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有尽时》关樾

215、赫卡忒回廊

　　他的声音很轻，但在这条寂静的走廊上，像蛇一样爬行，毫无阻滞地钻进她的耳中。

　　卫寻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

　　这条廊道似乎很长，一直延伸到黑暗尽头，走廊的样式很像学校里的教学楼，笔直一道，左侧是一间间的阶梯教室，右侧是大面的落地窗，天气晴朗时，晚间便会有月色攀爬上来，越过透明的玻璃窗，像水一般流淌。

　　于是地面上，会留下斑驳的银河绶带，疏旷又目眩神迷。

　　只是此时此刻，月光是冷的，走廊的样式也更为繁杂复古，那一间间紧闭的檀木门毫无缝隙地黏在墙上，只一眼，卫寻就知道推不开它们。

　　余光里，那个突兀出现人影踩上月色，又往前走了一步，缓慢的、闲适的、充满耐心的一步。

　　顿时惊得她不敢再找出路，重新将视线死死盯住对面，精神紧绷到太阳穴都开始跃动。

　　距离妄宫那个不好的记忆已经过去好久，她以为自己不会有再见到沈遇知的一天，没想到却这么突然的出现在面前，脑海里尘封的记忆开了闸口，卫寻呼吸不畅，无助感又淹没心口。

　　“你……”干哑的声音一出，卫寻就发现自己的嗓子紧涩得厉害。

　　原来我是那么害怕吗？卫寻绝望地想。

　　脚后跟抵上坚硬的石块，哪怕不回头，卫寻也知道自己身后是一堵墙，一堵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贴上来，现在让她被困死在角落的墙。

　　她攥紧指尖，勉强压下内心的恐惧，对几步远那个阴沉的身影开口，“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比她的如临大敌，对面的男人“安静”许多。

　　他面上挂着笑，目光落下来，比月色凉，更深处似乎还翻滚着什么东西，却隐藏在幽黑的瞳孔里，叫人看不清。

　　脚边的九角灯笼火苗跃动，于是那张脸，便一半月光的寒凉，一半烛照的深沉。

　　“很意外吗？”他轻微地偏过头，语调依旧不紧不慢，“在这里见到我，让你觉得很意外吗。”

　　他低语着陈述，喟叹一声，“可我却是数着难挨的日子，捡取别人指缝中漏下的信息，盘算来盘算去，然后到这里，等了你两天。”

　　哪怕是为了她而来，说着这段费尽心机的话，此时此刻，面前的男人却不着急了——他语调缓慢，充满耐心，并不在乎对方用言语来拖延时间，反而很乐意与猎物交谈。

　　“两天啊……”他说：“被妄宫发现我两天不在，不知道回去后，又将面临什么责罚。”

　　他踢了踢脚边的灯笼，火苗不稳地跃动，灯角的飞檐便倒影狰狞成獠牙，一下一下朝她扑来，“如今我身为九角侍从，看不惯我的大有人在，他们千方百计想将我拉下来，我却递了把刀给他们。”

　　说到这，他低笑了两声。

　　卫寻扫了眼灯笼，她记得妄宫的规矩，越往上职位越高，角数也越多。没想到沙盘游戏结束后，短短时日，沈遇知竟然能跨越几级，妄宫的平民不是很难晋级的吗？

　　她不知道沈遇知用了什么方法，也静不下心去猜测。

　　现在被堵在角落，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冒出那些在妄宫中令她无助、惊惧的画面——她被抵在墙上，手腕被人发狠地攥住，压在她身上的男人眼眸发红，一把撕开她的衣物，她甚至能感觉到腿边逼近的侵犯之物。

　　那些令人发颤的片段，如今又清晰地呈现出来，叫她又惊又怒，下意识想不管不顾地回怼过去——递刀？你很委屈吗？如果有可能，我恨不得把刀全给他们！让他们啖你血肉，把你拉进地狱里去！

　　只是话到嘴边，又被她生生咽下去。

　　不能说。

　　现在这话不能说。

　　她后方没有退路，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什么古怪的地方，纵使她如今恐惧、恨不得破口大骂来壮胆发泄，她也不宜激怒对面的人，倘若只是逞口舌之快，那她断没有当初纪淮及时赶到来得幸运！

　　更何况如今沈遇知的神情，比起妄宫那会，更加阴沉、无法捉摸，她万万不能冲动，再害怕也不能冲动！

　　冷静。

　　卫寻，你要冷静。

　　她暗自深呼吸几口，心里却不可自抑地泛起些心酸委屈。

　　纪淮，你现在在哪啊……

　　——或许这是女人的天性吧，在面对极乐宫生死擂台时，她尚不至于如此无措；但在男女之事上，被践踏的尊严和耻辱感却像海水没顶，窒息又无力。

　　所有的思绪层层翻覆，也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她能感觉到沈遇知想要聊天的意愿——因为他笃定眼前的猎物无处可逃——但绝不会愿意等太久。

　　她强自压下万般情绪，反复琢磨几遍刚才沈遇知说的那些话，随即涩着嗓音开口，“等了我两天……”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缓：“你如何知道在这里等着会见到我？”

　　顿了顿，卫寻又接了一句，“这里，又是哪里？”

　　对面的男人嘴角轻勾，眼神里却瞧不出到底有没有笑意，他喟叹：“你什么都不知道啊……”

