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有尽时》关樾

24、围绕凯撒的一日

　　卫寻走近，困惑地问：“你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纪淮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恢复平静，他温和地说：“没什么，走吧。”

　　他继续伸手扶她。身边的气息沉稳安定，卫寻侧头，认真地同他道谢，“纪淮，谢谢你。”

　　男人看了她一眼，很快移开视线，俊朗的五官大半隐没在暗影里，不甚分明，他低沉的声音闷闷地传来。

　　“不必言谢。”

　　……

　　等到围墙内，纪淮又原样将红砖放回去，然后带她往另一个方向走。不像是回D区。

　　身边房屋的样式从板板正正，逐渐变得风格迥异，见到那面只到肩膀处的墙时，卫寻有些诧异，“我们来A区做什么？”

　　纪淮双手一撑，轻巧地翻过去，边给她搭手，边说：“时间还早，咱们去给凯撒弄点小零食。”

　　欸？

　　想到家里的小黑团，卫寻眼睛一亮，觉得危机起伏的城池也多了些生活乐趣起来。

　　“A区有家客栈，老板娘姓文，外面的都叫它文三娘，本来待在内城，后来犯了事，放逐在A区。”黑夜疾走中，纪淮轻声解释的话顺风飘进她耳朵，“文三娘的后院种了几棵桑果树，此树高产且好打理，无人看管，我们偷偷去摘些，不会有人发现。”

　　几摞草垛中，纪淮示意她蹲下，然后指着前方说：“你看。”

　　茂盛的果树华盖如伞，密密地挨着，看着倒像是小型树林，叶间隐着红彤彤的浆果，正是凯撒之前舍不得吃的东西。

　　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和那日巴斯坎的住处完全是两个方向，果树绵延的后方是内城脚下的群山。跟灯下黑的道理一样，极高处亮堂的内城反衬山峦的黝黑，脉脉相连如同阴影里的巨人。

　　果树前有片空地，种了很多东西，两边都是捆起的草垛，一直堆到客栈的后门，他们就躲在草垛后。

　　客栈三层，几间房屋中亮着灯，后门上还挂着一盏红灯笼，一缕光线溜到草垛，纪淮压低嗓音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摘。”

　　“嗯。”

　　身侧的气息抽离，卫寻从草垛间看到纪淮猫着腰，避开地上的光线，快速到达果树下。然后未迟疑，助跑几步，蹬在树身，一个鹞子翻身稳稳地落在树枝上。

　　见他未弄出声响地开始摘浆果，卫寻松了口气。

　　暗夜静谧，卫寻蹲在草垛后，隐约听见客栈里传出骂骂咧咧的声音，靠外的窗户上映出不少重叠的影子。

　　她看了眼纪淮，随即悄悄地往那处草垛挪几步，朝窗里看。

　　屋内亮着橘色的暖光，一个瑟缩的背影正弓着腰低着头，她看起来很清瘦，撑不起衣服，拿着盆子的手指关节都凸起，上面还有污渍。

　　她对面有个壮硕的妇人正用尖锐的指甲戳着她脑门，手腕移动时，可以看清指间连着的一层蹼。

　　顺着往上，那妇人至少比挨训的人高一个头，眼距宽、眼尾向上，塌鼻厚唇，下颌角方形，整个一张鲶鱼脸。

　　“你胆子肥啊，竟敢偷吃饲养料？要不是我今天提前过来，都不知道一个下贱的逃犯还能干出这种事！我呸，谁知道你私底下还做过什么呢！”

　　卫寻略起身，视线下移，看到屋内的地上像保温箱一样被切成一格一格，格子方方正正，都不大，盖着盖子，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

　　那鲶鱼脸面容扭曲，戳额头已经不够发泄它的怒气，它一把将对面人手中的盆夺过来，然后劈头盖脸地把盆里的东西泼到她身上。

　　“你不是喜欢偷吃吗？我让你吃个够，接下来三天，你别想得到任何食物！想要活着？那就把你身上的都舔干净！”

　　一身黑泥的人攥紧拳头，浑身发抖，到底没有去反驳那妇人，任由她继续说着恶毒的话。

　　“下三滥的家伙，区区一个逃犯，之前不好好当你的平民，非要逃跑。我好心从巡卫兵手里把你要过来，呵，你就是这么给我干活，报答我的？果然是狼心狗肺的东西，还想过你大小姐的生活呢你做梦！”

　　它来回在房间里走，嫌恶地盯着那人，“认清自己的身份，你连给我提鞋都不配！这个房间里的所有饲品比你这上不了台面的东西精贵多了，若再叫我发现你动什么歪心思。呵……”

　　它阴恻恻地说：“我就把你剁成肉糜，去饲养我的小宝贝们……”

　　它话音刚落，脚下的一格箱子盖突然兴奋地嘭了一声。似有什么东西在撞击。

　　弓着背的女人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害怕得剧烈抖动起来，嘶哑着声摇头，“不、不……不……不……”

　　鲶鱼脸转着手腕，脚踏上那个盖子，安抚地拍两下，满意地欣赏着抖成筛子的女人，“真以为我干不出来这种事吗？只要我想，一千种一万种折磨在等你……”

