走他？如果没出意外，他如今还困在欲念回廊中，只要你想，他会生生世世迷失在那里，不会再有回妄宫的机会。”

　　“那还不够。”尤思清摇头道：“我知道他是个有野心的人，一直在追寻有挑战的事物，哪怕这样东西他到手后扔掉，也不愿别人染指，所以我要在他最得意、最在乎的领域中折磨他，让他一次又一次体验东西快到手时被人截胡的失落和愤怒。”

　　她笑得柔和，“所以，光是关在欲念回廊里远远不够，在现实里打击、打垮、折磨他，才是我为他选的最终归宿。”

　　沈遇知，你就用你的后半辈子，来还我债吧。

　　卫寻怔然地看着她，仿佛能看见她目光之后的命运长河，曾经是关于沈遇知的一切，此后，也是关于沈遇知的一切，纠缠不休，直至死亡。

　　“我知道，城池易主当日，城主有权赦免人类，无论这个人类处于什么境地，又位于何方。所以，我只有这一个条件——赦免沈遇知，可以吗？”

　　良久，卫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道：“好，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