　　卫寻心猛地提紧，差点以为自己套话的意图被对方发现了。

　　然而下一秒，沈遇知却一个问题一个问题的做出解答。

　　“极乐宫的动静那么大，还怕不能知道你的动向吗？”他声音轻缓，呢喃如同情人低语，“我出妄宫时，就碰见几只慌里慌张的猎犬，估计这会儿，上面也收到讯息了——再次捕捉失败。”

　　卫寻强笑道：“是吗……”

　　“斗兽场位于极乐宫中间偏左的位置，如今极乐宫戒严，却再没有通缉犯的消息传出，那通缉犯定然是要逃出极乐宫边缘了。算一下平民的脚程和边缘的方位……”

　　他想到什么，这回眼边倒有了几分笑意，深邃而复杂，“大抵就是这个位置。那我只要等在这，注定能等到你。”

　　他话语有深意，卫寻不明所以，暗自蹙眉。

　　“至于这里……”

　　他一寸寸地将视线划过去，神情似怀念，又有几分隐含的抵触。

　　“你来城池这么久，想必也知道悖、妄两宫是双子宫的说法吧。”他不在乎卫寻的回答，兀自说下去，“悖宫掌贪婪、妄宫掌野心，代表欲-望的两宫背靠背而立，欲-念丛生。”

　　“时间长了，它们之间的界限愈发模糊、混沌，团成了谁也不能插手的地带，大家知晓，明面上却谁也不提，也没人敢进来，于是，它就在这里，在悖、妄两宫之间缓慢又安稳的存在着……名字也有，叫赫卡忒回廊。”

　　赫卡忒？

　　卫寻眉头微蹙。这个词她不算陌生，以前为了了解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内容背景，她翻阅过各国的神话书籍。

　　赫卡忒据说是古希腊神话中的一位女神，拥有强大的力量，有象征世界黑暗面的说法。传言她有三头三身与六臂，驻立在三岔路口，面向不同方向，会为过往行人降临不可抵抗的未知命运，因而她也代表了无法预知的偶然性。

　　“极乐宫占地面积不小，倘若只按照你逃离的方向计算，那必定是悖、妄两宫间的方位，所以，你一定会经过这里。”

　　到这，卫寻终于明白他之前说的那句“那我只要等在这，注定能等到你”是什么意思了。

　　——赫卡忒播撒着机遇的种子，无论时间长短，他们注定要相遇。

　　知道这点，也不能让卫寻心里松快几分，她烦躁地扫了眼，“那这条走廊，就是所谓的赫卡忒回廊了？”

　　她纯粹是没找到接话的点，便随口一问。没想到对面男人的脸色却变得有几分古怪。

　　有些狰狞、有些畅快、有些意味深长……

　　沈遇知摊开手掌，任由丝薄的雾气在其间穿过，口中低哑呢喃：“这条……倒不是……”

　　卫寻这才发现雾气依旧未散——刚刚的注意力全在变换的场景和沈遇知身上，都让她忽视这点。因为心下微惊，一时间没有听清对面的呢喃，她不由得问：“你说什么？”

　　沈遇知握起手指，像是要握住一些实实在在的东西。

　　他的目光从那几扇檀木门移动过去，然后落在角落的卫寻身上。

　　从散落的发丝、倔强的双眸、抿紧的唇瓣，到她微侧的身体、紧攥的拳头……似乎是他的目光太黏着，让女人的身体更僵硬了些，连眼神都泄露几分厌恶。

　　他笑了笑，为那从一开始就戒备抗拒的神态。

　　明明她也可以轻轻松松，朝另一个男人笑得温婉娇美。什么带刺的玫瑰啊，不过是他人的水百合。

　　心里仿佛有猛兽，就快关不住笼子。然而只有他知道，笼子后还有一条毒蛇，吐着恶毒的汁液，他关不住，也没想去关。

　　或许应该再给个机会，给一个可以让它们都肆无忌惮出来的机会。

　　他在心底安抚着，然后眸色深深，眉宇间含着几分脆弱与不解，“小寻……”

　　他无奈地问道：“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

　　“不然，为何你每次见到我，都是一副冰冷的样子。从我们第一次在路上见面，纵然游戏让你不喜，但我也做过解释，是开玩笑而已。后来我上了心追你，你却从来没有给过我好脸色。在外界是这样，城池里也是这样。”

　　“有时候，我真怀疑上辈子是不是欠你的，叫我这辈子来还债。明明我条件也不差，哪方面都拿得出手，怎么……”

　　……就是得不到你呢。

　　他苦笑着，外露的神情真挚，像是发自内心的疑惑。

　　褪去那些压迫感，他的语气无奈而叹息。本以为会再迎来对面人的冷脸——这次她会说什么呢？大概会控诉上回妄宫那个不愉快的经历吧——那么他就可以为这再次的冷脸，给心里的猛兽松笼子了。

　　只是他没想到，对面的女人听完却沉默半晌。

　　她似乎在踟蹰，但没有思考太久，重新迎上他的目光，那双漂亮的眼睛清清泠泠，缓慢地叹了口气。

　　“沈遇知。”这是她第一次那么平和地叫他名字。

　　“你可能不知道。”她说：“很早以前，我就见过你了。”

　　不是你与人打赌输的那次，而是更早、更早以前。