　　它不再去看这女人，轻笑着踏步子转身离开。

　　屋内的女人紧紧抱着胳膊发颤，过了许久才踉跄到墙边，扯了块毛巾擦自己身上的黑泥。她擦得又快又狠，仿佛身上这些是最憎恶的东西。

　　擦着擦着，她一把将毛巾摔在地上，狠狠地用脚踩，像是泄愤、报复，用尽全身力气踩。

　　可她仍然没发声。

　　卫寻怔怔地看她的动作，等到她平复下来转身，一双眼眶通红的眼睛赫然隔着窗，和草垛里的人对上。

　　下一秒，两个人都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卫寻差点要惊呼出声，没蹲住，身体往后一靠，碰上了草垛，发出悉索的声音。

　　刚走出后门，在空地上等待的妇人唰一下转头，厉声喝：“谁？”

　　卫寻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冷风幽幽，空地里高大壮硕的妇人眯起细小的眼睛，十指张开成蹼，在腿侧打着拍子，慢慢地一步一步朝草垛逼进。

　　“我这院子里……看来又混进什么不三不四的东西……”

　　它语调极慢，合着拍子和脚步，幽幽地在院内荡起。

　　地上的一缕光线从它的鞋尖一点点爬上衣服、肩膀、脖子，将它的鲶鱼脸如闪电般被劈成两半。

　　它停在两个草垛间隙前，草垛匐下丛丛暗影，有一处，格外的黑。

　　确实是能藏东西的地方。

　　它一把将周围四个草垛全掀飞。在飞落的细秆中，五指成爪往那处黑暗中抓去。

　　噗唰——

　　指甲嵌进草垛里，它扑了个空。

　　妇人厉目扫向四周。

　　身后是空地，身前左右是挨得紧密的草堆，它刚才破坏的几摞麻秆此时散落在地，光线无阻挡，溜进那片暗影。

　　那里，什么都没有。

　　“没人……？”它歪起头，脖子发出咔咔声，“我听岔了……？”

　　身后的天空似乎有什么在摩擦移动，发出嗡嗡闷响。地面的阴影更加浓重，连客栈都仿佛蒙上黑布，一瞬间伸手不见五指。

　　妇人瞬间变换表情，扬起灿烂的微笑，转身朝天空恭敬地说：“大人来了。”

　　“嗯。我来检查一下饲品。”

　　“啊……都准备好了，”它往客栈唯一还亮着的红灯笼处走，“大人请。”

　　后院的门一开一合，黑影瞬间滑进去，妇人再次扫了眼外面，关上门。红灯笼由红变白，光亮降临这个院子，客栈的几间房屋透着光。

　　院里静悄悄。

　　许久，最近的果树后走出两个人影。

　　卫寻惊魂未定地喘气。

　　要不是刚才纪淮早早回来，在她发出动静的那一刻就把她往草垛里带，借着鲶鱼脸的拍子音隐到树后，她现在指不定会变成什么样。

　　纪淮没责问她刚才的惊险，只靠近她，轻声说：“前面不能走了，待会儿我们绕圈，从树林里绕出去。”

　　卫寻微仰头，鼻尖是他干净清爽的气息，“你摘好了？”

　　“嗯。”

　　纪淮：“走吗？”

　　“好。”卫寻最后看了眼那幢三层楼房，脑子里闪过屋里女人的脸，到底觉得自己现在还没有能力去帮她，只能压下心头的震惊和无力，转身跟上纪淮。

　　果树林不是很大，最外围有突然耸起的高墙，比树高，围墙后就是山峦。略一扫过，半山腰有处空荡荡，从底下的位置望去，感觉像是个洞口。

　　纪淮看到那个，猛地停下，眉头皱起。

　　卫寻问：“怎么了？”

　　他出神几秒钟，然后继续走，“回去再说。”

　　他们掐着点回到家中，几乎是前后脚，巡卫兵就来了。等应付完巡卫兵，两人都有些疲惫地倚在沙发里。

　　现在是第9日，仔细算算，上一次睡觉还是在言宫，他们有二十多个小时没阖眼。

　　凯撒从内间冲出来，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和肚子，叉着腰——虽然它胖得没腰——站上案几，控诉地说：“你们又丢下我去哪逍遥快活了？”

　　卫寻和纪淮对视一眼，后者直接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鼓囊囊的布袋，放到它面前，完完全全把黑汤圆遮住。

　　面对这座'大山'，凯撒还没来得及问啥，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反应。

　　它鼻子可爱地耸动着，四肢牢牢扒住麻布袋，尾巴摇得跟风扇似的。袋口没束紧，被它这么扯着，滚出一颗又一颗诱人的红果子。

　　“哦、哦、哦！”

　　每掉一颗，黑团子就兴奋地'哦'一声，看布袋的大小，显然里面有许许多多颗。它屁颠屁颠地去捡还在滚的果子，捡回一颗滚出一颗，顾了这颗顾不上另一颗。

　　可把它幸福地忙活坏了。

　　卫寻笑着帮它束好袋子口，然后替它拦了下圆滚滚的浆果。

　　“太好啦！太好啦！”凯撒抱着满爪子的浆果，眼睛冒星星，“小淮淮，小寻寻，我觉得我还是爱你们的！”

　　纪淮对自己的称呼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